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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山岳两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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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如黛,暮色岚岚。
萧方很想笑,于是他对着群山一声长啸,草木摇动,落叶簌簌。
花满楼轻轻咳了起来。
萧方赧然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花满楼摆摆手,"无碍。"
若在平时,陆小凤早就一脚将萧方踹到一边去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忽然觉得一切都陌生到不可接近。
"杀了朱祯我绝不后悔。"萧方道。他不知道朱祯死前是不是看到冤死的魂魄,只是如此轻易的得手让他感觉冥冥中天数善恶轮回,都是注定的,没人逃得脱。
"我、华中兰、铁卓和唐阮,跟随朱祯身边十余年,习惯了他的发号施令,但是时间越久,这份忠诚越无以为继--就好像太后质疑他的忠诚,他同样开始不信任我们。当时瑞玉丢失的消息一出,他就怀疑最接近瑞玉的华中兰--接下来你们也知道了,华中兰死了。"
花满楼忽然觉得胸前挂着的玉有些硌--那是华中兰用命换来的东西。
陆小凤道:"可是你故意让唐阮出手,挑拨离间。"
萧方不以为然地笑笑,"若非如此怎能离间铁卓与唐阮,消弱朱祯的实力?朱祯要我们从心里认为一切都来自他的恩赐,他成功了,但是我有反抗的权利。铁卓对他忠心耿耿,唐阮没有叛逆之心,唯一的华中兰却死了,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我必须为自己打算。"他长吁一口气,"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只是个会为自己打算的人而已。"
花满楼道:"吃苦受罪或者是杀戮背叛,其实都是为了活下去。要活着,总要付出些代价。"
没有人比现在的他更有资格说这句话。
御医已经诊断的药石无救,他们却都不愿放弃。
而现在最后的一线生机,就是唐阮--识百毒、也拿到了全部的五行珍品的唐阮。
萧方对着陆小凤笑道:"怎了,不放心还是舍不得?在下自告奋勇带花公子去岚沧山找唐阮,你不应该感激我才是?"
岚沧山路途遥远偏僻难寻,终年冰天雪地。萧方只答应带着花满楼去,却坚决地不愿说出唐阮具体所在,花满楼的伤势以及花家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都不能再多耽搁一刻--无计可施,花满楼必须尽快医治,花家也必须要有人去安抚。
可以肩负安抚花家的职责之人,唯陆小凤而已。
陆小凤定神的看着花满楼,分离在即。
"我输了过程,至少赢了结局。"萧方哈哈一笑,毫不避讳的直言。
他对花满楼道:"我在前面等你,时间紧迫,请勿多加耽搁。"然后对着陆小凤一抱拳,转身离开。
"喂,回来之后我请你喝酒啊,华山之顶!"
萧方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笑意,"那在下不客气了。"
"要是有杯酒就好了。"陆小凤感慨,"岚沧山是雪山,很冷的。"
花满楼道:"心里暖,有没有酒都一样。"
悠悠的风徐徐吹送,忽然间只有这淡然的风声在天地间回荡。
什么言语都可以心领神会,静默也是万语千言。
"华山之约......"
陆小凤极快的接道:"不见不散!"
花满楼笑着点头,"不见不散。"
陆小凤移开视线,再这样看下去越发的舍不得他了,"我即刻去毓秀山庄,你也要尽快回来,万一百花楼的花儿被我弄死了,我可两袖清风没得赔。"
花满楼笑意盈盈,"那就留下做花匠,我教你。"
"要是一辈子也学不会呢?"
"那就教一辈子。"
策马急驰在路上,两侧的景色飞速的向身后推去。
路过的风景听到的声音像是被拉长的影子,模糊不清。
只有那把童稚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陆小凤猛地回头。
身后的夕阳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那些枯藤老树断桥流水映得如在幻境,看不真切。
惟有天边一群倦鸟的身影,扑扑簌簌,拣尽寒枝不肯栖。
天空海阔,南北分飞。
毓秀山庄濒临爆发时迎来的人是陆小凤。
他带来的是三个字--结束了。
一切阴谋与算计,已经风卷残云般过去。
皇宫还是天下的命脉所在,皇帝与太后依旧蒙受万人膜拜,高高在上。
晨钟暮鼓,依旧沉沉的响彻天际;日升月落,等待下一个沧海桑田。
面对一家人殷殷切切的质问,陆小凤只能说,他不会死。
他会回来。
"我们怎么相信你?"
陆小凤举起自己的右手,中指上戒指幽然沉静的光芒像极了那人的眉眼。
那是花家祖传的戒指,已过世的花夫人留给花满楼的戒指。
这下连最为焦急的花月楼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楼对陆小凤有绝对的信任,他们做家人的,又如何不信?
花如令慈爱的拍拍他的发梢肩上一路奔波的风尘,透过陆小凤,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最疼爱的那个孩子,"好好休息吧,你也累坏了。"
周围的人如退潮般散去。
陆小凤凝视掌心中的戒指半晌,默默吻上去。
轻柔、沉重。
偌大的毓秀山庄里房间这么多,偏偏陆小凤住的是花满楼的那一间。
上次被霹雳雷火弹炸烂的屋顶已仔细的修补过,完全看不出曾被摧残的痕迹。
这间房很像他,干净清爽,优雅淡然。
睡下的时候,刻意的靠外面些,歪着头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半边床,脑海里还是他睡着时的安静模样。
轮廓、眉眼,就连发丝逶迤于席的弧度都纤毫可见。
陆小凤笑笑,起身摇晃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窗外一缕光划破厚重的云层,照亮了天际。
又是新的一天。
他到华山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在山脚下清清嗓子,他一路唱着歌儿就上了山。
"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一路上人很多,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被他远远抛在了后面,到了山巅的只他一人。
他随便的找了棵大树,看着脚下漂浮变幻的缭绕云雾。
阳光一寸一寸的盛,再一分一分的消,直到夜幕初上,一夜过去,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往。
他拍打沾染了泥土落叶的衣襟,下山。
中秋、重阳......日子流水般的过,一天一天的冷。
百花楼的花他尽力去照料,还是有一些枯萎了。不知是因为秋天已至,还是少了赖以生存的支撑。
原来没有满楼鲜花、没有那个舒适笑容的百花楼,也是空荡荡冷清清的可怕。
司空摘星觉得陆小凤最近很奇怪。
有酒有女人有赌局的地方却没了陆小凤。
上次偶然一见帮忙装成唐门的人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了。
后来司空摘星好不容易找到过陆小凤一次,两个人猜拳喝酒推杯换盏,不知空了多少酒坛,也不知多少声长嗟短叹。
"猴精......今、今儿十几了?"
"......好像是十四......"
然后司空摘星就看到陆小凤嗖的一声窜了出去,身形之迅疾比清醒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死凤凰究竟搞什么鬼......"
老实和尚很老实。
表现之一就是该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出家人不打诳语。
于是他见到司空摘星口中"奇怪"了很久的陆小凤就双掌合十准备实话实说。
陆小凤掉头就跑。
有些话,他不听。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
他对着陆小凤瞬间消失无踪的背影,喃喃念诵。
冬天来的时候,西门吹雪曾派人送来一瓶梅花酿。
万梅山庄的酒,像它的主人一样,清冽甘醇。
一瓶酒,就暖了陆小凤的心。
谁说西门吹雪不近人情?他还有朋友,他还会做戏,还会笑。
只是下一次再由西门吹雪这等的人物追杀他时,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个人坚定的说"我相信陆小凤"?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的惊艳一战,他目睹时想的就是我一定要将这一战细枝末节的讲给他听。如果连这个人也不在身边了,那些浮光掠影再精彩上百倍又有什么意义。
拎着那瓶酒,陆小凤不知道多少次的再踏上华山的阶石。
被无数人斥之为"难听"的儿歌也再度嘹亮的响起,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数十年如一日的下去。
山上的路险滑异常,不好走。
陆小凤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上山。
到了山巅之时,方是正午。
又是一年春来早。
风很猛,沐浴着阳光却没有那种刺骨的寒,蚀心的冷。
那一夏的雨湿了他的衣襟,洗去披星戴月的疲倦;
那一季的风宽容的吹散他脚下的雾,照亮前方的路;
那一冬的雪缱绻的依偎在他眼睫,苍白了整个世界。
那一年很短,眨眼间又是一季暖春;那一年很长,他总也觉得日子停留在了某一日。
时间在荒落的岁月里没有意义。
春正茂,芳草无语。花正好,知与谁同。
此心安处是吾乡。
凤栖楼,凤栖之楼。
当百花落都泛着寂寞的冷,当江南又莺飞草长却陌生如斯,我还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一年了。
他不该被动的在这里苦侯,应该去岚沧山。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小凤几时这般谨小慎微?
岚沧山常年积雪,天寒地冻。他不怕自己迷路死在那里,而是怕有一天花满楼赴约却见不到他。
去了又能如何?唐阮叛出唐门,必遭追杀;即使她安好,又愿不愿救,能不能救?萧方狼子野心,他又安得什么心肠?
萧方说得好,他输了过程,赢了结局--意指朱祯抑或花满楼?
而我呢?输了什么?
让我再等一年。学会不再仰仗希望去遏止绝望,学会不再自欺欺人。
夕阳西沉。
缓缓落下如一滴硕大的泪,一世绝代风华最后的残艳。
陆小凤想起他回眸时那宛如幻境的一个落日;想起那翩翩飞扬如流云的双袖;想起客栈前两人并肩而立退敌的默契一笑......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在你身边,我从没失去任何东西。"
"纵然天下人要置我于死地,只要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那么我就不会死。"
"心里暖,有没有酒都一样。"
"那就教一辈子。"
"正是江南好风景......"
不知是真实抑或幻梦,陆小凤随口应道,"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又逢君。
陆小凤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生动的鼓噪过,他甚至没能及时地转过身来,去看看他听到声音的方向。
惟有那滴氤氲了一年的泪,不可抑制的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