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奇谈短篇集》无繇可医

2、庞江

　　庞籍也是在刘家血案平反之后才得知自己的老师竟有那般惨痛的过往和显赫的身份。

　　罪魁祸首尽皆伏诛，老师大仇得报，他真的很为他高兴。可是庞籍不傻，这桩旧案的翻盘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包拯、他的老师彻底卷入朝堂风云，再无法抽身。

　　庞籍弃商从政，自有满腔豪情壮志。然而朝廷这潭水有多浑多深他也清楚，那不是他，至少不是此刻的他有资格参与的。他还太小太弱，又被保护得太好，甚至没有与他们比肩的能力。

　　以前庞籍总觉得老师心里有一片阴霾，即便是笑着也淡漠冷清，没有喜意，所以庞籍时常抓紧一切空闲时间陪伴他，做能让他高兴的事，不让他露出初见时的悲凉之色。

　　撒娇卖萌，耍赖打滚，为逗老师开心，他都做过。他是如此单纯诚挚，如此的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够快乐。可如今真相大白，他为何感到了怅惘与悲戚？

　　原来，他竟是这么不了解自己的老师。

　　原来，他从前孩子气的举动放到今日看来，是如此可笑。

　　只怕当时老师的笑容，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吧。

　　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庞籍注视着对面的位子，那是他老师江子云常坐的地方，这里也是他们相处最多的地方，只可惜现在只剩自己了。

　　庞籍，现在老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已经不能再保护你了。

　　庞籍，现在老师的悲痛心结已解，他已经不需要你的陪伴了。

　　别再像个孩子，快快长大吧。

　　……

　　江子云从宫里回到庞府的那天是个阴天，乌云沉沉压顶，雨势滂沱，一遍遍冲刷着世间万物。他下轿，拒绝下人陪同，独自撑伞来到庞籍房前，却见他独自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卷竹简，认真得连雨点被风吹到身上打湿衣衫也浑然不觉。

　　相比以往的跳脱活泼，如今的他眉眼中多了几分沉静平和，不再是当初为了哄自己不再难过而做出种种傻事的孩子。

　　江子云知道人总会长大，也知道庞籍明了自己的隐瞒后会改变，可是看到这样的他，心里仍有失落和寂寥。

　　他一直想保护的孩子，终究要离开自己了。

　　雨水拍打伞面发出沉闷声响，江子云隽秀面容掠过一丝怅然，缓步走向长廊，在庞籍身前停下，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地淡声道：“雨势很大，还是回房看吧。”

　　察觉头顶有阴影覆下，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庞籍一怔，手指捏紧竹简一角又飞快松开。他快速起身，低着头向江子云行礼。

　　“老师。”

　　江子云的目光扫过他平静的面容，眸中如湖水微澜泛起浅浅涟漪，声线微沉：“你……还在怪为师对你的隐瞒吗？”

　　“弟子不敢。”庞籍摇头。

　　数日思忖早已磨平庞籍的责怪不甘，他想通了许多，自知自己无权责备，也不愿多想。他还有许多待学之物，还是珍惜时光为好。

　　“我们师徒之间，何时有了如此深重的隔阂？”江子云情不自禁地苦笑，想走近几步，又怕引起他的不满。

　　庞籍茫然地摇头：“并非如此，其实隔阂一直都在。”

　　“是吗……”

　　“老师重伤初愈，雨天湿寒之气旺盛，不如移步房中再叙。”庞籍不想看到他悲伤的神色，侧开半步，请他进屋。

　　事实上，他真的没有生气，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子云而已。

　　屋内烧了炉火，温暖的火光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

　　庞籍给江子云倒了杯热茶，正要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庞籍惊讶抬头，望进了他深邃却哀戚的眼瞳。

　　“醇之……”他低低唤道，仿佛在挽回什么。

　　江子云当面鲜少这样喊他，都是唤他少爷。

　　庞籍手一颤：“老师有何事吩咐？”

　　江子云深深望着他，千言万语俱化在这一眼中向他传达，因为要说的太多，所以不知从何开始。

　　对于江子云而言，庞籍是在他失去亲人、恩师之后的救赎。当那个小小的孩子朝他伸手为他的伤心而流泪，说会永远陪伴他时，他灰暗的人生才重新有了光彩。正是如此，他才想守住庞籍的单纯，希望他开心快乐，无忧无虑。

　　他不愿让自己旧事的悲苦残酷染黑庞籍清澈的眼睛，不想让朝堂的污浊弄脏庞籍白皙的双手，他想保护这个带给他阳光和欢乐的少年。却没想到，竟会伤了他。

　　“醇之，为师曾说过……”繁杂心绪揪成一团，郁气逼得他胸口窒闷，不禁咳嗽几声，但手却仍没有松开，“如果连你也失去的话，即便是为师这样绝情的人，也会受不了的。”

　　他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他只剩下庞籍这抹光彩了。

　　“老师……”庞籍怔了怔，眼帘缓缓垂下，“您不会失去我的。”

　　手上一用力把身形清瘦的少年紧紧拥住，江子云轻抚庞籍柔软的头发，边咳边说：“醇之……咳、咳咳，老师还能、咳……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庞籍犹豫片刻，轻轻反抱住他：“您是我老师，当然可以。”

　　“呵，”江子云放松释然地笑了，手臂却收得更紧，“或许，不一定是以老师的身份……”

　　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已经变了质，不再是纯粹的师生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