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剑惊风》大白牙牙牙

1、沈池懿

　　如果早知未来会发生的一切，沈池懿只愿从来不曾认识过诸位
　　如此，江湖恩怨便以恩怨做了结，一切杀伐都不必牵扯过爱恨
　　——记挟剑惊风

　　我自幼被家族寄予厚望，是在各位长辈的纵容和疼爱下长大的。也许是因为出身于书香门第，我人生的前十五年风平浪静，从未有过出格之事
　　因为父亲一句“点头之交如云，高山流水难得”，我进入了书院，与书院同窗同吃同住。
　　少年时期的记忆从未褪过色，熬煮冰糖雪梨的江淮安，患有咳疾追着云鹤的唐挽初，明明足够努力却总是排名倒数连作弊都不会做的戚凭川，沉默寡言的小道士周然，风风火火的孩子王贺清风，还有……那个掀起池中涟漪，也掀起我心底涟漪的任朝野。

　　“无论日后是正是邪，都不要忘了今日的情谊。”
　　自书院毕业时，我们曾经共同许下了这个诺言。

　　后来我参加科举步入仕途，因帝王推行新政我的老师被贬谪后客死他乡，我也遭到牵连于宦海沉浮，最终决定辞官云游。
　　对此，我心底毫无怨怼。
　　——天子之道当如是，若能保山河长安，失去一个沈池懿又有何妨。我求的是苍生太平，只要大道尽头得见苍生，那沈池懿此生无憾。

　　那时候我是理解天子的。
　　直到后来天子下令诛杀我沈氏满门，沈家上百条人命血债累累，我才知道自己终究是堪不破。什么天子道，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日素来与世无争的静远书院被鲜血浸透，我只记得如师如父、一世豪杰的柳君明明身重剧毒，却为了庇护静远书院而拔剑。
　　柳君素来威严，他待我等严苛，他教我护我看着我长大，最后，他倒在了我的面前，被我抱在怀里。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柳君原来早已削瘦至此。
　　他护了静远书院一辈子，临终前，留给我，留给静远书院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不能再保护你与静远了。”

　　贺清风为妹妹的性命，替皇帝杀我沈家满门。
　　任朝野不愿贺清风背负所有血债，助贺清风杀上静远书院，刺穿柳君心口。
　　周然为了他的爱人入世，拔剑杀我。
　　戚凭川为了他的大业，毒杀柳君、追杀我。
　　江淮安为了她的弟弟，放弃医者的原则，放弃沈家满门放弃了我。
　　唐挽初为了她的姐姐，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我父母断了气息。

　　我沈池懿从未亏欠过诸位，却总是被诸位先行辜负

　　于是我谋划落子，在天|行教埋下暗桩，与正道不还门联手灭邪道天|行教；
　　我逼任朝野杀周然，让江淮安在救弟弟和救爱人之间做出抉择，令她体验到我那时痛彻心扉之感；我甚至亲手杀了任朝野，我曾经的爱人。
　　我这双手原是握着书卷，提笔做圣贤文章的，最后怎么染了那么多鲜血，染了那么多……挚友至爱的血。

　　***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知道唐挽初坐视我父母身死的。

　　她一直被我视作妹妹。
　　我看到她丢了钱袋站在糖画摊前，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于是笑着上前为她垫付银两。
　　在离京前，我放心所有事，唯独忧心她，于是将佩戴了十余年的护身符赠予她，愿漫天神佛能够庇护她此生顺遂平安。
　　在我目睹爱人杀柳君、被戚凭川追杀、被周然袭击、得知贺清风灭我沈家满门的时候，我在沈氏祖陵遇到了唐挽初。

　　古松银杏，满眼新墓，原来只有唐挽初这个妹妹干干净净，一如既往。

　　我谋划好了一切，静远书院与不还门联手攻上天|行教，在唐挽初前去时，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待你大胜。”
　　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处，我坐在马车里安静看着冬日初雪。
　　等不还门攻下天|行教，唐挽初凯旋，她就能携这滔天之功成为不还门下一任门主，成为正道魁首得到天下敬仰。
　　我算好了一切，我做好了一切的布局
　　然后——
　　我等回了浑身是血、被千刀万剑割划过的唐挽初。

　　伤口太多太密，我无能为力，就连我赠送给她的那个平安符都染了血。
　　平安符消灾解厄，但为什么唐挽初依旧出了事。
　　是报应吗？若真有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我的身上。
　　这个姑娘，她前程光明，活得坦荡，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初冬初雪，我送她回家。
　　这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未竟之事。

　　***

　　我与任朝野的缘分，大抵起于荷花池一见
　　但书院几年时光、此后多年未见，及至他特意赶来见我，才终于真正确定彼此的心意。

　　那时候我的荷包被乞丐偷了去，他耍帅为我解围
　　我解开荷包，里面只有一袋雨花石。
　　雨夜亡命奔逃，他赠一块“川”字金牌作为定情信物，笑着说“俗物保命”，后来，它倒也保了我的性命。

　　我和他坐在舟上渡江之时，要他兑现三个诺言。
　　一要任朝野为我唱歌；二要任朝野陪我踏遍万里山河。
　　三要……

　　三原是要任朝野陪我玩一辈子的水，看他还敢不敢笑话我像个小孩儿。

　　但阔别多日再见时，我在春日初晴里，看见我的爱人杀入静远书院，一剑刺入了柳君心口。
　　曾经的一切美好瞬间变得面目全非。

　　“三要，你为我杀了周然。”

　　***

　　“虽是疾行，记得带伞，小心淋湿。”这是在书院时，我最常对江淮安说的话。

　　江淮安是悬壶济世的医者，是丹溪谷的弟子，是与我有同舍之情的友人。
　　在柳君命悬一线时，我给丹溪谷去了封急信，求她来救柳君。
　　然而，直到柳君身死，我也没有等来江淮安。
　　——她在我和她弟弟周然之间，选择了周然。

　　原来哪怕是悬壶济世的医者，也会有人情私心啊。
　　江淮安，我的份量不够你弟弟重，那……你的爱人呢？
　　我设计布局，让周然和戚凭川同时遇险，看她在两难之间做出抉择，体会到我昔日的痛彻心扉。
　　她依旧选择了周然
　　但她……谁也没能救下
　　连腹中的胎儿也没来得及取个乳名就离开了她。

　　她这一生尽负圣医之名，谁也救不了，面对那些至亲至爱终是无能为力
　　最后她坐在紫藤萝架下，靠着木桩陷入长眠的时候，竟成了除年少时光外，她一生中最轻松无忧的岁月。

　　“江淮安，虽是疾行，记得带伞，小心淋湿。”
　　“还有，你煮的冰糖雪梨真好喝。”

　　***

　　后来，知道唐挽初为了保护她的姐姐，坐视我父母身死的时候
　　我心口被划了轻轻一刀，慢慢地，痛楚蔓延上来，心如死灰
　　——那是护她的师长，她是被我视作妹妹的存在
　　——我将自己唯一的善意留给了她，我为她谋划好了一个光明的、我自己绝对不可能拥有的未来
　　然后，她负了我。

　　但到了最后，我竟觉得这样也好
　　唐挽初，你负了我，也好
　　哀莫大于心死，我与你，两不亏欠，无话可说

　　后来，我听到周然临死前的遗言。
　　他对任朝野说：“大哥，谢谢你保护了我的爱人。”
　　我其实一直没敢去恨去怨任朝野，但那一刻，是我毕生最恨最怨任朝野的时刻。
　　任朝野，你保护了他的爱人，那你的爱人又算是什么？

　　藏锋归鞘，两剑相对
　　任朝野，你活该死在我的手里
　　只是那一句“别碰我”后的“衣服该要脏了”，我又倍觉悲哀与讽刺。任朝野，你此生当真是何苦来哉。

　　我与各位互相伤害过，互相谋划过，基本都算是两不相欠
　　到最后，我唯独只欠江淮安一句“对不起”。
　　这辈子唯独她没有亏欠过我，偏偏遭遇的所有痛苦又都因我而起。
　　江淮安，你是个笨蛋，还有，对不起。

　　江湖夜雨，十年灯火，诸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