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生》西西惟亚

28、番外4 七年梦境

　　凤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戾气充盈。她站起来四处望了望，一抬头便见那白玉雕琢成的牌坊上赫然写着三个字——诛仙台。她虽在这九重天为奴为婢四百余年，还当了几日的帝后，但诛仙台这么个晦气的地方她却是从没来过。
　　她记得自己闯入了星光结界，受了缈落一掌，在东华的怀里气若游丝。东华最终还是说了句很好听的情话，也答应了要带着她一同羽化。她很开心，因东华的嘴向来不甜。可是眼下东华呢？既然他们死了，那东华不该就在身边吗？她下意识地登上阶梯，心想也许东华在里头等她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她提起裙摆便加快步子朝上头奔去。
　　“一定要等我啊！”
　　她边跑边念叨着。凡人轮回是在幽冥司，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将这一世忘得个干净。可神仙哪里来的轮回！难道所有羽化的神仙最后都得从诛仙台上跳下去才能身归混沌？诛仙台竟还有这个用处，难怪戾气这么重！东华帝君的帝后白凤九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给这诛仙台按了个莫须有的用途，还觉得挺合情合理。
　　她一路朝上头跑去，唯恐慢了一步东华便等不及自个儿先跳了似的。东华虽平日里都是一副慢慢悠悠、你急他不急的模样，但其实是个没什么耐心的神仙。再回想过往，东华也没少诓她。凤九有些不安与焦躁，
　　“你最好给我等在那处！”
　　她哼哼地一路跑上了诛仙台。可那里哪有东华！凤九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寻着那个身影，急地快要哭了出来。东华不会真的诓她吧……可转念一想，东华还要净化三毒呢，倒是理应到得晚些。想到这里，她劝自己安了心。索性在台阶上那么一坐，托着香腮等东华。正当她等得百无聊赖之时，远处踉踉跄跄地走来了一个女子。她穿着藕粉色的衣裳，额间的凤羽花格外地醒目。凤九揉了揉眼睛，定神又看了看，目瞪口呆。
　　“爹，女儿见到鬼了！”
　　只见那女子在三生石边停了脚步，凝望着那块石头潸然泪下。她哭了很久。然后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凤九光看着都觉得屁股一阵疼！她记得奶奶曾经说过，九尾狐断尾如剜心，疼都能把狐狸给疼死！头顶九天祥云隐没，隆隆雷声传来。凤九缩了缩脖子，不敢靠近。才六道天雷，便夺了那女子的性命。凤九跑了下去，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思忖间，她无意抬头望了眼那块石头。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名字，而那边上却是一处空缺。
　　“九儿！”
　　东华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凤九觉得奇怪，因东华一向是唤她小白的。暮然回头，只见紫衣尊神将地上的女子拥入怀中，好似根本看不见站在一旁的她。
　　“帝君？”她试着喊了他一声。
　　没有回应。
　　他周身燃起了赤红色的仙泽，看得凤九一怔。上仙的仙泽是白色的，上神是金色的。那赤红色又是个什么级别？凤九很是懊恼，早知道就不该在上族学的时候不学无术，逃课掏鸟蛋了。转身再望向那块三生石，她的名字已是渐渐暗淡，有消失之势。于是凤九好奇地探出了手……
　　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待到回了神，她已是泪流满面。
　　够了，真的够了！上一世她已是经历了一次，现在居然又让她再回味一遍。人之将死之时，回首往事皆是有苦有甜。可她与东华却都是苦，即便是凡间的那两年，都最终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上一世天命为难，这一世天命竟换了个法子继续为难他们。这一番回顾下来，还真是让人有些受不住地想要发疯。
　　想起了前尘往事，凤九不禁低头暗自神伤起来，这一世她怎么就对东华如此地猜忌与不信任！自重霖的那席话后，凤九便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虽然东华误婚期这件事情的确非常过分，也让她很没面子。但终归他们是入了女娲娘娘的婚媒簿子，哪怕要和离，她也该给东华一个解释的机会。彼时，凤九只觉得自己很委屈。可现在再回过头想想，她却觉得自己自私得可笑。她单恋了东华两千余年，而在这些年里，东华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又怎能将这两千多年里的痛苦全都怪到东华的头上？诚然他换走她的频婆果实在可气，他改她的记忆也确实可恨，但若没有那段自悯自怜的过往，她还会否妄自揣测东华的心意，听信他人的说辞？凤九凄然自嘲，觉得自己委实还不如上一世的自己。
　　她把自己骂了一通。待到再抬头，她的名字已是从那三生石消失了。
　　看着东华怀里已断了气的自己，凤九哀叹，上一世她着实太弱了些。再看向东华，已是红了双眸，有入魔道之势。凤九捏了一把汗。若东华当真入了魔，那她的死可就成了滔天大罪了。幸好，东华没有让她成为千古罪人。他终是生生压下了魔元的侵蚀，守住了澄明。东华掐了个诀法回到太晨宫，却也捎带上了一个不那么情愿来的她。
　　凤九有些着急，因她还要在诛仙台等着东华一起羽化。然而，随后发生的一切仿佛失控了一般，由不得她。她被迫被这个东华拖着到处跑，却也看到了更多她不曾看到、知道的事情。她目睹了他痛苦挣扎了五百年，守住了活下去的信念；也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修为术法巅峰之际毅然开启了昆仑镜，绝决地想要将她带回来。
　　若能听见，她一定会劝他：“算了，东华。放手罢！”
　　可惜他听不见。即便能听见，想来他也是不肯罢手的……
　　昆仑镜这个东西，她听折颜提起过一次。据说是父神留下的，很是凶险，使用需斟酌再谨慎。不到万不得已时，便不要去动它的脑筋。就连她白凤九都知道一旦入镜便是有去无回。作为昆仑镜的保管者，东华又岂会不晓得。
　　凤九本以为东华不过是要回到五百年前她自断一尾的那一刻。可当她随他入镜后却发现事情并非如她所想。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她惊得狐狸脑袋一片空白。在活着的时候，凤九从不曾想到东华失了她后会是这般了无生趣的形容，也未料到东华的情竟是深到了如此地步。他不惜回到上古时期，却只是为了留住在三生石上的名字。这样当他们再相遇时，便不会有阻隔。为了那个名字，东华竟压上了十八万年。
　　凤九明白，东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东华所吃的苦头，也是为了她。东华骗她又如何，篡改她的记忆又如何！十八万年的等待过后，若是他未有想尽一切办法守住他们的缘分，那才叫她想不明白。可东华为何不干脆将这些事情说出来？怀揣着各种猜测，凤九继续跟着东华在他的世界里沉浮。她看着他以仅剩的修为仙法艰难应对上古时期的混战，看着他伤痕累累，却坚定不移从未后悔。
　　上一世时，东华曾经说她未曾见过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他，未曾见过真正的东华紫府少阳君。如今，她见着了。可那又如何？她还是喜欢他，怎样都喜欢！他浑身浴血手持苍何立于浮生之巅睥睨四海八荒，风拂着他的皓发，雨刷着他的战袍。她的东华从来都是这么厉害，可他受伤的模样却让她心如刀割。回想太晨宫里的那个干干净净、仙气横溢的东华帝君，凤九痛哭失声。他本不必再经历这一切，是她害他的。

　　在三生石前，东华说：“终究是本君欠你的，本君便来这处还了……”
　　东华到底欠她什么？凤九想不明白。明明看起来是她欠东华的更多些……
　　凤九拼命地摇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她跟他说了好些话，可惜他听不见。
　　到底谁欠的谁，也许生生世世都算不清了。她与东华，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理不清便……理不清了罢……
　　孤单的身影立于芬陀利池边出神地望着湖心亭。她知东华在思念她。于是凤九失声唤他，
　　“帝君……”
　　紫色的身形一顿，遂回头望向她。凤九欣喜若狂，向着他而去。她的东华亦张开了怀抱……她觉得自己已是靠上了他温暖的胸膛，可这竟也不过是个幻象。望着眼前消失的身影，凤九哭着笑出了声。上苍对他们还真是有够残忍的！即便是在羽化之际回顾往生，她都不能抱一抱东华给他一个哪怕是不真实的安慰。
　　此刻，她庆幸自己的一魂一魄化成了头野狐狸陪伴他，否则这一世他实在是太苦了些。

　　这一世的变化如此多且离谱，想来便是上苍的有意刁难吧！东华不得不小心应对，可许多事情的发展还是与史册上的记载发生了偏差。凤九自幼便通读了上古史册上有关东华的一切，自是对那些个重要战事了如指掌。她看着他换着法子一一应对，再一次为他的才华所折服倾倒。只是她过去未曾想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文字背后东华竟流过那么多的鲜血。
　　东华帝君的传说流传了一代又一代，他是被众神挂在墙上顶礼膜拜的上古尊神。仿佛他就该是那般无欲无求，清心脱俗模样。然而，那并不是真正的东华。就连凤九自己都没有想到，东华竟会为了她这么一头才三万多岁的狐狸自三清幻境坠入十丈红尘。她更没有想到东华竟会为了她不顾一切，逆转时空重历这些险恶的战事。
　　这世间的因果道不明说不清，却是强求不得。
　　凤九平静地看着东华饮下了忘情水，他终是可以解脱了。她也终于知道为何东华会对前世之事只字不提，因为他选择了忘记。上一世，他便选择了苍生；这一世，他仍旧选择了苍生。这便是东华帝君，她倾慕了两生的东华。
　　凤九回到了诛仙台，心境已和来时截然不同。天命说他们无缘，可死在一起的缘分总能有吧！她又坐回到了台阶上，低头看着指间的琉璃戒指。
　　“你真傻！”她凄然垂目，“既然都已经忘记，又何苦留下这么多线索，非要再同我在一处！这下可好……”泪水落在戒指上，映得琉璃内的凤羽花娇艳欲滴。
　　“小白……”
　　身后传来了东华的声音。起身望去，她的东华在诛仙台下的戾气萦绕中向她伸出了手，
　　“来……”
　　凤九嫣然一笑，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