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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从阿伍家出来,心里十二万分地不情愿。阿伍是我的老朋友,最近刚刚在离宝安公路不远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房子。在房价飞涨的上海,一般的工薪阶层熬白了头才能买到的三房两厅的大房子,阿伍终于也买到手了,只不过限于囊中羞涩,房子所处的地方相当偏远,晚上9点以后就没了公交车。本来说好在他家看碟过夜的,我的手机却偏偏响了起来:又是交通事故,当夜在803值班的法医同事被紧急调遣去勘验现场,所以主任拉我去顶这个值班。
      出了小区的门,星星点点的住家的灯光渐渐在我背后黯淡下去,细高灯架上的路灯闪烁不定,彼此又间隔得远,灯光在马路中央的分界线旁上投下大批昏黄模糊的暗影。我走过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公交车牌的车站,朝旁边树干上贴着的“小区班车:上午6:00-8:00;下午17:30-19:00” 的纸牌瞟了一眼,叹了口气,在郊区陌生的寒风中收紧了衣领。远处公路上偶尔有一个光点驶过,带着载重卡车低沉的轰鸣,然后一切又重归寂静。我用手机拨了强生公司的号码,接线员委婉地告诉我,本公司目前没有空出租车在附近。如果要从市区叫一辆车过来,连空驶费加夜间费,必然是个不小的数字。正当我耐心地和她理论的时候,我的手机没电了,然后断了线。
      我懊丧地把手机放回裤兜里,顶着寒风往前走。出门前阿伍告诉我,往宝安公路方向走的时候,前面有个交叉路口,常有郊区牌照的出租车在这里等来自周围几个村庄和他们小区拼车去市区的人。希望我的运气足够好,这么晚还有出租车在等人。如果还是不行,就只能到公路上去拦过往的卡车了。
      远远的,我看见了交叉路口平房的轮廓,和白粉墙后车灯的亮光。一阵惊喜中,我跑了起来,大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那车马达刚开始轰响,突然“吱”地一刹车,整个车身似乎震了一下,在墙边露出了绿色的桑塔那2000的车头。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车边,两手扶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对里面座着的人亲切一笑:“啊!大哥!太好了,碰上你真巧啊!”
      那人穿着深色的厚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只看得到方方的下颌。宽大的衣服和他厚实的身材,加上他怀里抱着的一个黑色牛津包,把车厢的前半部堵得严严实实的。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脸顿时拉长了,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哦!对不起,”我忙陪上笑脸,“我刚从朋友家出来,不好意思,搭你个车行不行?”
      “不行不行!”司机焦急地叫道,“你不能上这车,快走开!”他从前排乘客的身侧探出头来,急切地朝我摆手。听声音他很年轻,我才看到他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他的身影就被前排乘客挡住了。
      他说:“我行李多,没法带你。”
      我朝后座一看,忙说:“没关系,我只要一点点地方。”说着,不等他同意,我拉开右侧的后门,钻进车里。
      “不行!不能上车!你快下去!”司机大声叫道。
      “我能坐!能坐!”我关上车门,手脚并用地在狭窄的后座里转过身来,把后座上的一个旅行袋抱在怀里,腾出地方来坐下半个屁股,笑嘻嘻地对司机说,“看,这样我就能坐了,什么行李也不会压坏。”
      “快点下车!你不下车我就不开车!”司机双掌紧握着方向盘,似乎气得浑身发抖。
      “你怎么回事!什么服务态度!”我也来气了,“你们公司这些服务条款假的吗?生意还做不做了?小心我打电话到公司去投诉你!我们又不是白坐车,对不,大哥?”我特地拍了拍前排人的肩膀。
      司机低下头默不做声。前排乘客撇过头,简短地对司机说:“走。”
      司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鼻头,拉动手挡,把车开上了主路。我看到他在后视镜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已经顾不上抱怨他的服务态度,也不会在乎紧紧靠着我身体的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能坐上车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往哪儿去?”前排乘客问,说话带着北方口音。
      “这话应该是司机问。”我指着围绕在司机身边透明的有机玻璃防劫持隔板上贴着的“服务人员礼貌用语”说,“你怎么不问我呢?看,还是其他乘客代你在问。你真该回公司重新培训了。”
      “哼!谁情愿带你呢!”司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到底去哪儿?”前排乘客追问。
      我忙说:“看你去哪里,顺不顺路。”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顺不顺路?”他的声音闪过一丝警惕。
      我说:“不好意思,呵呵,我是去中山北路。”我想了想,怕吓着人家,没说出具体地点,只是说“在高架路的西藏路出口那里下车。”
      他马上说:“我们不顺路。你就近找个地方下去吧。”
      “我总得到了市区才下车。”我赶忙为自己找理由,“否则这荒郊野外我上哪里找第二辆出租车去?你不会是一直往郊区方向跑吧?”
      刚才一直不说话的司机此时突然对前排乘客说说:“先生,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也得走中山路高架的。不如我们先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然后再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吧?”
      前排乘客没有立即回答。司机接着说:“从现在开始到中山北路的车钱都让他出。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刚想骂“这也叫拼车?”,前排乘客略转过头,从帽檐底下扫了我一眼。他冰冷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小小的寒颤。我僵硬地咧嘴笑笑,掩饰道:“好冷的天啊!”说着,拍拍司机背后的隔板说:“喂,把后车窗关关紧吧。冷风冻死人了。”
      “知道了!知道了!”司机忙乱地在驾驶座面板上按了几下,终于按对了开关,我身边的车窗慢慢升起,顶满了窗框。
      前排乘客用命令的语气说:“到共和新路你就下去。”
      “行,没问题。”我想,到共和新路我就该能打到车了。想到这里,我舒适地向后靠去,怀里抱着旅行袋,心想:总算搞定了。出钱就出钱吧,明天想法去报销就是了。
      前排乘客没有再讲一句话。
      想到待会儿算车钱的事,我又坐直身体,往前排张望,想看一眼计价器。
      “看什么!”前排乘客厉声喝道。
      我吓得一哆嗦,又往后坐去,嘴里忙说:“没什么,看看计价器是多少钱而已。算算待会儿我得出多少钱。”
      司机马上说:“现在是92块。”
      我听了,心里一愣。就算前排乘客上车时已经到了收取夜间费的时段,这一趟也已经跑了好几十公里了。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呢?他是怎么叫到这辆出租车的呢?
      我打量了一下司机的背影。他梳着一条马尾辫,大概是跑了一天被风吹的,头发有点散乱,坐耳戴着一只小小的银耳环,穿着的黑色衣服似乎也不是出租车公司的制服。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双眉紧锁,不时朝我投来游移不定的目光。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司机。不过至少车还在开。我放松身体,靠在后座里,看着头顶的路灯杆一个个掠过。夜已深,我昏昏欲睡。值班室的床开始变得有吸引力起来。虽然前方没有行人和车辆,车开得却并不快。我看了看手表,正想坐直身体催问司机,一道路边工厂门房的灯光斜射进车窗,我突然愣在了半途。
      前排副驾驶座白色椅套的背后,有清晰的四道污痕。
      职业的敏感驱走了睡意。我斜过身体,借着窗外断断续续地射来的路灯灯光,仔细观察这椅背上的污痕。痕迹从椅背的左上到右侧中部,起始点排列不整齐,靠椅背中间的两道最浓,最靠外侧的两道则几乎看不出来。痕迹在椅背左上方的着色浓厚,仿佛写毛笔字起笔般有顿挫,到了右侧下方迅速变淡。我伸手轻轻蹭了一下,那痕迹虽然已经干结,却仍然有些粘手。我把手指凑到鼻子底下一闻,一股熟悉的腥味顿时钻进我的鼻腔深处,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血迹!
      那应该是一只左手四指留下的痕迹。我脑海中迅速闪过这样的场面:一只沾血的手,拼命想扒住椅背,一滑,抓了空,往右侧滑出去。右后座的右侧,正是车门外。
      我再次抬头看后视镜,正与司机的目光相对。他瞪着我,皱紧了眉头。
      我连忙低下头。想起他刚才恶狠狠地赶我下车的声音,看他阿飞一样的打扮,我心里顿时打起了鼓:黑车。没错,这准是黑车!按照规定,出租车夜间前排只能坐妇女或儿童,司机怎么会让一个彪形大汉坐在自己身边呢?半夜从郊区出发的车,既不往机场也不往火车站,怎么有这么多行李呢?
      也许他们两人是联档模子,一个开车,另一个假装等人拼车,然后就....也许这些箱子正是他们的战利品!
      想到这里,我心跳骤然加快。我往窗外望去,车子已经开了一段时间,但周围仍然是空旷的荒地和低矮的平房,还没有一点城市的样子,也没有路过的车辆。摸摸口袋里没电的手机,我捏了一把汗。我该怎么办?喊叫肯定是没用的,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跳车吗?即使没有摔死,估计也逃不过这辆车。
      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这时,司机说:“你要到中山北路西藏路的什么地方?反正不绕多少路,我直接把你送到那个地方吧。”
      我灵机一动,连忙说:“正好正好。那就直接把我送到中山北路803号吧。”
      司机仿佛明白了什么,深深地点头说:“恩,好。就送你到那里。”
      他的反应颇为古怪。难道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果他知道,他真的会送我去吗?
      前排乘客动了一下。司机赶忙说:“那地方很冷落,只有一堆高架路。白天也没什么人。对你来说基本上顺路。他下了车我们离目的地也不远了。相信我吧,真的不绕路的。”
      “哼,那你刚才怎么绕那么久?”
      “我跟你说了郊区的路我不熟嘛!”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才刚开始开车,什么路都不认识。只有中山北路西藏路那一带,我外婆家在那边,所以比较熟悉。”
      “你才刚开始开出租车呀?”我心想,有可能是这家伙兜了半天冤枉路,把那北方客人惹火了,人家专门坐到前座来监督他。难怪那人脸色这么难看。
      司机点头说:“是呀是呀。我今天...是第一天上岗。”说完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我质问道,“你可不要迷路啊。我们走了有一阵了,我怎么看来看去都是郊区呢。你不要耍花招骗我们车钱啊。”
      “放心放心。”司机连忙解释说,“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我很熟的。我肯定会找到,不会认错路的。”他把最后一句的语气放得很重。
      我疑惑地抬头看看后视镜,正对上了司机的双眼。他略略朝我皱眉,然后缓缓地眨了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润泽,眼睫毛很长,扑闪扑闪如受惊的小鹿。我注意到他左侧眼眶旁的额角似乎有点瘀青。我稍稍举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左侧额角。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抬手揉了揉鼻子。他的举动让我摸不着头脑。
      “先生,把你手里那个包拿拿好行吗?”司机说,“不要让它拉链朝下了。”
      我更加莫名其妙,我看了看手里的包说:“我没有让它拉链朝下呀?”
      “啊,你刚才上车的时候好像是拉着包底把它拿起来的,我怕你把它倒过来拿了。”司机说,“你看一下提手和拉链是不是朝上放的。如果是,那就没问题了。”
      上车时我是拎着提手把包拿起来的。现在那只包端端正正地躺在我怀里。他难道真的是看错了么?我正疑惑着,司机又说:“你还是看一下吧。”
      前排乘客不耐烦地深吸了一口气。
      司机不再声响。
      我看了旅行包,摸索着拉链和提手的底端,突然我摸到了一个光洁的纸片,一角翘起的地方还挺粘手。我悄悄低头细看,竟然是一张行李票,上面贴着广东白云机场的标记,日期是今天。看航班号,似乎是深夜到达上海的班次。
      车不紧不慢地开着。一连串念头飞速在我脑海中划过。我越来越觉得这辆出租车不寻常。我恨不得快点开到803,请车上的人下来,好好检查一下这辆车,把心里的迷团揭开。
      我催促司机说:“你怎么开这么慢?还有多久才能到?”
      司机说:“不要着急嘛!车子装得太重了,开不动了嘛!”
      我抚摸着身边的行礼箱,估算着司机、前排乘客、行李和我自己的体重。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司机频频望向我。我悄悄扯下行李票的一角,举到自己脸颊边。司机顿时睁大了眼睛,然后深深地一眨眼,似乎在赞许我的发现。我慢慢放下手,把行李票重新粘到旅行包上,重新环视车厢内,寻找其他可疑的证据。
      司机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从座位右侧的架子上摘下一个不锈钢保温杯。他打开了杯盖,大概嫌里面的茶太烫,他没有直接去喝,而是拿着茶杯对着里面吹气。马路对角的黄灯亮了起来。司机还在吹他的茶,一边轻轻摇晃着不锈钢茶杯,似乎想让茶凉得更快一点。他的手在发抖。他慢慢地举起茶杯,颤颤巍巍地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前面转成了绿灯。
      “开车。”前排乘客沉声说。
      “等一等...让我喝口茶。”
      “冷茶你吹什么吹!”
      “啊?杯子不....不保温了么?那....要换一个了。”司机,“咕噜”地吞下去。
      “开车!”前排乘客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司机呛了一下,急忙放下茶杯,重新发动了车子,继续往前开。
      我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为了尽可能地让我看清楚,他冒了很大的危险。其实在他开始摇晃杯子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尽管不锈钢杯子映出的影像诡异地被拉长,但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在前排乘客宽大的风衣下面,正有一支枪指着司机的胸腹部。那黝黑的枪管泛着不祥的金属光泽。
      我抬眼从后视镜看司机,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珠。
      我突然明白过来,自从我上了这辆车,我们俩就等于一同被这个北方乘客劫持了!难怪司机当时呵斥我,不让我上车。他试图保护我,而我却在抱怨他的粗暴。我懊恼而愧疚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司机仿佛心有灵犀,盯着后视镜里的我,用力眨了眨眼。我向前探了探身,想看清前排乘客拿枪的情况。他马上警惕地问:“看什么?”
      “看...”我眼光在前车厢转了一圈,一手指着计价器说,“看看多少钱了。”
      “不用多看。”前排乘客没好气地说,“115块。”
      我不死心,仍然向前探着身,往前车厢看,嘴里还说:“是吗?我怎么感觉没跑这么远呢?是不是计价器有问题?”说着我敲敲司机右下方的隔板,提高了声音问:“喂!我们跑了多少公里了?我只看得清价钱,看不清公里数。”
      司机不明白我要干什么,不耐烦地说:“你现在搞这个事情干什么?”
      我又敲敲隔板右下方说:“我们这个社会现在最缺什么你知道吗?诚信!我看你啊,就是一点也不诚信。我看你不光在计价器上做手脚,故意绕远路,还特意开得这么慢。没准,你还想在荒郊野外把我们推下车抢我们的东西呢?”说着我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隔板的右下方,“你现在马上给我打一张车费单据出来。我要看看里程数。”
      司机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他说:“我腾不出手来。要看我停下车,你自己到前面来翻计价器牌子。”
      我马上说:“好的。你停车,我要看!”
      前排乘客低声喝道:“坐好!车开着呢,别动!”他说着,挺直了背,更靠近司机。
      车继续开着。我和司机没有再说话。但我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前车厢,寻找着机会。看到控制面板上的收音机,我又有了点子。我对司机说:“晚上好没意思,开开收音机听听吧。”
      “恩?”司机考虑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前排乘客抢先说:“我嫌烦。别开。”
      我探了探脑袋,说:“那,收音机上有张CD借我听听吧。”
      司机说:“有这个隔板,我没法拿给你。”
      我趁机说:“这位大哥,麻烦你递给我一下吧?”
      他没动。我又笑着说:“呵呵,就在你手边呀。帮忙拿给我一下吧?”
      收音机在靠司机的位置这边。我以为前排乘客会用左手去拿,那枪口就暂时离开了司机,我们就有了机会。可那家伙很狡猾。他欠起身,用右手去拿。
      就在他欠身的一瞬间,司机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踩死了油门。桑塔那直冲上马路的绿化带,撞上了水泥隔离墩。前排乘客重心不稳,“咚”地撞在司机座位旁的隔离板上。我顺着惯性的方向向前扑,胳膊越过前排座位的椅背,死死按住了前排乘客的左手。
      “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带着金属回音的枪声在我耳朵里盘旋了好几秒钟才开始散去,然后我听到司机的惨叫。
      “我抓住他!”我大喊道,“你快打110!”
      司机用力扭开变形的车门,跳下车,一瘸一瘸连跳带跑地消失在车窗的视线里。前排乘客力气很大,右手不断越过肩膀捶我的脑袋。我躲闪着,奋力按住他的左手,不知道他还有几颗子弹,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突然前排右侧的玻璃被“咣”地敲碎。司机操起一块碎水泥狠砸向前排乘客,砸破了他的额头。那人象被困的野兽一样怒吼着挣脱了我的双手,挥枪指向车窗外的司机。我再次扑上,死死握住他的手腕。枪声“砰”地响起,子弹打穿了车顶,一股烧电焊似的味道充满了车厢。那人右手拔出一把匕首向我双手刺来。我急忙缩回手,猫腰躲在椅背后。他丢下我,踢开玻璃砸碎的右侧车门,向司机扑去。司机还没来得及拣起另一块碎水泥,就被他踢倒在地上。
      我急忙想开车门。但受撞变形的车门打不开,只听得车外两人激烈搏斗的声音。我四肢并用地朝前座爬,想从前座的车门出去。我手抓住方向盘,膝盖探过前排座位的椅背,可手一滑,方向盘一转,碰到了手档。桑塔那自动倒车。我往车门旁的后视镜一看,大惊失色。车正往扭打在地上的两人身上碾过去。
      “刹车在哪里?”我大叫道,“我不会开车!”
      那年轻人正被大块头压在身下,显然他就算回答了我现在也踩不到刹车。只见车开得越来越快,我闭紧眼睛,胡乱拨了一下方向盘,身体缩成一团往前座挤。只听得“咚”地一声响,车停住了。我扭动身体,如出茧的毛虫一样从狭小的前座旁挤出来。
      下了车,只见四只脚伸在车尾后面,一动不动。其中一只脚的裤腿在流血。
      “他还在流血,”我心想,“那小伙子还活着!”我用力推着车尾,一面大声问:“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那只受伤的脚抽动了一下。我卯足了力气,终于把车推开,露出底下压在一起的两个人。那北方汉子在上,后脑一片血肉模糊。我拖开他沉重的身体,只见司机满是血污但清秀而年轻的脸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整张脸。我们对视了几秒钟,我终于看到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我“噗”地笑了出来,拍拍他的脸说:“还眨眼呐!你可以直接对我说话了。”
      他撑着地面慢慢地支起身,细声细气地说:“哎哟...总算缓过来了....你怎么不早点把他搬开,压死我了....”
      我扶他从地上起来,他跌撞了一下,站直了身体。我说:“腿上是子弹弹起来擦伤的,我看过,没伤到骨头,算你运气。”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块头:“他死了吗?”
      “没有。他只是昏过去了。车尾的排气管正撞在他脑袋上。对了,你怎么会被他弄到车上的?”
      “你该问他为什么闯到我车上。”那年轻人一边用袖口擦脸一边说,“我今天真是太倒霉了--先是国航误点,然后是叫不到出租车。好不容易叫上一辆车,开到曹安路那边时,突然这家伙闯出来要拼车,司机不让他上车。我摇下后座车窗往外看,他又过来和我说好话,说他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一辆车,还说只要让他上这辆车他可以付我所有车费。我已经离家不远,看天这么冷,一时同情心大发,答应和他拼车。后座上放了我一个行李包,他就坐在前座。这时司机不乐意了,开门下车说他不走了。那人也下车和司机理论。谁知他突然拔出刀在司机喉咙上一抹。司机倒下就死了。”
      “什么!你没报警?”
      “我吓坏了,刚要叫,他拉开后车门一拳打在我脸上。我差点被他打晕,鼻血直流。”他小心地揉了揉鼻子,“他抓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后座拖出来,打我,用枪顶着我,让我把行李从车尾箱里拿出来,把司机的尸体塞进去。然后他逼我开车,往泰兴方向走。我哪里认识郊区的路,开着开着就没方向了,还不敢让他知道我迷路了,否则他会马上杀掉我灭口。”
      “你就这么绕着圈子?”
      “对。”他瞪了我一眼,“我还指望着碰上巡警,谁知道会碰上你!”
      我又说:“你外婆家真的在803那边?”
      他撇了撇嘴说:“切!你怎么连这点想象力都没有?就算外婆家不在那里,小时候在外婆家听过‘刑警803’的广播剧可以吗?”
      我连忙点头:“可以可以。”我回到冒着烟的桑塔那车旁,拣起了那大块头刚才一直抱在怀里的牛津包。隔着厚厚的面料,也可以感觉到里面装得鼓鼓囊囊。我掏出圆珠笔挑开包的拉链一角,在路灯下露出了里面一叠叠的红色百元纸币。我不动声色地把拉链拨回去,把包放在地上原来的位置。
      那年轻人问:“对了,你去803干什么?”
      我转过身说:“我去值班。”
      “啊!”他失望地叫了一声,上下打量我一番,“原来还有这么没用的警察?你是什么警察?户籍警?”
      我脸红了一下:“我又不是警察,是法医。”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终于来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家睡觉。还有,我绝对不和陌生人拼车了。”
      “那就等警车把我送到单位后再回来接你吧。”
      他瞪了我一眼:“我说不和‘陌生人’,我们这么折腾过一回,已经是熟人了,不是吗?”
      在夜风中,我们相视而笑。

      注:“803”是上海刑警总队的所在地门牌号码,常用做指代刑警总队。

      2005-3-6 22:30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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