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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那是“扬州十日”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地点是从江宁悄悄开出的一条船。港口已经被封锁。但是为了逃命,凡是有点钱财和有点办法的人,还是能从这个江南大港里开一条船出海。
      船上有11个人。船长和2个伙计;一个不露姓名的中年男人,头上被砍了一刀但还能扶着墙走路,用印着药店字号的脏包袱皮包着整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裹着据说是拣来的女人丝绸衣服、捧着据说是拣来的一包金银的饭店伙计;一个地主带着他的妾和2个不满10岁的男孩;一个胡子拉茬、乍乍呼呼的书生和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看不出身份的少年。
      船上没有罗盘,只能在目力能及海岸的地方航行。为了躲避对触犯海禁的船只的追杀,从出发那天开始,船只在夜间航行,到了白天就收起船帆,藏匿于惊涛骇浪和险恶礁石之间。据说哪一天海浪突然平静下来了,就是目的地琉球到了。
      船上的乘客和船员,除了那一家子人以外,全部互不相识。每个人只吃自己带的食物,白天时间都在甲板下隔开的货架上,各自占据一块地方,在晕船的痛苦中,麻木地等待着下一次出发。但可怕的流言传播得不比鸡犬相闻的村镇慢。从“留发不留头”的清兵,到会发掌心雷劈死人的碧眼红毛人,甚至还有最最骇人的豆兵。
      据说东海之深处有一个妖岛,岛上巫师能装扮成普通中原商人的样子,从商船上岸,进入富饶的港口城镇。夜间无人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撒在月光下。它们一吹到海风,立刻变成四、五尺高的小人,他们身携锋利的小刀,见人就杀,不留一个活口。这些城镇的财宝就全部归巫师所有。这些豆兵刀枪不入,无人能挡,但一见阳光就会变回豆子的原型。如果有人无意中拣了这粒豆子回家,全家都活不过半夜。那些吃了这种豆子的人,很快会七窍流血地惨死。
      上船前我看见地主妾的包袱里有一包炒豆子,每当孩子哭闹的时候她就会摸一些出来分给他们。但很快她就把豆子全部倒进大海。孩子们哭闹了一阵,精疲力尽后昏昏睡去,暂时忘却了饥饿和恐惧。但豆兵的恐怖,已在每个人心里投下了阴影。
      “我才不信有这种鬼东西!”那书生兴奋地揉着鼻子,站在船头嚷嚷道,“看!月亮这么好!要是有壶老酒,碰上几个情趣相投的朋友,吟诗作画,好不快哉!”
      “吵什么!”船长低声呵斥道。他猫着腰掌着舵,阴郁的眼神始终不离模糊的海岸线。
      一个男孩发起了烧,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地主的妾在船舱里暗暗地抽泣。我以为地主会呵斥她,就象船长呵斥那傻瓜书生一样。但他并不在她身边。他正和店伙计一起在船舷右侧窃窃私语。
      “这条船上有血腥气。”地主说,“你闻到没有?”
      “是那个破脑袋的头上发出来的吧?”店伙计说,“这小子好命大!看那样子,也许是个逃兵。”
      “不是。”地主斩钉截铁地说,“这船上有血腥味,有杀气!”他圆睁双眼,目光不断朝对方闪烁,用力地暗示一个不能明言的观念。
      店伙计突然恍然大悟,脸上显出恐怖:“你说的是....”
      地主马上拦住他的嘴:“不能说出来!”他一手食指和拇指相扣,围拢成一个小小的圆形,“现在是夜里,叫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就会现身!”
      店伙计颤抖的声音说:“然后我们就会一个个被....”话没说完,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们对面站立着,打着哆嗦。过了一阵,店伙计心有余悸地问:“你怎么能肯定船上有这个?”
      “嗨!我见过!”
      “啊!”
      “我见过被杀得连条野狗都不剩的镇子。就在我堂兄的亲家那边。满地都是血。除了血,就是一股扑鼻子的杀气,和这船上现在一样。听说要破了他的法术,只有一种办法。这办法可是得道的高人指点我的。”
      店伙计将信将疑地说:“现在是夜里,他怎么不出来?”
      地主有点窘迫,支唔着答不上来。
      店伙计好象有点明白过来,转而追问:“你既然有得道的高人指点,为什么要来找我说这些?是不是要我买你那个破人家法术的办法?”他咧嘴笑起来,牙齿在暗夜里反着白森森的光。感觉自己占了上风,他大咧咧地说:“你怎么就肯定,我不是这个?”他圈起食指和拇指,做出一个小小的圆形。
      地主眯起眼睛,目光如镰刀般割破了店伙计的心理防线。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你--我在日升祥绸布号店堂里见过你。你专门管女客还没来得及拿走的定制衣服,好象还顺带看管绸布号的银箱。那是大白天。我没有看错。所以我知道你不是。”
      店伙计愣了一下,绷着嘴角哼哼地笑了:“老先生好眼力!好记性!”
      海风吹来的寒气,让两人几乎同时打了个哆嗦。
      地主紧紧逼问:“只有我们俩肯定不是。我们要联合起来,把他找出来--”他做了个挥刀砍下的手势。
      店伙计漠然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肯定你那个法子有用?”
      地主也急了,声音有点大起来:“我看你一直朝我打眼色,我还以为你是个有心有胆的汉子。没想到也是个胆小鬼。那你到底是要对我说什么?”
      店伙计嘿嘿一笑:“老先生,我可没你这么深明大义,古道热肠。我只看到比较近的东西。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披着黑斗篷的好象是个女人?”
      地主愣了一下,摇头说:“没有。怎么可能!他自己走上船的。一看走路样子就不是。”
      店伙计阴阴一笑:“没裹过脚,不一定就不是女人。”
      这场密探不欢而散。地主离开后,店伙计对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有时怪笑一阵,但恐惧最终抓住了他。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能确定这地主是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东西。
      孩子仍然在呻吟,女人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破头的中年男人在昏睡。少年一言不发。他娇小的身体蜷缩在巨大的黑色斗篷中,清秀的脸上苍白无血色。
      只有书生兴奋依旧,挨个地骚扰每一个人,要和人家吟诗作对。最后他主要集中于纠缠始终沉默的黑衣少年,躺在他脚边大声颂念肉麻的七言诗。整个白天他都藏在舱底最黑暗的角落。也许白天睡够了,他现在精力相当旺盛。他似乎有着没完没了的想法,唠叨着他在琉球的光明前途和美好未来。在那些诗的间隙里,他不停地说:“到了那里,一切都好了。” 
      太阳慢慢升到天空正当中的时候,地主的小儿子死了。
      船在一片无名的海礁边下了锚。船长催促那女人把死孩子丢下海。
      “船上有死人不吉利。”他反复说,“海鬼闻到味道会追过来。”
      那女人已经哭干了嗓子,死死抱着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嘶哑地发出单调的“啊啊”声,对任何人的说辞都没有反应。
      “你看看你的女人!”船长指着她对地主说,“你去管教管教她!要是她再不放手丢掉这个死孩子,就把她一起丢下去!”
      地主没吭声。他正妻生的长子小狗般蜷缩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船长越来越烦躁,在狭小的船舱中不断来回踱步,他走过那女人身边的时候不断咒骂,故意踩踏死去的孩子耷拉在地上的惨白的手指。指甲被踩裂,浓黑的污血从裂口渗出一点点,就不再流淌。
      “看!他死了!死人留他作什么!”船长咆哮道。
      但那女人疯了一般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抱着儿子的尸体。船长没有办法,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小香炉和一束香,到船头去烧香。在舱门密闭的船舱里,死亡的腥气越来越浓。人们在海浪规则的摇晃和女人单调的嘶哭中昏昏欲睡,但谁也睡不安稳。
      天色黯淡下来,船长把睡在船尾的水手叫醒起锚开船的时候,船舱里暴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混乱和骚动席卷昏暗的底舱。船长掀开舱盖才探了一下头,便被一双干瘦的沾满浓烈死亡气息的手抓住了衣领:“我的儿子!还我儿子!”披头散发的女人形同鬼魅,痛不欲生。她越过船长,四肢并用地爬上甲板,嘶哑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哀鸣。“我的儿子!还我儿子!”她抓住一个水手的头发大力摇动。
      船长终于忍无可忍,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叫魂啊!臭婆娘!”
      那女人被打得在地上滚出两步远。她蠕动了几下,艰难地扶着船舷爬起来。突然她指着海面叫道:“儿子!我的儿子!”
      地主失声叫道:“不好!她要跳下去了!快拉住她!”
      船长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念念有词。
      店伙计吓黄了脸,嘟囔说:“该不是海鬼吧?海鬼可千万不要上船来。”
      船长大声招呼水手起帆开船。海浪咆哮的声音中夹带着风的嘶喉,犹如哭泣的呜咽。
      那女人扶着船舷向外用力探出身子,她似乎摇晃了一下,回头看看船上盯在离她5、6步外的地方的人,脸上突然平静下来。一阵风吹过。船帆鼓涨起来,拽着桅杆的绳子发出筋骨离断般的吱嘎声。等人们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船舷的时候,那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店伙计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她...被...海...那什么...带走了?”
      地主顿足哭号:“老婆啊!老婆!救命啊!救人啊!”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向船舷挪。
      船长吼道:“住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太不吉利!”
      众人陆续离开甲板回到船舱底下去。书生咋咋呼呼地紧贴在黑衣少年身边,不时发出类似吟诵的怪声,仿佛要吸引少年的注意力。但少年坚决地注视着海面,没有看他一眼。他怏怏地独自走下船舱。
      黑衣少年走近船舷。他的步伐很轻柔,也许他踏过水面都不会留下涟漪。
      海的夜晚迅速地降临了。没有星光的闪烁,水面一片漆黑。
      少年回过头,走过仍然呆立在甲板上的地主身边,把手在他肩上搭了一把,象是要表示安慰。地主哀哀地干哭着,被他的手一碰,突然顿住了哭声,诧异地盯着少年清秀的脸。
      “船上有妖孽。”少年轻声说。他的声音很轻柔,如同溅到甲板上的一小片水花。但地主的心里如沸油中落下水珠般炸开了锅。
      “船上有蹊跷!”舱底,那很少出声的破头的中年男人说。他借着蜡烛光,仔细验看船舱边上一个小窗。木窗上镶着明瓦,必要时可以从这里射箭抵御海盗。但现在窗沿上有残余的浓黑的血迹。虽然孩子的尸体消失不见了,但死亡的气息仍然挥之不去。
      书生悄声问店伙计:“那人的老婆没浮起来?”
      店伙计压低声音回答:“我吓软了。没敢去看。”
      书生摇头说:“唉,这船上戾气太重。我以为看不见那死孩子她会好过一点。可是那女人好象已经成了失心疯,不可救药了。”
      店伙计摇头说:“出鬼了。那死孩子就这么一下子不见了。”
      中年男人用手指拈着地上一片污浊的碎屑,很肯定地说:“有蹊跷。”
      店伙计打着哆嗦,凑上前去问:“有...什么?”
      中年男人抬眼从狞厉的伤口中间望向他,。他吓得忽地退了半步,正好踩在书生的脚上。后者“嗷”地大叫一声,扭头诹了一句半文半白的话,意思似乎是不必惊慌之类。但没有人理睬他。
      中年男人扫视了船舱中的人,大声说:“列位,偈云:百年修得同船渡。在这乱世之中,人命和蝼蚁没什么区别。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好不容易逃得一条性命,能共坐这条船是大家的前世修行所得。到了这个份上,有什么事情也不用瞒着。”
      地主悄声对店伙计说:“你猜那黑衣的是女人,怎么没猜这家伙是强盗?”
      店伙计牙齿直打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中年男人把手中的一小片东西展示在烛光下:“看,这是人骨,是利刃所为。”说着,他从内衣里突然拔出一把短刀。满舱的人发出一阵尖叫。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沉着地说:“不用怕,这是我防身的短刀,平时从来不拿出来用。但镇江陷落时,连它也饮过敌血。现在它的刀刃已经缺口,绝对没法把一个死孩子切成碎块从这个小窗里丢进海里。各位当中必定有人身携削铁如泥的利器。”
      人群顿时哗然。
      “我没有!”地主失神地嚷嚷,他翻来复去地说着这句话。
      “啊!利器!”书生兴奋地叫道,“好呀!有海盗就来吧!有海妖海鬼也不怕!”
      船长吼道:“这条船上我说了算!谁也不许带兵刃!谁手里有,马上给我交出来!否则我不开船了,大家全部喂鱼去!”
      地主的长子吓得哭出来。
      “等一下!”一个水手说,“我们在上面睡觉的时候,这船舱里睡满了人,那妇人还抱着死孩子不撒手。谁能在这里夺下孩子,切成碎块?有谁看见?”
      船长恶狠狠地说:“有谁看见不吭声的,第一个下去喂鱼去!”
      船舱里安静下来,安静得听得到桅杆上的绳索被船帆牵拉的吱嘎声和呜咽不停的海风声。
      书生揉揉鼻子,嗡声嗡气地说:“我没看见。”
      “我也没有看见。”始终没开过口的黑衣少年平静地说,“干这件事情的人,必定是妖孽。他的身手超过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船长斜眼瞪着他,哼了一声:“听你的口气,你是达到凡人极限的高手?”
      破头的中年男人转向少年,上下细细打量几遍,说:“这位小爷,你身上衣服宽大,要随身携带点东西很容易。”
      店伙计贼忒兮兮地说:“大伙都在这里作证,不如我搜他一下?”他撩起袖子,眼光飘过少年的身体。
      书生嚷嚷说:“他长得这么斯文秀气,怎么可能带刀呢?别瞎怀疑啦?对不对?”他说着眼光望向少年。
      突然,甲板上望风的水手喊道:“前面有灯光!可能是官船!”
      船长厉声说:“灭掉蜡烛,全部趴下不准动!阿四,我们上去拉帆掉头!”
      中年男人“噗”地一口吹灭了蜡烛,船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男孩边哭边说:“我受不了了...这日子要什么时候才到头...”
      书生小声安慰说:“快了!快到琉球了。到琉球就有好日子过了。”他念经般说了几遍,似乎被自己描绘的前景所打动,轻轻地哼唱起小调来。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海面平静下来。船象失去动力鱼,在缓慢的海流中平静地漂泊。陆地在水汽中如遥远的天边一抹灰色的污迹。
      船长叼着一根席子上扯下的草根,狠狠地嚼着,盘腿靠桅杆坐着,阴郁地望着远方。
      船尾,地主带着睡着的儿子坐着。他们对面是店伙计。在日光下他们奇怪地沉默着,不时望向对方。舱底传来鼾声。昨夜书生好象折腾得相当累了,现在睡得很死。
      地主突然抽搐般笑了出来。
      店伙计瞪了他一眼,说:“被困在一艘闹鬼的船上,老婆孩子死了,你还有什么可笑的?难道是因为可以省下两个人的船费?”
      地主止住了笑声,压低声音说:“你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吧?”
      店伙计打了个哆嗦。
      地主狞笑道:“你现在也相信我并不是--”他弯起手指做了个小小的圆形。
      店伙计不等那个手势成型,连忙点点头。
      地主紧逼说:“只有我们两人才能确认对方都是人。其他乘客...”他扫视周围,把声音压得更低,“都有可能是那个!我们得采取行动。否则我们谁也到不了琉球。”
      店伙计说:“也许琉球布满了那个...即使到了琉球也活不了命。”
      地主摇摇头说:“琉球的土可以破他的法术。只要把琉球的土撒在他身上,他就失去法力了。”
      店伙计干笑了一声,仿佛听到天方夜谈一般:“这么简单?那去琉球岂不是可以赚大钱?在琉球取些土回定海、镇江和江宁,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
      地主苦笑道:“假如你还能回去的话!”
      店伙计仰天笑了一阵,目光迷失在远方:“是呀....不过,天下的事情很难说的。说不定10年后回江宁,秦淮河上又会布满花船和歌女...”
      地主突然笑出来:“昨晚你后来真的摸了么?”
      店伙计立马显出懊丧的样子:“没有!唉!那小子真漂亮!就算不是女人,摸一下也蛮舒服的!”
      地主咬牙说:“说不定你会摸到一双长爪呢!你注意过没有,他从来不在白天到甲板上来。”
      店伙计在正午的日光下打了个哆嗦,但他随即说:“那也不一定。另外三个人都不上甲板。”
      地主沉下脸说:“要不就把那三个人都....”
      店伙计害怕地说:“他们三个,我们只有两个...”
      地主眼神往船头瞟了一下:“还有他们三个。”
      店伙计愣了一下,又摇摇头:“太危险了。”
      地主说:“一点也不危险。只要在白天把他们全部硬拖上甲板就行了。明天大概就可以到琉球。如果它要有所行动,肯定就在今晚。我们一起拖,我拖脚,你拖头。”
      店伙计拨朗鼓一般摇头:“那它一挥爪子,肯定是我先送命。我看算了。它要真动手早就可以杀光全船的人了,为什么么一直没有动静?”
      这场密谈仍然没有什么结果。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这是上船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每个人都睁闭着眼睛,熬着等待着太阳的升起。到那时,他们应该可以踏上琉球的土地了。
      最后一抹星光在天际消失,天地间陷入黎明来临前最深厚的黑暗。
      舱盖打开,船长低声招呼破头的中年男人。他没有迟疑,顺着舷梯蹑手蹑脚地爬上去。舱门刚关上,店伙计就睁开眼睛。他发现地主也睁开了眼睛,迷惑地望着头顶的甲板。
      波涛缓慢地拍打着船舷。在海水柔和的声音中,有一声锐利而细微的颤动,然后仿佛是沉闷的碰撞声。地主推醒了儿子,警惕地坐直了身体。店伙计蜷缩着,惴惴不安地望向甲板。
      有一滴腥浓的液体从甲板缝里滴了下来。然后是另一滴。
      书生翻身坐了起来,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舱门开了。船长和水手握着绑着尖刀的长棍做的土制长茅出现在舱门口。
      “琉球到了。”船长狞笑着说。
      地主吓得声音都变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们下船?我们会付船费的!”
      “船费?你的命都是我的,还跟我谈船费?”
      话音未落,一支长茅刺穿了他的喉咙。另一支刺进了店伙计的眼窝,直刺穿他的脑壳,发出难听的裂骨声。地主的长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被跳下船舱的水手一刀砍下了脑袋。
      黑衣少年飞身跃起,甩下斗篷,抽出腰间的双刀,左手架开刺来的长茅,右手一挥斩断了长茅的柄,抢上一步向水手阿四砍去。另一个水手挥舞大刀前来助战。
      船长看不清底下的变化,只听得水手的哀号。他持刀俯身向舱门,突然感觉到刀风,迅速抽身后退。少年几步冲上舷梯,飞刀向他劈去。船长急忙应战,但并非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被砍掉大半个肩膀,血从伤口一波一波地喷出,他在甲板上抽搐了一阵,终于不动了。
      少年喘息着,双手紧紧握着刀,保持着战斗的姿势。血顺着他的腰际流下,湿透了他紧身的黑衣。他受了致命伤。
      船舱底下只发出过“扑通”的声音,就没了声响。从甲板缝隙里透出的令人做呕的腥气暗示着底舱已经在沉默和黑暗中中变成血流成河的屠场。
      船身抖动了一下,撞伤了沙滩。东方的天色开始泛青,黑暗逐渐地褪去。隐约可见沙滩边上椰林婆娑,在晨风中飘来草地清新的气息。
      舷梯吱嘎响声中,书生慢慢地爬上甲板。他脸色非常难看,双手垂下,袖中赫然是一双染血的利爪。
      “完了么?”他小声嘟囔着,“琉球终于到了么?”没有得到回答,他梦游般攀住船舷,往下望去。一时看不清底下水有多深。
      “不许走!”少年收回刀,刀尖指向书生的背后。
      书生低下头,似乎在思考比诗歌更严肃的问题。他转过身,双爪在清风中一点点退缩,显出人手的形状来。
      “你管我干什么?”他喃喃地说,“你管管自己吧。我知道你外出拜师学艺,练就了一身好武功。但是要杀你对我来说太容易了。而且--”他挥袖指向少年的伤口,“你安静一点,可以死得少痛苦些。”
      少年冷静地说:“我跟着豆兵那股特殊的血腥味来到这船上,但我没有想到原来是你。我注定要死,但我不会这样白白死掉。还我师兄的命来!”
      书生抬起头来,黎明的微光中,少年的脸如同大理石的雕刻般平静,但这平静下刻满了比岩石更沉重的悲伤。书生说:“师兄?”
      少年冷冷地说:“对!江宁城外200里的一个叫程家港的渔村。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可能不记得了吧?”
      豆兵书生茫然地摇摇头,一路上的嘻皮笑脸这时完全褪尽了:“人呐....实在是太难理解了。我更加决心要尝一尝做人的味道。我需要琉球的泥土,有了它我就可以重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住口!”少年厉声喝道,“你这妖孽!你欠下这么多血债,死有余辜!”他不顾伤痛,扑向豆兵书生。但才迈出两步,便不支倒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生命正在他体内迅速流失。豆兵书生俯下头,哀伤地望着少年。他那娇小的身影似乎正在逐渐沉到甲板下去。
      弥留中的少年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满是鲜血的手无望地伸向虚空。
      天际燃起了第一道桔红色。豆兵书生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一步。来不及帮你快点结束了。”
      他翻身跃下甲板,在半人深的海水里划水前进。他小声地嘟囔着:“做人到底是什么味道?应该不会只有铜臭气和血腥气吧?”
      这艘船被岛上的本地人发现的时候,船上已经没有活口。本地人以为是海盗相互残杀,在岸滩边草草埋葬了所有尸体。这些坟头本来就低矮,没几年就地完全湮没在海浪中。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豆兵,也没有任何其他来到琉球寻求新生的豆兵。慢慢地,豆兵被人遗忘,好象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岛上比大陆上人少些,但同样不缺少血腥气和铜臭气。我不知道那个豆兵书生是否尝够了做人的滋味。说老实话,我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上仍然有那么多人活着。也许,是有一个值得在弥留之际念叨的名字,所以他们仍然活着吧。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哦,我忘了说了--我是船长养的鹦鹉。本地人看到我是那船上唯一的活物,把我当作神明供在妈祖庙里。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400来年,记性有点不太好了。下次记得提醒我。

      20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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