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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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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虽然明天是星期六,但冯瑞这时很闷。
他讨厌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在办公室里写点报告,复印些文件,给人递些东西,陪人家出门开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活,而且每天最多只占用他2小时,但是却必须在这个岗位上呆满8小时。剩下的时间只好上上网,看看报纸,百无聊赖地数楼下机关大院门口马路上开过的汽车,或者望着远处徐家汇的高楼发呆。如果他要辞去这个每月只有1200大洋的工作,根据他和单位签订的劳动协议的服务期,他得倒赔给这个机关的人事科5万大洋。这笔钱他无论如何出不起。因此他最少还得在这地方呆4年零2个月。
他开始讨厌他的兼职。为了在心灵上逃避他的工作,他暗自联系了一家杂志社写稿。杂志社给了他一个很好的题材:苏德哈生平经历。刚刚拿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他很激动。他年幼时就听到过苏德哈的传奇,比广播里的长篇评书还要精彩。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通过各种途径收集了大量有关苏德哈的资料。但是越是深入了解这个人,他就越无法组织成文。已知的历史就象一个圆圈,圈外是无知的边界。这个圆圈越小,人就越不察觉自己无知。现在这个圈越来越大,但边缘却越来越模糊。历史成为传奇,传奇变成道听途说,然后便彻底掩埋在茫茫人海中无从发掘。他甚至开始怀疑,也许苏德哈这个人只是人们口头流传的神秘人物,从来没有存在过,更不用说他那些神奇的功力。简单点说,他的文章就是写不下去了。
此外,不可不说的是,他讨厌这套公寓。这房子应该算新房,因为产权证(不可避免的,还有贷款帐户)拿在冯瑞手里还没热乎。他本来不想在房价飞涨的时候买房,但是在别人一再劝说下还是忍不住买了。可是买房前那人罗列的种种优点,包括地处市中心、出行方便、地段繁华、主卧朝南,等等等等,光看他现在正走过的这个院落和楼道,就全给抵消了。
这是一幢有20年房龄的老公房大楼,两面沿街,截面呈“L”型,“L”的两臂绕开周围楼房的间插,曲曲弯弯地沿街面铺开,依此凸出一层又一层窗沿,又凹进一道又一道缝隙,努力在每家每户的明厨明卫和主卧朝南之间达到复杂而微妙的平衡,使整体建筑的外立面呈现诡异而复杂的形状。底楼曾经是百货店。在它倒闭之后,被分割成无数小商铺和小场馆,纷繁复杂的灯箱广告给大楼穿上一层脏兮兮的围裙。沿街处车流如织,马达轰鸣。要进入大楼必须穿进楼旁的弄堂走上一段,才能到居民楼的入口。在这一段短短的过道上,见缝插针地开了几家小饭铺和商店,另有无数打字社、翻译公司、房屋中介和小美容院的牌子挂在道旁,招牌下方面目可疑地表明本店在大楼中的位置。而这个指引很可能通向大楼群楼和主楼交界处莫名其妙的通道,或者更加面目可疑的半地下室。
冯瑞要回家,必须穿过这条通道,从窄小的楼门走进大楼,乘坐嘎嘎做响的电梯到13楼,绕过黑暗弯曲的走廊,穿过几扇年代不一、只能阻碍消防不能保卫安全的防盗门,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才能进入自己的公寓。这些防盗门平时不是始终开着,如锈蚀的骷髅般吱呀摇晃,就是从不打开,积满灰尘,偶尔才从那后面气窗糊着发黄的报纸的老式公房门里透出昏暗的灯光。
冯瑞甩下公文包和皮鞋,光着脚走进号称朝南的卧室,伸手去拉窗帘。在触到那块花花绿绿的有纠缠不清的热带植物的旧绒布的时候,他想起今天是阴天。他颓然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他觉得浑身酸痛,仿佛要发烧了。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渴望过阳光。虽然这间主卧室号称朝南,但是自从看房以来,每次到这里都是阴雨天,要不就是晚上。对街是数排高楼组成的高档小区。究竟是不是朝南、到底有没有阳光,虽然有人在拍板买下的时候拍胸脯保证,但实际上只有天知道。
想到这里,怒从心头起。冯瑞从床上爬起,几步穿过走廊,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很有一种砸坏什么的冲动。那间房不到8平方,唯一的窗户开向走廊,大白天不开灯时只比黑暗淡一点点。屋里刚搬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纸盒和箱笼挤挨着堆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压在最底下的一只黑色纸箱上。看到这只纸箱,他压抑的怒意达到了暴发的临界。
“我靠!”他飞脚踢向纸箱。但光脚的脚趾碰在旁边的拉杆箱上,立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真见鬼!”冯瑞扶着一叠纸箱弯腰去看自己的脚趾,那叠纸箱却倾倒了下来,不但让他差点摔一跤,更使这间房子丧失了唯一的储藏秩序,彻底失去了整理的可能性。
“真他妈的活见鬼!”冯瑞咒骂着,扶着墙往主卧室里一瘸一瘸地走,边走,眼泪边不争气地往下流。他一头扑到床上,闷头抽泣起来。
冯瑞趴在枕头上,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听得窗外汽车来往和车站小贩吆喝的含混的声音。在这喧闹的背景中,有一种声音始终敲打着他的耳骨,而且越来越清晰,仿佛具有镭射光的穿透力,从深远的黑暗中放射出来,不依不饶地跟随着他。他知道它来自哪里。但他不想去想它,更不想去碰它。
过了不知道多久,窗外公交车的来往声逐渐宁息下来。冯瑞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天已经全黑。他不饿,但是他熟悉自己的身体。如果现在不去吃点东西,没过多久他的胃就会开始造反,让他几天不得安宁。只有一个人吃晚餐,他懒得做。那就意味着他得出门去解决。
他打开电灯,对着墙角打开着的大橱内侧镶着的镜子,用手指拢了拢头发。镜子里的人脸型清瘦,前额的头发留得有点长了,向下遮住一点,让那双如秋水般的黑眼睛看上去更深不可测。从小阿姨们就特别喜欢抱他亲他,说他眼睛长得大,长得可爱。但是他自己并不喜欢这双眼睛--有点鬼气森森,太幽深,太暧昧,太容易在深夜偶尔路过镜子时把自己吓一跳,而且太容易招惹别人。
他锁上房门,在电梯门前等了很久,仍然没有听到电梯将临时的隆隆声。他倾着身体,尽可能地把身体的重量分担在没有受伤的脚趾上,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下楼。
楼梯里没有灯,只有每层楼通向楼道的门里透进些昏暗的灯光。走廊里传来半老的太太们故作声势的聊天声:
“...一刀戳进去,哦哟!那血真的是不得了....”
“啊!真的啊!哟哟!吓死人了....”
“...门缝里一股血腥气...”
冯瑞加快脚步,吃力地数着台阶走着,在眼前出现强烈的白炽灯光时转弯,向着灯光下走去。在他的记忆中,这应该是底楼门厅的灯光。然而他发现自己走到了四面水泥墙壁围绕的狭小空间,锈蚀的钢门上贴着模糊的号码,墙角缝隙里散发出潮湿的霉味。他抬头看看头顶的灯,发现那是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和底楼门厅的灯完全不一样。他心里发慌,倒退了一步。脚趾钻心地痛了一下。在强烈的灯光边缘,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他的背碰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啊!”冯瑞叫了一声,急忙往旁边闪开。他的脸蹭上了冰冷粗糙的墙壁。
那是一个老人,弯腰屈背,脸几乎和地面平行,全身裹在一层又一层凌乱肮脏的毛衣、绒衣和棉衣中。他似乎已经衰老得身体僵成了一整块,无法转头看什么,不得不原地哆嗦了几步,把自己调整到冯瑞的正前方,然后体抬起头,望向冯瑞。
尽管接触到那昏黄的眼睛只是一瞬间,冯瑞觉得心头一阵发紧。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地下室?”
老人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垂下头,再次以脸和地面平行的姿态,哆嗦着蹒跚向前。
冯瑞回过神来:“我挡了你的路了...对不起...”他顾不上脚趾的疼痛,转身匆匆忙忙地向楼梯上跑。他上了一层楼,跑进大楼底层的门厅。那对聊天的女子已经坐电梯上楼去了。他从肥胖的门卫面前跑过,脚不停地跑向外面的大街。他夸张地喘着气,想用自己的呼吸声盖过身后女人聊天的尖声、厨房剁案板的空空声、老人诡异而机械的脚步声和其他一切来自这幢楼的可怕的声音,直到他跑出一条街,真的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而且脚趾痛得眼冒金星为止。
他在街边小摊胡乱吃了一点炒年糕之类东西,一吃完便回家。在走过走廊的时候他特意竖起衣领挡住耳朵,低头只看地板。刚搬的家,东西还没整理,整间屋子只有床看上去还比较接近生活的常态。一进屋他就把自己埋进枕头和被子里,强迫自己赶快睡着,忘记那些阴森可怕的东西。
2.
星期一,冯瑞上班了,仍然很闷。
在一办公室的办事员小姐中,他是唯一的绿叶。男性同事们都因公务外出了。他打印完报告,浏览了几页新闻,把屏幕保护程序打开,独自翻看一堆报纸。
“嗨!冯瑞!把‘楼市专栏’留给我!”对面桌子的陈小丽冲他嚷嚷道。
冯瑞歉意地微笑了一下,把楼市专栏从报纸里抽出来,体贴地整理叠好,隔着桌子递到小丽的桌子上。
旁边桌子的丁蔷撇了一下嘴巴,说:“啊哟哟!冯瑞今天真是大好人。”
陈小丽背后的戴妮娜马上接口说:“冯瑞一直都是大好人。人家是又温柔又体贴又老实,属本区最值得猎取的男人排行榜前10名之内。你今天才发现?”
冯瑞苦笑着:“你说什么呐...”
陈小丽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说:“再补充一个:属本区最象花的男人排行榜前5名之内。”
戴妮娜把桌上的F4像架照片向下扑倒在纸堆上说:“现在有望排第一了。”
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冯瑞没有在意她们的调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份前几天收到的电子邮件中。那是杂志社给他寄来的苏德哈的照片--据说是传世的唯一一张。与其说是他在专注地盯着那张面孔,还不如说是那张发黄的照片里的眼睛盯着他。
苏德哈大约在清末出生于辽宁一个满族家庭,世袭萨满,从小学习天文和占卜,造诣很深厚。在清灭亡以后那几十年的战乱岁月中,他在京畿一带以给权贵做谋士为生,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结交的很多人物的名字都可以在历史课本里找到。但是苏德哈生平非常低调,曾经用过很多化名,从未结婚,也没有其他近亲。解放后的任何人口纪录中都没有他的名字。但现有资料可以肯定他曾经在军队里担任机密的职位。□□以后他就彻底销声匿迹。直到现在,没有人直到他的出生年月,甚至没有人能肯定他的生死。
光是他一生的史实,已经够让人觉得神奇。但苏德哈更让人着迷的是那些有关他的传说。据说他是为数不多的真正传承了萨满的精义的人。他能看透灵魂,预知未来,控制人的心灵,跨过很远的距离找某件东西。在这几个月里,冯瑞收集的相关材料已经足够写一本神怪小说。他越读那些东西,就越觉得神奇,深陷于对苏德哈的思考中不能自拔。有时候,当他关上一个网页,耳边却似乎听到脆黄的故纸轻轻合拢的丝丝声。他会感觉似乎一道目光穿透了夜空的黑暗和墙壁的坚实,直射到他身上来。
别人总是笑话他敏感。
但他知道那不是敏感,那是真实。当你太多从纸面上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会比真的遇见他还要感觉真实。
冯瑞端详着这张模糊的旧照片。那是一张车站上匆匆拍下的照片,背景中有很多原本应该看得清面目的人,和其他看不清面目的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在水渍和烟灰中,唯一清晰的就是那脸型方正的中年男子的眼睛。似乎只有它才是这张照片上唯一真实存在过的、有生命的东西。
冯瑞看着这张照片,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在那样一个车站会是什么感觉。身边各种喧闹的声音汇合成模糊不清的洪流,在熙熙攘攘慌慌张张的人群中不知何去何从,没有一只温暖坚定的手把他拉向正路,却有一双似乎无处不在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的内心。他感觉茫然,继而惶恐。他感觉他正在迷失方向。他四处寻找,而那双眼睛如影随形。他更加惶恐,开始呼吸急促。
“喂!怎么不说话!”陈小丽尖锐的叫声把冯瑞拉回现实。
他眼睑煽动了一下,擦了一把冷汗,抬眼一望,三个女孩的脸正聚拢在一起,并且都凑在离他的额头不到30厘米的上方。
“...怎么了?”冯瑞尴尬地问。
“你怎么了?”陈小丽说,“我们正在问你房子多少钱。你怎么傻愣愣地不说话!”
冯瑞疲惫地挤出一个笑容,老实地报了一个数字。
陈小丽尖声说:“哇!这么便宜!”
“房子很旧很破的。”冯瑞赶忙说。这也是实话。
“那不管!地段好呀!”陈小丽说,“而且如果遇上大修的话马上能升值很多。”
冯瑞解释说:“就是听内部消息说要大修,才趁现在便宜的时候买下。不过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天知道到底怎么样。也许根本就没有大修这件事情,我们上当受骗了...我上当受骗了。”
戴妮娜说:“至少你现在买了房子了,也算是有家的男人了。好幸福啊!”
冯瑞苦笑说:“幸福...幸福什么呀...家里堆满了箱子,乱七八糟的,我现在根本不想回家。”
“家当自然是越多越好。”
“我宁可什么也没有。”
“哎?”
冯瑞叹道:“哪怕一把火把它全烧了,然后全部重新开始。”
“真的?”三个女孩同时发出不可思议的呼声,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陈小丽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一切全部重新开始?好象电影里的话哟!对了,是‘春光乍泄’里,一开头的时候,张国荣对梁朝伟说的话吧?”
冯瑞的胸口抖地抽紧,仿佛所有的空气被一个看不见的泵一下子从他身体里抽走。
“对不起...”他扶着办公桌坐起来,急急忙忙地往走廊上去。
三个女孩疑惑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电脑屏幕突然闪了一下,跳出满天星的屏幕保护程序,把苏德哈的照片掩藏在背景的黑暗中。
3.
回家的路上,冯瑞不断地揣摩着那句话:“...一切重新开始...”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交通一如既往地堵塞,公交车车头的前进还不如路边的行人快。冯瑞等了很久,脚趾已经冷到麻木,才盼来了一辆公交车。他上了车,意外地发现车尾有个座位。他正要向车尾走,突然汽车启动,又被抢道的出租车逼得猛烈刹车。巨大的惯性让全车人木偶般前后摇摆。冯瑞一把抓住拉手免得向后跌倒。他身后一个矮胖滚圆的中年妇女却趁势向前一倾,跌跌撞撞地往车尾冲了几步,在冯瑞能够调整姿势以前,以超过他2个座位的距离领先。冯瑞的脚趾在剧烈的活动中以疼痛来宣告自己的存在。他费力地把重心调整到另一只脚,一边在司机的催促下往车厢深处走,同时还得努力保持平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把2个座位的距离优势保持到最后。她巨大的臀部压到塑料的座位上发出很响的“蹼”的一声。
在车上潮热的空气中,冯瑞的脚开始恢复知觉。从脚趾尖开始,无数的神经末梢无端地作痒,沿着袜角和裤缝缓慢而执著地蔓延,在关节处汇聚成痛楚。他忍耐着,轮换两只脚的重心。当换到碰伤过的那只脚的时候,那个受伤的脚趾无疑是浇上火堆的最后一勺油。
车上人越来越多。渐渐连两脚倒换重心都不那么容易。冯瑞咧着嘴,倒抽着冷气。从牙缝中进入他身体的冷,在到达脚趾以前很久就无影无踪了。他估摸着脚上肯定是又生冻疮了。他妈妈说他从小就缺热气,冬天一个人睡半夜,被窝还是凉的。冻疮对于他,就象恶友对于怯懦的小孩一样熟悉。这1年多来没见,没料到才一个周末,冻疮又来了。
冯瑞抽气的声音象一匹疲惫的马的喷鼻一样响,但左右的人不是眼睛看着窗外,就是盯着车子里液晶屏少上播放的广告。车挤路堵,信号传输不好,喇叭没有声音,画面也时断时续,不时冒出一片马赛克,如同模糊的记忆中的梦厣。旁边一个胖大的中年男人望着画面上扭曲的女性人体,张大着嘴,无声的喷出几阵怪异的笑,外带连绵的臭气。
冯瑞忍无可忍,在离家还有2站路的地方下了车。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冯瑞的伞骨坏了两根,雨水长驱直入。他竖起衣领,缩着脖子默默地走。
“...一切重新开始...”
这句话就象咒语一样,慢慢地浸润了他的心。他有时默念这句话,有时把它念出声。开始是一种声调,然后换成另一种节律,一句接一句,象唱歌一样重重迭迭。他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排成长龙的车缓缓在他身边2米远的地方匍匐前进。这里的人个个一张紧锁的愁眉,没人听到他的哼唱。他和一个用长围巾包着半边脸的女子擦身而过,然后是另一个矮个子男人。接着他又重重地撞到第三个人。没有人停留脚步和他争吵,甚至没有人花时间向他皱一下眉。
冯瑞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一路走,一路念叨着,直到最后大声唱起来。连他自己也被感动,他确信自己果真已经这样高兴。
让一切重新开始。
买套新家具。卖掉旧房子。丢掉旧衣服。烧掉过去那些愚蠢的信。甩了这该死的破伞。扔下这讨厌的雨天。离开这孤独的城市。埋葬掉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
或者来一场大火,把这一切全部都烧掉。
然后他可以一切重新开始。
他走到离大楼不远的地方时,发觉周围的人走路的速度减慢了。不时有人抬头望向上方,然后稍作停留。他顺着别人眺望的方向看去,看到大楼临街的一面有一套房子在冒烟。暗红的火苗在紧闭的玻璃窗里涌动。
开始冯瑞也象路人一样愣愣地看着。他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别人都这么安静。也许因为那正在燃烧的不是他们的家。
不,肯定不是。那是他的家。
火苗燎上了窗帘,烤热了的玻璃在雨水中蒙上一层雾气,暂时遮掩了屋里的火势。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只听得撕心裂肺的“喀啦”一声,窗玻璃裂了一条大缝。摇摇欲坠的大块碎玻璃缓缓从窗框里剥离,顺着高楼底下吹起来的风,如巨大的透明蝙蝠般缓缓晃荡着扑向地面,先是沉闷的“嗵”的一声,然后便“嚓啦”地四散碎裂。
“救火啊!救命啊!”
冯瑞的脚还来不及移动,却发现自己正在嘶声尖叫。在玻璃落地的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咕咕地冒着血。他刚刚意识到,一分钟前他还在诅咒的、自己生命里唯一结结实实地存在着的那样东西,正在烈焰中慢慢化为灰烬。
周围的人漠然看了他一眼,便沿着下班的常规路线各自前行。
冯瑞把伞丢在一边,从一个口袋摸到另一个口袋,没有摸到手机,只摸到一条拉开的拉链。手机肯定是被偷了。他急忙跑向水果摊旁边的公用电话亭。怎料老式带黄绿色塑料雨篷的IC卡电话被连水泥桩一起拔了出来,扔在路边。而新安好的漂亮的封闭式红色电话亭里还没装电话机。他来回地一面跑,一面逮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哀求:“快帮忙打119吧!请借我个手机打电话吧!”
有人对他哧之以鼻,更多的人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开。他哀求得越多,越绝望。
终于有人丢给他一个老式的深绿色手机。他哆嗦着打开翻盖,用力按下“1”字键,然而手机屏幕上却没有反应。心慌意乱地连按了几下,屏幕上却出现“#”和“0”。他擦掉着几个字符,重新开始拨号。然而无论他怎样小心按在“1”键,屏幕上始终不是“#”就是“*”,要不就是其他符号。原来这手机键盘是坏的。怪不得那人这么干脆地丢给他。他胡乱在键盘上按着,指望能凭运气按出个“119”来。
一条还带着火焰的窗帘碎片擦着他的耳朵飘落。他才刚一回头,一大块碎玻璃紧贴着他的另一侧落地,几乎把他劈成两半。
他抬头望向窗口。火舌肆无忌惮地从窗框里冒出来。
“不!我的家!那是我的家呀!”他丢下键盘坏掉的手机,顾不上脚趾的伤痛,飞身奔上楼。他撞上了从楼上下来的邻居。他听见声音尖利的半老徐娘在唠叨:“...火起了...到处都是...”声音粗嘎的男人低声咒骂。没有听到小孩的哭声。也许这幢楼里从来没有过蹦蹦跳跳的孩子。
到临近他家那一层时烟已经很浓了,对面走过都看不清人家的脸。
“你去干什么!上面危险!”有个高大的男人冲他吼。
“我的家!我家着火了!”冯瑞叫道。
“别上去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那是我家呀!”
“不管是家具电器,床单衣服,还是存折首饰,全都烧化了。你以后重新买吧。”
“可是我的其他东西呢?”
那人明显不耐烦起来:“还有什么其他东西?”
冯瑞愣了一下,终于歇斯底里地叫道:“我的箱子!那个黑色的纸箱子!”
“那是你的?”
冯瑞死死抓住那人的衣领:“你看到了?它在哪里?它当然是我的!我宁愿烧死自己也不愿意丢了这只箱子!”
那人拉开冯瑞的手腕说:“别发傻了。这么大的火,纸箱早就烧了。”
“不会的!它在最下面!也许还有剩下没烧掉的!”冯瑞跌跌撞撞地往充满呛人烟味的楼道里跑。
那人在背后一把抓住冯瑞的衣服:“那种没用的东西你还要它干嘛?你不要命啦!”
冯瑞嘶声叫道:“没有它,我也不想活啦!”
他挣脱那人的阻拦,一头扑向烟雾中火焰猛烈燃烧的红黄色的明亮处。他感觉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耳边砰砰的巨响。他的眼睛完全被红黄色的光笼罩。然后便是全身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来源跑去,扑向他遇到的第一件固体东西。
4.
那是冷而光滑的房门。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打开了门。他睁开眼睛,面对的是卢忠义怒气冲冲的脸。
“你怎么回事!”卢忠义劈头盖脸地骂道,“你看看你!象什么样子!早上10点了,胡子也没刮!昨晚上干什么去了!”他粗暴地抓过冯瑞的衣领,在他面颊边上嗅了一下,皱眉说:“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喝酒,你就等着瞧吧!”
冯瑞茫然地望着卢忠义的脸,花了十几秒钟去适应突然从床上起来而产生的眼冒金星和耳鸣。他打了个哆嗦,身体的细小角落开始发出各种反抗,用酸楚和不适来宣告自己被忽视的存在。
“怎么了?”冯瑞喃喃地说。
“什么怎么了?”卢忠义反诘道,“你和衣睡了一夜,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他推搡着冯瑞进屋,把他推倒在床上,在离他眼睛10厘米的地方用力甩开一张纸,瞪圆眼睛吼道:“我现在回到这地方,不是来等你向我道歉的!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已经没这心情了。我最后一次上这里来,拿走我的纸箱。顺便把物业管理公司塞在信箱里的大修通知单给你带上来,免得你这没头脑的浑小子没看到,人家整修外墙的时候你得提前把衣架收回来。”
冯瑞瞪大眼睛望着他。
卢忠义把通知单往床头柜上一摔:“我知道你不会再和我讲话。你宁可一个人闷到死,也不肯低个头首先认错。”他倒退几步,手指指着冯瑞,几次欲言又止。
冯瑞惶然地凝视他的脸。
卢忠义最后咬牙说:“好吧!我们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吵架也不是一回两回,可是,就算我不该当着你的面对我父母说我买房子是为了娶媳妇,但你也不该马上就特意告诉他们你也付了一半首付款,而且要和我一起还贷款,和我一起生活。他们会怎么看?他们是等着抱孙子的老爹老妈哎!我们呢?我们...我们是...”他愤愤地转过身,一把拉开窗帘,背对着冯瑞交叉双手站着。
眼泪从冯瑞的脸颊上慢慢滚落。阳光洒满整个卧室,在他的泪珠里凝聚成灿烂的光芒。他站起来从背后抱住卢忠义放声大哭。
窗外恰好正对着对面高档住宅区的花园。在那里深绿色的冬青簇抱着喷泉和雕像。楼下有孩子的嬉戏声传来。
卢忠义一把握住了冯瑞的手腕,用力地摩挲着。
他喃喃地说:“算了,别哭了。匆匆忙忙地就这么搬进来,快点好好想想怎样装修吧。今天是星期六,正好去建材市场。”
冯瑞仍然有点不敢相信,紧紧地抱着卢忠义,生怕他象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消失。他反问:“星期六?”
“是呀。你昨晚没脱衣服就上床睡觉了,身体不舒服?”
冯瑞不好意思地说:“我脚趾碰伤了。”
“现在好了么?”
冯瑞活动了一下脚趾,欣喜地说:“只是当时挺疼的。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
卢忠义环顾了一下房间,说:“那好。我们上午先整理一下,把不要的东西扔掉。我那个装书信和杂七杂八的东西的黑纸箱还在吧?”
冯瑞马上说:“当然在。那个东西我绝对不会扔掉的。”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对了,”卢忠义说,“我上电梯的时候听说地下室一个孤老头子昨夜死了。没人认识他的家属,也没有他的户口本,连他今年多少岁都不知道。我看见民政局的车子把他拉走了。还有一只黑箱子。”
冯瑞愣住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敲打了一下。他追问:“什么样的箱子?”
“我也不清楚。”卢忠义说,“只是听说老头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装在里面。那是一只旧电视机纸箱。我那只纸箱的纸本来就是黑的,可老头的纸箱只是用墨汁粗粗地涂黑,涂得怪难看的。普通的电视机纸箱为什么要涂黑呢?真是个怪老头啊。算了,不管他了。”他指着另一间房间说,“里面你那些东西也整理一下吧。你那个苏德哈的文章写得怎样了?如果资料太杂乱,根本写不出东西来,就干脆全扔掉算了。也许他只是一个传说。”
冯瑞脱口而出:“不,他不只是传说。我绝对相信他的能力。他看得到人们的心里;不仅自己看,还会帮人家去看清自己。”
冯瑞清楚地记得,在那些资料里面,有一份确凿可靠的陈述,提及苏德哈的一个习惯:居无定所,行李打理整齐,且必携黑箱一只尽纳之。
2004-1-1 0:40
修改于 2004-1-17 22:51 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