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似真珠月似弓》木晓白

8、布衣之家

　　那日，她和崔宏到了略阳的白马东街，就径直去了任家。毛颖之说过，任家的老大看过竹笛中的信件，便会安排鱼玖儿回去的事。可眼下从他们的告身文书都被崔宏丢下山涧了。没有河洛发放的告身，怎么回河洛？鱼玖儿只好对任家老大据实相告。
　　任家老大听后，又从竹笛中取出信看了半晌，脸上时而惊异，时而阴云密布，还派人找来他的弟弟，两人在屋里嘀嘀咕咕商量了好半天。
　　“大哥，这信倒是真的，但送信之人可真是‘半步莲华’的人？”
　　“听说‘半步莲华’手下都不是泛泛之辈。这两人年纪不大，小子一脸深藏不露，姑娘倒有些戾气，还带着个孩子，如此乔装，怕是河洛真的风声紧了。”
　　任家老二道：“他们连个告身文书都没有，怎么能全信。还是派人到河洛，向‘半步莲华’证实了再说。何况，他们一时也跑不了。”
　　任家老大摸着胡子，点头，又问：“凉州那边可是说了什么。”
　　老二摇头：“没有消息。虽是年年派人南渡进贡，倘若南边真的北伐而来，怕是也不会响应吧。”
　　老大叹道：“玩孔雀骑大象的日子自然比打打杀杀要好。”
　　老二问道：“当今燕国气焰最盛，不知这下，风向可是要变了？”

　　屋里两人在合计，外头两人听不到，被晾在那里，都有些忐忑。难道信里有什么大事？鱼玖儿没看过竹笛中的信，崔宏也想不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人都等着任家老大发话呢。
　　好一会儿，任家老大才出来说道：“你们暂且就留在略阳。‘半步莲华’收了我们的信，很快便会派人来接应。眼下，我二弟会给你们安排个住处。”
　　毛颖之跛着脚，可不是半步么？若不是毛颖之曾说过他在外头的名号，鱼玖儿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心黑的人还能和“莲华”扯上关系。
　　鱼玖儿心里早已有底，虽然点头应允，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崔宏却没有她想象中的惊愕和恼怒，反而紧锁双眉沉默着，一副在思考大事的模样。

　　两人有点焦躁，有点无奈，跟着任家老二来到了郭家铁铺的郭掌柜家里。任家老二说，任家中没什么女眷，便安排他们到郭家来。郭家是当地汉人中的大富之家，任家老二一进门，人人都称他做“表少爷”，很有几分面子。任家老二比老大大概小了一轮，不过二十出头，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虽然没多少才子气质，但谈吐颇有风度，也有些生意人的精明。
　　到郭家时，正好遇上楚婆婆。听说她曾做过郭家大小姐的西席。
　　楚婆婆六十岁上下，古铜色皮肤，却没有阳光下劳作的沧桑，也没有被生活压迫得佝偻的脊背，透过那些岁月的痕迹，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可能还挺美，猫咪一样的小鼻子，深邃的眼睛敛着精光，鱼玖儿后来才发现，楚婆婆的眼睛不用见到钱，只要听到钱响，都能迸发光芒。
　　楚婆婆说她一人在山脚下住着孤单，有人陪陪她就好了，便邀请鱼玖儿和崔宏去住。山脚下一个不小的院落，正值春季，满地绿茵茵的苜蓿，依山傍水，山明水秀的，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哪。听楚婆婆说，自此她的孙女走后，只有她一个人住在此处。如此多间屋子，的确是宽敞到有些寂寥了。楚婆婆一番游说，两人便迷迷蹬蹬地同意了。

　　从此，两人和桃生，吃穿用度，全都由楚婆婆一手经办，当然楚婆婆也不能白忙。两人一个过惯了豪门的日子，不知节俭，一个长年住在山中，没有钱财的概念，一时间花钱如流水，都顶不住对西域传来的新鲜事物的诱惑，买了不少东西要带回去。但没多久，桃生突然急病，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桃生从前在山寨里自有那些大婶们操心，桃斐又时常宠着她，横竖是饿不到的。这一阵子的奔波，桃生不到两岁怎么能熬得住，鱼玖儿这才意识到桃生不是一件玩意儿，而是需要精心呵护的花草，她当年捡回去，是有责任的。这厢小桃生刚有起色，崔宏又病了。
　　此时，遇上楚婆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楚婆婆请来的大夫十分高明，只是一方千金。鱼玖儿日日一掷千金，从王老爷府里搜刮来的财物，哪经得起如此挥霍，也只勉强用到他们病好。
　　这几日偶尔拿些衣物出去典当。此外，到河边捉鱼，到山上打猎是鱼玖儿每日必做的事，除了维持每日生计以外，还要给楚婆婆作为看顾桃生的报酬。
　　原以为不用多久，三人就会因没钱而被楚婆婆赶出去，没想到她竟然会看上崔宏的字，龙飞凤舞的，鱼玖儿看着都吃力，但如果能在市集上卖些钱，那就是好字。
　　可是崔宏是断断不会去的，想他一个世家子弟，竟然落魄得到街上卖字，他宁可在家做洒扫也不要去。何况崔宏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肯轻易抛头露面。他宁可吃鱼玖儿做得不堪入目的饭菜，也绝不自己动手，他打定了主意要被人伺候着，即使被伺候得一点儿不舒服。

　　这日，天气晴好，鱼玖儿回来，远远就看见有两人并排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白得像白糖糕，是崔宏，一个像蜜色的红糖糕，是捡回来的那个少年。鱼玖儿他们省钱呢，最近顿顿离不了凉拌苜蓿，便叫他“苜蓿”。鱼玖儿的眼角还扫到一个身影正向她移过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是楚婆婆。
　　“鱼姑娘回来了！”楚婆婆一笑，“桃生刚才还吵着要见你呢，吃了点东西，在里头睡着呢。”
　　这笑脸让鱼玖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楚婆婆，这鱼您先拿着吧。”鱼玖儿连忙双手奉上。
　　“不必了，你我还客气什么。”
　　楚婆婆居然婉拒了，难道他们要被扫地出门了？鱼玖儿有点恼火地盯着大树旁晒太阳的那两个悠闲的身影。
　　“我在城中白马东街上有个做小生意的朋友，是个挺实诚的老头，没儿没女的，最近伤了腿，你帮他照顾照顾生意可好？”
　　听着怎么像说亲的。“什么生意？”鱼玖儿时刻警惕自己会不会被楚婆婆卖了。
　　“卖些竹篓、簸箕什么的。你去看看就知道。简单得很。卖三个就给你一钱。我介绍去的，自然不会亏待你。成不成，你给句现成话。”
　　“成。”鱼玖儿也很爽快。“不过，我家相公他大病初愈，桃生跟着他，再让他写字可就太伤神了。若是有人帮他照顾桃生就好了！”说罢，鱼玖儿笑吟吟地看着楚婆婆。
　　楚婆婆眼波一转：“好。桃生这么可爱，我乐得照顾她。”
　　“桃生健康高兴，不拖累人，崔少爷自然心情舒畅，写的字也更有神采。楚婆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生可是诚信之人，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亏待小桃生。”楚婆婆脸上有点淡淡不悦，“鱼姑娘，好生厉害。”
　　老狐狸，哪有你厉害! “楚婆婆，见笑了。以后还请楚婆婆多照顾了。” 鱼玖儿成功地将崔宏出卖给了楚婆婆。
　　正在晒太阳的崔宏突然觉得脖子间还有点阴风煞煞，阳头也不怎么暖了。
　　楚婆婆突然换上一脸关切的笑容道：“你们家来个人。这年头，人心不古，你们可要多小心。”
　　“楚婆婆，你可听说，最近哪里丢了少爷，或是小姐吗？”鱼玖儿看着那阳光下的苜蓿，问道。
　　“媚香院不久前丢了两个姐儿，嗯，还有月老板的女儿听说跟人家私奔了。没听说过谁家丟了少爷的？”楚婆婆的眼睛放出点点精光，“你捡来的这个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成？这要真打听起来，可是件费钱的事。不过要是找着了，说不定人家还给不少酬谢呢。”看样子，楚婆婆大有怂恿鱼玖儿出钱的意思，鱼玖儿刚将崔宏抵押给楚婆婆，还不想把自己的宝刀和匕首也押给她，苜蓿也不能抵，她怕楚婆婆把他买到媚香院去。
　　何况鱼玖儿也不指望酬谢，只希望有人领走他就好。无奈之余，她随意地点点头道：“过些日子再说吧。明日我就去白马东街。”

　　略阳的汉人其实并不多，多是住在略阳东边的白马东街附近。白马东街上除了汉人，异族人很少去，要去只去媚香院。穿过白马东街，有一个小山包，上面有些光秃秃的，没什么花草，只有几棵可怜的小树。旁边便是月下棺材铺。这小山包的对面是一小片荒芜的草地，人说从前这里有座华丽的行馆，现在虽然没有了，但还是把这里叫做铜镜回廊。铜镜回廊的北面是氐族豪族的府邸。苻氏和手下的同族将领多祖籍略阳，虽然这些年来都纷纷迁去了长安，还有不少族人留在这里。铜镜回廊再往西去，除了羌人的府邸，便是他们的庐帐，大概还有些其他族的人在那儿住着，汉人一般很少去，都叫那儿白马西街，羌人管它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白马东街有一家小铺子，买些竹制的箩筐，簸箕，背篓。老板姓佟，是个灰白胡子，有点驼背的干瘦老头，见谁都是黑着一张脸，因此大家都叫他老黑，他从不多说话，手却巧得很。只要竹子能做的，小到装蟋蟀的竹筒，大到爬墙的竹梯，他都能做。看到楚婆婆家里的竹帘，竹席子，鸟笼，筷子，扫帚等等等等，就知道她到底占了人家多少便宜，于是介绍了鱼玖儿来帮忙。鱼玖儿在他家铺子看了他三天黑脸后，终于习以为常了，觉得他也不是难相处的人，只是话少了点。
　　连日来，大家白马东街上大家都传说，佟家铺子来了个小妹，长得白白嫩嫩，总是笑脸迎人，十分亲切可爱，人家都叫她“簸箕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