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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世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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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一只手狠狠地拍在了长书案了!坐在书案后的许府大老爷许温如,一点都没觉得手掌生疼,只恨不能拍得更响!他近五十岁,长得最像自己的父亲许老将军,面容有武将的粗线条,眼睛露光,蓄着胡子。屋中只有他和站在他书案前的许俭如,但是许温如觉得他比上朝时都吃力。
许温如盯着许俭如冒着虚汗的脸:“你再说一遍!”
他对这个四弟真是充满鄙夷!一家四个兄弟,只有老三是庶出,可是这个嫡出的弟弟真是比庶出的还不如!从小就陷在了女子群中,花天酒地,靠着家族的力量当个侍郎,一没出政绩,二没建人脉,这么多年的日子都过到猪脑子上去了!好容易让他出头去料理几个幼儿,可却带回了这么个消息——他的嫡长子竟然要告发许府篡位!弃祖背宗,畜生不如!他是怎么教养出了这样的一个孩子?!
许俭如不敢看自己的长兄许温如,干咳了一下,“就是,那孽障出剑挡住了我府中人,抱走了卫家的一个小儿,嗯,其他人劫杀了卫家三个稚龄小童,看年纪,他抱走的该是卫家长房的长孙卫启……”
许温如打断:“我知道!我是问你那孽畜今年多大?十四?十五?他挡住我府多少家丁?怎么挡住的?他到底怎么说的?!他为何这么干?!”
孽畜?!那我成什么了?但是许俭如现在不敢还嘴,颤着音儿说:“他们今天早上才回城,我一听见这事就来告诉你了,具体的事情,得问我的大儿子,他就等在门外……”有个人来分担下对方的盛怒也好。
许温如说:“让他进来!”
许俭如忙去开了门,对门外的许平说:“你进来。”
一身行尘的许平进门向许温如郑重行礼:“见过大伯!”这是当朝宰相啊!如果让他觉得自己有才能……
昨天十五弟离开后,他让家丁护院们抬着死伤的人慢慢走,他自己带着两个人骑马赶回京城,可是还是错过了城门,只好在城外过夜。好在城外也很繁华,客店酒馆一点不缺,可供旅客洗漱饮食。但是许平早起特意穿了昨日倒在地上弄脏的衣服,脸也没洗,就带着两个人去城门前等着。
他黎明时城门一开就进了城,到府门时人们正在洒扫院落,做早饭。许平不敢耽误时间,马上去见父亲,刚说了这事,父亲就说大伯今日休沐,把他带过来见大伯了。
许平半低了目光,只看着大伯口鼻的部位,表示尊敬。
许温如阴沉着脸:“你把事情好好讲一遍!”
许平简单说了父亲怎么指定自己带着十五弟出府,他们怎么在途中分开,他们这一队怎么又去会合了另一队……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合理。
许温如皱着眉说:“你们到时,卫家的死士已经被围杀大半了?”
许平点头:“是,最后只余三人,一人以死相搏,打开了一个缺口,一人掩护,一个中年人抱着孩子跑出来,可是还是被我府的一人投剑刺中后腰,无法起身了。”
许温如眯眼:“那么我府的人并不弱。”
许平使劲摇头:“一点都不弱,我带的武师有好几个都是家院中的好手,他们围住了那个大汉,为了稳妥,我想亲自下手刺死那个婴儿,一出剑,十五弟就出手了,击飞了我的剑。大家措手不及,其中一个家人用刀去砍他的腿,他一剑就将那人刺下了马,然后用剑顶在我的脖颈,逼我让人退开。我让人先退了,他就收回了剑,我马上就让人围攻他,但只是数息之间,十五弟就将我府的七八人全都刺倒在地。”
许温如倾头问询:“他们可是死了?”
许平又摇头:“全是轻伤,但都无法站起。”
许温如睁开眼:“轻伤?!”
许平点头:“十五弟还向他们道了歉。”
许温如愕然:“道歉?”
许平说:“然后他就抱起婴儿,上了马,我说他逃不掉,他说如果有人追他,他就去官府举报许府有谋篡之意。”
许温如咬牙切齿:“他可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许平连忙说:“我对他说了,这是灭族大罪。可他说……”他停嘴,眼角看父亲。
许温如严厉地说:“讲!”
许平说:“他那意思,是想让许府还他的母亲,说他不要母亲的嫁妆了,抵了他这些年的吃喝,还说……”他的声音变得很小:“许府有人谋他的性命,他与许府两不欠了,他就敢这么说,不会介意许府覆灭……”
许温如牙齿咬得咯吱响,愤怒地看许俭如:“你看看你做的糊涂事!”
许俭如嘟囔着:“怎么是我?是母亲……”
许温如骂道:“闭嘴!你若不是沉湎色欲,怎么会弄得后宅乌烟瘴气,一个嫡子养成了祸害!是谁想要他的命?”
许俭如眨眼:“没人呀……”
许温如呸道:“要就要了,还露出了马脚!笨蛋!他武功如此高强,你竟然毫无察觉?”
许俭如也生气:“何氏那个……”
许温如打断:“那个什么?她比你聪明得多!养出了个儿子要灭我家满门!”他气得喘息,许俭如和许平都不敢说话,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许温如再开口,语气平缓了许多:“派人追他,全骑马,务必要追上!他带着个小孩子,该不会日夜兼行……”
许平为了给许温如留个好印象,补充说:“一定能追上,他受了伤……”
许温如眼神一厉:“他受的什么伤?你方才怎么没说?!”
许平有些心虚地垂眼:“我……我打了一掌,他吐血了……”怕大伯以为他没人性,许平补充说:“我本来是想打死卫家的那个孩子,他转了身……”
许温如狠狠地说:“打得好!”他因为不喜这个四弟,自然也不会对四弟的孩子有什么怜悯之心。
许平惊得抬眼看许温如,以为大伯在讽刺他,可许温如面色整肃,嘴唇扁平地说:“你该打死他!”
许俭如也点头:“是啊!你当场打死了他,现在不就没事了吗?”
许平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可是脑子里忽然空白了。
许温如对许平说道:“你与我家四郎去追,追上了他,先好言稳住了他,然后赶快杀了他!不要带他回来,就说他在外面得病暴毙了!”
许平知道许四郎是大伯的嫡次子,今年三十多岁,听说他心狠手辣,是年轻一辈儿里大伯特别倚重的人,许四郎出手,那十五弟……许平想起十五弟说的“不杀手足”,结巴着:“如果,如果十五弟……悔过了呢?他才……十四岁吧……而且,武功特别好……”
许温如摇头:“他没下重手,只是轻伤了家丁,还放下身段道歉,当场就瓦解了人们对他的杀心,有这种心机,又对许家恨怨,他就是表面悔过,日后也会寻机为害许家,绝对不能让他活着!”他冷冷地看向许俭如。
许俭如毫不犹豫地点头:“正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点都没露出他的武功,这是我第一次派他出府办事,他就倒戈相向,真是脑有反骨,天性忤逆!实在该杀!”他那么多儿子,与这个嫡子一点感情都没有,现在觉得被这个嫡子玩弄了,真恨不得许远立刻死了!
许温如对弟弟这个大义灭亲的回答还算满意,转目去看许平,许平后背出汗,怕自己一没跟上节奏就会被大伯和父亲扫到十五弟那堆儿去了,连忙也点头说:“大伯和父亲说的对!”
许温如满意了些,对许平说:“你去准备一下,我叫四郎来,你们半个时辰后就走。记住,一发现了他就要下手!如果他去了府衙信口雌黄,就说他在胡说八道!指他为我府逃奴,当着官吏,也要杀了他!”
许平忙行礼:“是!大伯,我告退了。”他退着出了门,到门外,晨风一吹,不自觉地打了寒战。他面前的庭院宽阔整洁,抬眼看,墙外露出隔壁院落的青瓦飞檐,气派而结实。可许平却莫名心虚,想起了十五弟昨天的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早作打算”。
后院,司马氏也从一个与许平一起回来的仆人口中听到这件事的经过。等那个仆人离开,司马氏身边的陪房着急地说:“夫人!他说有人说是夫人要十五公子的腿,逼得十五公子动了手,四老爷会不会责备夫人?会不会把十五的忤逆算在夫人头上?”
司马氏咬着牙,想了片刻,低声对陪房说:“找人将那个办不成事的舌头割了!剁了一只手脚赶出府去!让大家看看,不好好办差还胡说八道会有什么下场!”
陪房忙应了,出去安排不提。
秦惟自然不知许府大伯,当朝相爷,是不会被他区区几句话吓住的,他觉得此时的人最怕被按上这种名字,许家已经到了会惹皇帝嫉恨的地步了,大伯要爱惜羽毛,怎么也不该逼自己。他不懂在自以为是的强大前,他这种危胁显得特别不自量力,像一个苍蝇嗡嗡叫——许家连皇帝都敢废了,那时说许家想篡位的人多了!还缺他这么个嘴上没毛人的信口开河?人家打算一巴掌就拍死他,谁管他会不会去府衙开口!
秦惟骑了两个时辰的马,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时不时地咳嗽,胸口发闷,突然觉得夜风很凉。他不敢去大的村落,怕人多口杂,日后许府的人追过来,一问就能找到了。夜色里,秦惟感到连马的步子都越来越慢了,他四处望,终于找到了田野间一个黑乎乎的建筑。秦惟骑马过去,见是座废弃的农宅,秦惟吸了口气,下了马。他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一落地才觉得大腿根生疼,想来是磨破了。胸前的大包裹变得特别沉,秦惟弯下腰,又咳了一声。
虎头帽的小脑袋抬起,夜色中小儿亮晶晶的眼睛看秦惟。秦惟忽然没有力气抱着他走了,慢慢蹲下,让包裹挨着地,解开了带子。
秦惟两肩一轻,大包裹向外翻过去,秦惟忙双手一拦,包裹稳住了。秦惟把布袋褪下,露出小孩子的身体,见小孩弯着腿坐在地上,秦惟知道这一路小孩子一直蜷着腿坐在布袋里,肯定也不舒服,就说:“你坐着别动,我去拴马。”
小儿点了下头,秦惟扶着膝盖站起来,将两匹马牵了,把缰绳拴在露出地面的半截柱子上,马匹打着喷鼻,秦惟小声说:“对不住了,我没有给你们的草料,明天吧。”他走入几堵断墙中间,发现屋梁还在,屋顶已经没了大半。秦惟借着天光,发现墙角有堆灰烬,旁边有些烧了半截的树枝子,想来有人曾在这里过夜。秦惟解下包裹,从里面找出了火石,他是十七皇子时多次见洪三叔和小木他们生火,此时照猫画虎,在火棉上打了几次石头,又用火棉去点燃一个小树枝子,再去点木头……终于升起了一小堆火来。
秦惟眼角察觉有动静,猛地扭脸,却见小孩子四脚着地,在门口探头看着他,秦惟向他招手:“来。”小孩子爬过来,脸上还残留着秦惟吐的血迹,一道道地,像只花脸小猫。秦惟忍不住微笑,等小孩子近了,一把抱了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厚衣服,要裹他,小孩子忽然开口道:“有嘘嘘。”
秦惟一愣,伸手一摸,小孩子的屁股上厚厚地垫了层布,掀开小孩子的衣服,把一叠布扯出来,放在一边,又给他放下衣服,小孩子低了头。秦惟好笑——这么小的孩子会害羞?他用自己的衣服像浴巾般从腋下裹了孩子,将孩子放在火边,孩子这才抬起头,眼睛看向秦惟的胸膛,小嘴张开,嘴角有一丝亮光,秦惟想起来了,从怀中拿出那个包了食物的小包,笑着问:“是不是早就闻到味儿了?”
小孩闭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秦惟。秦惟打开小包,那些点心早压碎了,只有那块白肉很完整,秦惟想拿剑,可剑上有血,他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手指,对孩子说:“要先洗手。”他从包裹里找出了个水洗,把水袋里的水倒了一些,自己洗了洗手指,又端到孩子的面前,拉了孩子的小手,在水里洗了下。把水放下,这才去撕了块白肉,递给小孩。小孩没接,看着秦惟说:“娘说,要让大人先吃。大人吃完了,把剩下的给我就行了。”
难怪方才瞪着我,敢情是在等我吃完东西呢。秦惟又笑了:“我是大人,你得听我的,这就是我剩下的了,你吃吧。”小孩子被绕住了,接过了白肉,可还是迟疑地看着秦惟。秦惟端起水洗,对小孩说:“我得去喂马喝水。”小孩子眨眨眼睛,咽了下口水,说道:“我等娘……叔叔回来……”
秦惟小声说:“别等,不然马就会知道我给他们喝我们的洗手水了!快吃,掩护我一下!”
小孩子又被说晕了,忙将肉放在了嘴里。秦惟抿嘴站起身,暗道如果前世谋算过人的方临洲知道他现在被自己这么糊弄,会多么憋屈!
他把水洗放在马嘴下面,一匹马呼噜一下就喝光了水。秦惟从水袋里倒了水,又喂了另一匹马,这才后悔该用那水先洗把脸。水袋里的水只剩下半袋了,秦惟回来,见小孩子双手捧着块白肉啃着,像个小鼹鼠。秦惟又觉得好笑,从包裹里拿出玉笔筒,倒了水自己喝了几口,水凉镇牙,秦惟咳了起来,觉得一股热流涌出嘴角,秦惟用手抹了一下,手背上是鲜血。
小孩子抬头看秦惟,嘴张开,舌上还剩了一小丝肉,他咽了一下,眼睛里泪水大涨,险险地停在睫毛上,然后开始打嗝,一个接着一个。秦惟忙解开腰中的剑鞘,坐到孩子身边,把剑放在身边,用手抚摸小孩的头顶哄着说:“别哭,吃饭的时候不能哭,不然肉会生气的,那就白吃了。”
孩子点着头抽气:“我……娘也说……不能哭……我不哭。”
秦惟盘腿坐了,伸手把孩子抱过来,抱在怀中放在自己腿上,说:“我改主意了,你哭吧,哭了,然后吃肉就香了。”
小孩在秦惟的手臂里抽气:“叔叔……别吐血……好吗……”
秦惟点头,拍着孩子后背:“好,别担心,我吐干净就舒服了,不吐了。你想要什么告诉叔叔……”秦惟对现代社会的小孩就是这么哄:你要什么?我去给你买……
小孩子摇头:“娘说我不能说……要回家……我不说。”
秦惟道:“哦,我也不说……嗯,因为我不想回家,我想在外面玩。”
小孩子摇头,呜呜地哭起来:“我不想玩,我想见爹娘……”
秦惟暗中叹息,说道:“你爹娘却是想让你在外面玩,你要听他们的话。”
小孩子想了想,的确如此,不然娘也不会送他出来,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抽噎着,停了哭声。秦惟轻拍他的后背问:“你几岁了?叫什么?”
小孩子回答说:“四岁半……”沉默了半晌,小声说:“娘跟我说,我叫祝长安。”
秦惟脑补出一个女子将孩子送去逃命前,含泪告诉孩子说:“你叫祝长安!”这孩子还这么小,四岁半,这里的人都讲虚岁,这孩子也就三岁多,秦惟胸口沉重,可是长安在现代是个汽车的名字,秦惟觉得很错位,就小声说:“叔叔叫你……小石头吧?”
小孩子仰头看秦惟,眼里一层盈盈的亮光,秦惟有些抱歉地说:“叔叔……那个……记性不好,喜欢石头……”把人家娘给起的名字改了,哥就是这么独行!
小孩子点头说:“我也喜欢石头,叔叔就叫我小石头吧。”
秦惟看着小儿纯净无暇的眼神,完全忘记了前世今生,发自内心地说:“叔叔会替你爹娘照顾你的。”
小石头眨了下眼睛,一滴泪从眼眶中间流下,点头说:“那叔叔不能睡觉!”
秦惟眨眼,微笑着说:“好,不睡觉。”
小石头像是不放心,举手将肉放在嘴里,小口吃肉,可眼睛还是盯着秦惟。
秦惟笑着说:“拿叔叔当下饭……下菜的了?”
小石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依然眼睛不离秦惟。把肉吃完了,也不扭脸,伸出手去摸食品的小包。秦惟怕小孩子吃多了凉肉消化不好,就从小包里拿出一个压扁了的糕饼给了小石头,小石头拿着往秦惟嘴上送:“叔叔吃……”
秦惟也饿了,伸手又摸了一块,自己胡乱地塞在嘴里,嚼着说:“一起吃……”小石头看着秦惟吃了,才把点心放入口中,刚吃了两口,眼睛一眨一眨地,然后完全闭上……竟然睡着了。
秦惟知道他这一天一定充满了惊吓,自然累成这样,他自己何尝不是身心俱疲!秦惟把包食品的布拖近些,他看着那白肉就想起了人的身体,没胃口,就随便拿起些碎了的点心块,吃了几口,划得嗓子疼,秦惟不想喝冷水,也不想动弹,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坐着,感觉着身边火堆微弱的热意,闭眼想考虑一下他要往哪里去……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秦惟睁开眼睛,皱了眉。他认为许平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城去,他们这一路的三十几人,与卫家死士的战斗中,已经死伤大半,而自己所伤的那些人也没了战斗力,许平那时没加入混战,只是最后想摘果子,该是个喜功但不想冒险的性子,他能纠集起残余的人骑着几匹马追来吗?不应该……除非,他联络了其他方向的许府家丁,连夜行动……
就像证实他的想法,马蹄声缓慢下来,有人们的交谈声,接着,听着是这群人离开了大路,往这里来了。秦惟忙将孩子放在地上,起身去拿了大布袋,敞开了口放好,把孩子放在布袋里,拉起布袋。小石头睁开些眼睛,见是秦惟,又闭上了眼睛。秦惟用布袋裹好了他,还把口袋顶上的布盖好,遮住了小石头的虎头帽。想到抱个孩子肯定无法打斗,秦惟选了在快烧完了残木的小火堆光亮之外的暗影处放倒了布袋,把原来打开的包裹又卷好背了,然后握了剑鞘,盘腿坐在了小石头的前面,挡住了黑色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