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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二世 (2) ...

  •   秦惟又躺了两天,石路给他的都是烧烤的肉类,秦惟没缓过口味来,吃不下,一直用水送干饼,从来没感到饱过。

      他惦记着大王子就要来了,急着想恢复行走的能力,可一下床就天地塌陷,不自觉地往下蹲,去方便都得靠石路半抱半扶着。

      秦惟来此的第三天早上,终于能在石路的搀扶下稍微走几步了,他就对石路指门,慢慢地挪步出了帐篷。

      外面是个大晴天,北风清淡,寒气刺人。平地上零零落落地有十几个帐篷,只是比他们住的更加窄小,更加破败。阳光把干枯的草地照得明晃晃的,秦惟头晕目眩。

      几个青年人跑过来,先后笑着问:“好了吗?”“没事了吧?”……

      他们的笑容纯粹,秦惟认出其中乌雅的两个儿子,比石路大一岁的叫提山,性子憨厚,平时不爱说话,与石路年纪相仿的叫提连,很活泼,从小就紧跟石路身后,是石路的几个小尾巴之一。他们对石留就如对自己的亲弟弟,提山过来扶了秦惟的另一边胳膊,提连轻轻碰秦惟的肩头:“你哥说你头晕,很难受吗?”

      秦惟看提连,觉得他该是前世的独眼龙,这一世,小伙子长得很精神,两只大眼睛,只是胡人的发式真心不好看!秦惟的眼神忽闪,哼哼着说:“好多了……”

      提连责怪地说:“你看你!那时跟你说别骑……”

      石路说:“提连,把那个马奴带过来!”提连对石路的话言听计从,立马应声跑了。

      过了会,提连踢打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过来。石路对弟弟说:“就是他,那天没喂饱豹子,豹子才那么大脾气,把你摔了下来,他肯定是故意的!我一直没杀他,就等着你亲手杀了他。”

      那个人瘦骨嶙峋,用手捂着头哭,秦惟从石留的记忆知道这是马奴,该已经五十来岁了,是个汉人,不知何时被掠到胡地,本来在都城为奴,因为年纪大了被原来的主人拿出来卖掉。石路兄弟要离开都城时,乌雅的儿子提山和提连闹着一起去,乌雅的丈夫不能离开职位,就去买了个奴隶让他们带着,说让奴隶做些最累的活,想让孩子们别那么辛苦。他没几个钱币,只能买个便宜的,就挑了这个中年奴隶。

      他们到了封地,生活艰苦,奴隶来了就大病了一场,差点死了,活下来后,身体瘦弱,不能挑不能提,只能帮着看护马匹,喂个料什么的,成了马奴。

      秦惟看了眼头发已经花白的人,摇了下头,说道:“算了,是我不小心。”不仅因为这是个汉人,还因为秦惟在这马奴的身上看到了前世将自己扔下了城墙胡人的身影。他怎么也没想那高大的胡人此世竟是如此狼狈,生为汉人,成了奴隶。秦惟不知该喜该悲:这个人欠他一命,他张嘴就可以讨还,可惜他本来就不喜杀人,何况他心里不仅觉得自己是个医生,还认定自己依然是个汉人,哪怕生为胡人,也无法以胡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石路有些奇怪地看他:“不杀他?那就好好揍他一顿?”

      秦惟又摇头:“我们没其他奴隶了,别废了。”

      那个马奴听得懂些胡语,在哭泣中抬眼看秦惟,提连一脚将他踢倒,骂了句,抬手就要打,秦惟摆了下手说:“别弄伤了他,还得让他去侍弄马匹呢,要不又少个人手……”

      提连停了手,马奴乘机连滚带爬地跑了,几个人都有些奇怪地看秦惟,石路也晃了下秦惟的胳膊:“你怎么了?别这么手软,对奴隶该打就要打,不然他就会偷懒!”

      秦惟做出些忧虑的神情问道:“不知大皇兄他们何时到?”

      这话一说,就把石路的注意力转移了,他哼了一声,提连一边觑着石路的脸色一边说:“大皇子已经派人来说了,该是明天。”

      秦惟惊讶:“这么快?”

      石路语气生硬地说:“大概是挂念你我兄弟,想早日见面吧。”

      几个青年陪着干笑了,秦惟知道这四五个人都是兄长的朋友,很是可靠,说道:“我忽然觉得,咱们还是该准备些粮食马匹什么的。”青年们不笑了,都看石路,石路不说话,秦惟扭脸请求道:“也许没用,可备下了,我心里就舒服些。”

      石路见了弟弟恳请的眼神,就不忍拂了弟弟的意思,勉强道:“那你们就去弄下,我们今年抓的那些马都是好马,只需要打几包草料。”

      秦惟补充道:“还有粮食,至少要准备一袋粮食。”

      青年们又看石路,石路摇头:“粮食没多少……”

      秦惟说:“我们还有半袋,再找些就行了。你们今天一定要都备好。”草原上可以打猎,粮食带点儿就行。

      没人动,秦惟可怜兮兮地看石路,石路挥手道:“去吧!”石路长的魁梧高大,是一群人里的领袖,他一示意,几个人笑着一哄而去。

      见他们远了,石路对秦惟说:“我那么说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可我哪儿都不想去!这是我的封地,是咱们的家!”弟弟这么瘦弱,大概一天的奔逃都支撑不过。

      秦惟笑笑:“当然,我也不想跑,只是防着万一。”他也知道他这小身板跑不到哪里去,方才大多是为了换个话头,不让人们注意他对汉人马奴不加追究。

      石路扶着秦惟又走了会儿,见他脸色发白,有点晃悠,就又把他扶回帐篷,让他躺下,说道:“你多睡觉,好得快。”

      秦惟也觉得虚弱不堪,没吃少喝的,他感到自己可能会被饿成纸片人,只盼着因脑震荡也好、前世印象也好造成的他孕妇一般挑剔的口味赶快过去,他能恢复原身石留的习惯,吃得下带血的肉,敞开怀喝凉水,好撑饱肚子一次。

      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地过了一天,晚上却睡不着了,秦惟躺在床上看着帐篷缝隙处异常明亮的月光,猜测该接近满月了。石路进来,见弟弟睁着眼,忙到床边问:“怎么了?你想吃东西?”他摸索着递过来了水袋和一小块饼子。

      秦惟慢慢地坐起来,接过水袋,喝着冰牙的水,虽然已经饿得半死了,可还是不想吃那块硬饼子。他的原身石留是个软弱的少年,此时对秦惟的种种思想一点反应也没有,特别逆来顺受。

      石路一头躺倒在另一张小窄床上,秦惟问道:“他们把草料都准备好了吗?粮食呢?”石路不吭声。此时夜深人静,秦惟坐在黑暗里,莫名地预感到危险将临,他停了半晌,坚持道:“哥哥……”

      石路没好气儿地说:“他们打了十个草料包,提连到处找粮食,凑了一大袋子,藏在草料里了。你心里踏实了吧?可我觉得这都没用!明天我会尽量对大皇兄弯腰,表示服从他就行了。”他本来的确是想逃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事情真到了眼前,他却一点也不想挪窝。弟弟的身体不好,若是能在这片地方凑合活下去,为何要冒死远走?他只需表示屈服就行了,为了弟弟,他能做到!

      秦惟没再说什么,一点点用牙咬碎饼子,审视自己心中的忐忑:这肯定是与大皇子有关的。听说大皇子明天就要到了,他有种该立刻就逃走的冲动。但这怎么办得到?他一醒来就是个脑震荡,前两天站都站不起来,今天才在天旋地转中走了几步,怎么骑马?如果是坐马车,根本逃不快……

      秦惟一阵头痛,差点把刚吃的饼吐了出来。他慢慢躺下,迷迷糊糊地听见石路起身出去了,想来应是清晨了。秦惟不想吃什么,就接着睡,不知何时,他被床下传来的隐隐轰鸣声惊醒了。

      帐篷的帘子一挑开,外面强烈的阳光涌入,石路走进来,蹲在秦惟身边,年轻的脸上不自觉地显露出了紧张的神态,他声音有点发抖地说:“他们……就要到了。”

      秦惟知道如果自己不去迎接,会给大皇子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就闭了下眼睛说:“抬我出去。”石路向外面喊了一声,提山提连等几个青年进来,抬了秦惟睡的窄床出了帐篷。

      外面阳光耀眼,已经接近正午。秦惟闭紧眼睛,忍着在床的晃动中想呕吐的感觉,耳边可以听到狂涛般的马蹄声近了。

      不久,几个人放下了窄床,秦惟等恶心的感觉过去,睁开眼,示意石路扶他起身,坐在了床上——他虽然更想躺着,可担心大皇子会以为他是有意怠慢,秦惟的原身已经不太记得大王子的样子,但印象里对这个人很害怕。

      周围稀稀拉拉地站了百十来人,都穿着胡乱拼接成的兽皮衣裤,头发蓬乱,面皮粗糙黑灰,证据确凿地是一帮贫困牧民。秦惟觉得自己兄弟像是这个落后牧区的头儿,等待着迎接都城来人居高临下的鄙视。而如果对方真的鄙视了,他们还得万分庆幸……

      远方出现了一线旌旗,然后迅速地接近,伴随震耳如雷的马蹄声,黑雾一样奔腾而来。嘹亮漫长的号角声如利刃般划破了天空,让人心头震撼。

      秦惟前世是在城上救护伤员,没有在平地上见识过胡人的军伍,此时被完全震慑住了,半张着嘴,痴呆呆地看着大军滚滚而来。一队队的骑士从他们面前不远处快速骑过,何止根本不停下来,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骑士们穿着不同颜色的皮制衣裤,大多外罩皮甲,秦惟认为都比自己兄弟和旁边的牧民们穿得好。不多时,旗帜的颜色变了,骑士的服装更加整齐统一,武器也从狼牙棒长矛半木质兵器变成了大刀等铁兵器。秦惟知道中军接近了。

      马蹄践踏之下,枯草离地,灰尘漫天,几乎遮挡住阳光,没人敢躲避,所有人,包括体格健壮如牛的石路都以手抚心,深深地弯腰行礼。秦惟一低头就头晕,想等到最后。

      不久,在清一色的黑马方阵中,秦惟看到了一个头戴着金色头盔的骑士。秦惟本想低头,但或是因为头痛,或是因为内心突然涌现出的不愿,他迟疑了一下。就在这片刻之间,金盔骑士已经骑到了秦惟前方。金盔下的面容有些模糊,可秦惟却清晰地看到了那种傲慢凶险的神情,秦惟莫名觉得这该是前世的太子。金盔骑士的目光突然向秦惟看来,秦惟忙把手搭在左胸处,刚要垂下眼睛,按胡人的习俗以示恭敬,却看到了金盔骑士身后的人,秦惟一下呆了,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从眼前骑过。

      那个人身上的黑色大氅飘起,露出里面的一身红色僧服,大氅的帽子搭在他的颈后,他的光头上有半寸厚的头发,长得浓眉大眼,该有十七八岁,是个年轻的僧人。他似乎看了秦惟一眼,但马跑得太快,秦惟并不敢确定。

      秦惟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道:“小森……”

      直到那个背影完全被胡兵的身影淹没了,秦惟才收回目光,放下左手,扭头看向后面的队伍,可接着又惊得合不上嘴:队伍中,一群骑兵围拥着一个双臂被五花大绑在身后的骑士,他穿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可是梳着汉人的发髻,虽然被绑着,但上身笔直地骑在马上,头微昂着看着前方。

      秦惟转着头盯着看,直到看不见了,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哪一世了!那时那个老僧人说过,那个人是战俘,自己是皇子,这两个参数对上了,只是不知这一世他是不是还叫方临洲。按照老僧人说的,他会剜了自己的心……

      秦惟暗自嘶气,好像提前就体会到了胸口的疼痛。只是上一世自己并没有杀了他,那他这次还会这么干吗?秦惟特别想跟小森搭上话,好好问问。

      大概小半个时辰,骑兵才过去,后面大队驮物的马匹,又过了一会儿,队伍的速度慢了,有人大声传下了口令,远处的骑兵们纷纷下马,分散开去。离他们最近的马队也停下来,人们解开马上的包裹,抽出木棍毡布,开始搭建篷帐。

      在一片人来人往的忙乱中,还是没人理他们,好像这一百多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石路等人在中军过后就直了身体,见到了大军开始扎营了,石路才对大家喊:“都散了吧。”贫下牧民们讪讪地走开,提连几个人来抬秦惟的床,秦惟忙躺下,闭上眼,晕晕乎乎地被抬回了帐篷。

      进了门,等人都出去了,石路小声问秦惟:“你为何盯着那个战俘看?”

      秦惟哼唧:“我没见过汉人俘虏。”真的!

      石路点头说:“是啊,我们都没打过仗。”这里穷兮兮的,兵器都没有几件,何况大王子还防着他们,怎么可能让他们去战场?石路那个样子,力拔山兮气盖世,弄不好能趁乱拉起队伍来。

      秦惟好奇地问:“他们就抓了一个俘虏?”

      石路说道:“怎么会?谁会带着俘虏绕远路?俘虏们肯定是直接往都城那边押去了,这个人该是很重要,大皇子该是怕他跑了,才会随军带着。”

      秦惟心说他可不是跑了,还顺手挖出了我的心……

      石路见秦惟闷闷的神情,不解地问:“你问这干嘛?”

      秦惟掩饰地说:“哦,我原来以为,抓的俘虏都是奴隶,如果从我们这边过,我们也能买些。他算是奴隶吗……”

      石路失笑:“这种人肯定不会马上就成奴隶的。去了都城,单于还会让他娶妻呢。”

      这次秦惟惊讶了:“真的?”

      石路点头说:“当然,如果是要紧的人,他们抓了就先狠狠折磨他,然后单于会问他降不降,降的话,就给他的贵女,不降,就给他个女奴,反正不管怎么说,都要让他把种留下来。”

      秦惟的嘴又半张了,可想了想,闭上了——胡人其实对汉人很看得起,那些有才识有身份的汉人更受重视。万一有个投降的,从子孙计,贵族们会抢着把女儿给他。当初苏武牧羊娶了胡女,张骞出使西域被胡人羁留,也被塞了胡人老婆……

      游牧民族的道德观有别于农耕民族,草原空旷,生存环境险恶,只有强悍的人能生存下来,妇女的受孕率低,孩子的夭折率高,人们用尽办法增加生育:女性稀少,祖父子三辈都可以娶一个女子。一个优秀的男子,同样不能放过。哪怕是俘虏,作为种马也得利用好——无论父亲是谁,孩子好就行!反正孩子长大要帮着放马,甚至争夺草地,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而南方的农耕民族有个土地传承的问题,谁也不想辛辛苦苦地耕作了一辈子的田产或者费尽心机挣来的家资最后给了别人的孩子,所以要讲究妇女的贞洁,有资产的人家恨不能把女子全关起来,以保证生育血统的纯洁。本族的田产也不想给外人,家族内部的通婚很普遍,表亲堂亲……

      秦惟正胡思乱想,石路叹气道:“我们行礼迎接了,他肯定看见了。”

      秦惟回过神来,对石路说:“你去帮我打听一下大王兄身后的那个僧人是怎么回事?”秦惟隐约记得佛教也传入了胡人。但具体如何他也不了解。

      石路点头,秦惟又叮嘱:“哦,但是别做得太明显了,免得那边将话传到大王兄那里。”

      石路说:“好,我反正得找人说说话,看有没有人知道大王兄为何要绕远过来。”说完,他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秦惟心头发沉——本来他觉得大王子往这边绕道就没安好心,现在又空降下一个要杀他的,这是完全不给他活路的架势。

      等石路出去,秦惟坐起来,把脚放在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立刻觉得大地如万花筒般旋转,起来他走了几步,差点儿摔倒,就又缓慢地回到床边坐下,赶快躺下了,盖上皮子。

      秦惟很沮丧:这可怎么办?别说逃跑,躺着躲开刀刃都够呛。也许,我就瞪大了眼睛等着,到时候放声大喊就是了……可是那样的话,那个人一定会被捉了……老僧人说他回到南朝会被杀,那阻止他逃跑也算是救了他的命吧?……好,到时候我就叫,或者让石路守在外面,欸,前世也该有石路吧?石路难道不该一直和我在一起吗?那个俘虏怎么能杀了我?……

      秦惟动了脑筋就犯困,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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