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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玉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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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谈
“请问萧兄,不知你所办过的案子中,哪一件最令人印象深刻?”
“十年前那一桩。”
“哦?萧兄莫非指的是十年前代天审理的《南史》一案?”
“不错。”
“小弟好奇得紧,萧兄可愿详谈?”
“有何不可?贤弟且听好了,话说十年之前……”
——大理寺正卿萧芜放下了茶碗。
二夜审
“堂下所跪何人?”
“生员玉三。”
“身边何人?”
“弟子庄衡。”
“你二人是何关系?”
“阿衡乃是在下的学生。”
“哼,这庄衡难道是哑巴不成,怎么句句都要你代为回话?”
“玉三并无犯上之意,只因阿衡年幼无知,玉三生怕他出言莽撞,惹恼了正卿大人。”
“好吧,本官就问你——你……就叫玉三?”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江南人士?”
“是的,大人。”
“江宁玉家?”
“玉家三郎。”
“呔!大胆的人犯,竟敢胡言乱语:那玉家三郎谁人不知——‘月漉烟波,玉三公子’岂是眼下你这副德性?”
“呵,不知现下玉三是哪一点配不上这八个字了——敢问大人?”
“这……,你……你瞧你这一身……真真辱没斯文!”
“哦?那便请大人看仔细了:在下通身玉色布绢襕衫,宽袖皁缘,从领至裳去地一寸,毫厘不长毫厘不短——这一身天下士子皆可穿得,却为何独不能为玉三所着?”
“好一张利嘴!看来还真是读过几天书的,竟敢拿《舆服志》与本官纠缠!好,那本官也反问你一句:你既知礼仪,怎又散发不笄?”
“呵呵——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大胆刁民,你也配得这句?!尔等也会存得忧国忧民之患?——怕是皓首穷经只为了一部反书乱语胡言!”
“回大人,玉三并未参与《南史》编纂。”
“荒唐!那《南史》副主编书的是谁名?”
“……玉三。”
“幸好白纸黑字由不得你抵赖,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你到底姓什名谁?为何冒充玉三?”
“大人,在下的确就是玉三本人。”
“哼,还敢狡辩?!那本官问你:你可参修了《南史》?”
“没有。”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那玉三又是不是《南史》的副主编?”
“书上写的……是。”
“呵呵,可你又不承认你参修过《南史》,那你怎可能是玉三?”
“大人!……在下,就是玉三,绝无假冒。”
“恁的一派胡言!本官再好心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
“在下姓玉行三。”
“好好好!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了?”
“在下玉三,绝无更改。”
“啪——”
——大理寺正卿萧芜将惊堂木重重的往桌上一拍。
三夜会
“你还是来了。”
“十年之约,怎能不赴?”
“未想却在此时此地相见。”
“朕……我差点便要亲审。”
“幸亏你不曾冲动了——御审,必重判……”
“只想早见玉人一面。”
“呵呵,还是那般油嘴滑舌——只可惜……玉三早已非当年风采。”
“月漉漉、烟波玉,今日玉三,依旧名满江南。”
“你就别骗我了,方才堂上你的正卿都已说了:我现在这模样,叫有辱斯文。”
“听他胡言乱语?”
“难道非你指派?——唉,你干什么?”
“别动,有根白头发。”
“算了,放着吧——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你真当我是说笑的?”
“玉……”
“嗯?”
“……哪来这画鬓如霜?”
“十年生死……两茫茫。”
“玉,对不起,让你久候了。”
“既是当初说好的,便没觉得怎样……”
“这十年,你怎么过的?”
“你难道会不知?”
“听你说来,总是不同。”
“好吧,我说,你也说——我也想听听你的——第一年,我离了京城,回到江宁。”
“我向父皇认错,闭门思过半年。”
“第二年,没什么可说的,我也在闭门思过。”
“我……我带兵上太行山平叛,从此立下军功。但也是那一年,我母妃去世,我一个人跪在灵前,哭都哭不出来,于是一个劲的想你,一个劲的想把那个皇宫砸烂。”
“嗯……第三年,家父去世,我守孝,又三年,三年里冷眼看着叔伯将诺大玉家瓜分一空。然后,离开。”
“那几年,我……算了算了,不提了,就那么些事,死了那么些人。然后,我就当上了太子。那是……第七年上的事。”
“那就直接说第八年吧,玉三公子之名让我受到了庄家的礼遇,于是就留下,边写书,边当阿衡的西席,一直到现在……”
“写书?你——到底写了什么书?”
“……写了又烧了,一本……闲书而已。反正不是《南史》。”
“那《南史》又怎会署了你的名?”
“庄家聘我,其实就早存了个借我名号的意思,编书前也曾问过我肯否参与,我没答应,谁知他们最后还是将我的名字列了上去,我想着毕竟还有阿衡这层关系,便没和他们计较。”
“不计较?这可是灭九族的罪。”
“你……打算这么做?”
“你让我怎么做?”
“皇上的事,我置喙不得。”
“可你已经卷进来了!玉三,你让我怎么办?让朕怎么办?连你一并杀了?”
“呵呵。”
“你笑?!到这时候了你还笑?!玉三,我就最恨你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你到底有没把我放到你心里过?”
“你说呢?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还是‘十一年来梦一场’,皇上啊,你要我答哪一个?”
“后面的!”
“好。”
“好什么?!我真巴不得这十年来就真只是一场梦!分开得那么苦,一个人跋涉得那么难,一直只能咬牙挺着,只能在心里想咱们的日子——咱们以后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在心里想过那么多遍,那么多年,可,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相见……竟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曾想象过——好多种、好多种……到后来,也就不想了。浩岚——还是,继续叫你皇上?这么多年,我想也许我已经累了,你也累了。”
“所以,就将我忘干净了?”
“倒想呢。”
“……”
“你干什么?……,我骗你的……”
“玉……”
“浩岚……”
“松一点,松一点,我……快憋死了——等等,就这样,这样就行了,让我靠会儿。”
“好。”
“哦,对了,阿衡呢?后来你们单独审他了?”
“萧芜审了,说那孩子非说自己十五了。”
“傻孩子——我明明让他说十三的。”
“你教出来的学生能不和你一样傻吗?”
“呵呵——浩岚啊,是不是天快亮了?”
“早着呢,你累了?”
“嗯,早累了。”
“那枕我这儿睡会儿吧。”
“嗯。……,浩岚……?”
“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我们这样儿,其实和原先在青王府里,在醉仙阁里,在长江边上……也没什么不同。”
“是啊,是没什么——玉?”
“嗯?”
“答应我,像十年前一样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嗯。只要你肯,玉三必同陛下江山一样万年长青。”
“你说的?”
“是,玉三说的。”
“吱呀——”
——大理寺正卿萧芜轻轻带上了牢门。
四夜行
“萧大人?”
“没想到吧?”
“是没想到,玉某千里流徙,竟是大人前来相送。”
“本官乃是受人之托,特将一件物品送来。”
“……,谢大人了。他……他可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已有了三个皇子,两个公主。”
“哦——那……麻烦大人转告吧:婢女玉如,十年来对玉某一直照顾有加。”
“好的。那,本官就不送了。关外风大,玉公子保重。”
“大人放心,玉三永远是玉三。”
“告辞。”
——大理寺正卿萧芜跨上马背,消失在夜色中。
五 夜奔
“那是件什么东西?”
“贤弟猜呢?”
“金牌?”
“何解?”
“情比金坚。”
“非也。”
“头发?”
“贤弟是取‘结发同心’之意?可惜还是不对。”
“玉佩?”
“月漉烟波,玉三公子……呵……仍是不对。”
“到底是什么?萧兄告诉小弟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
“嘎?”
“皇上的东西,谁敢拆看?”
“你——你竟然耍我!”
“呵呵……”
“唉,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
“贤弟认为不好?”
“算不得不好:《南史》一案若按本朝先例,必定大开杀戒,但皇上最后却只诛杀了首犯庄玉靳兄弟,其余编者和庄氏一门都只判了流徙而已。而自此案以后,我朝文字狱的数量大大减少,敢说话的读书人也就多了许多。想皇上当初乃以军功上位,这十年来,倒成就了仁君之名——于国于民,哪里会有什么不好?只是可惜了……”
“玉三?”
“不,玉三仍是玉三——玉三公子,名满江南。”
“那……”
“可惜的不是人,而是岁月。”
“哦……”
“萧兄可明白?”
“明白什么?”
“江山无改,流光易逝。”
“贤弟之意,可是‘花开堪折直需折’?”
“……萧兄?”
“不瞒贤弟,今日萧芜正是要告诉贤弟:我已决意辞官,随贤弟归隐田园。”
“啊?”
“怎么,贤弟……似乎不悦?”
“呵呵,小弟今日前来原正是要告诉萧兄:我刚中了今科状元,要与兄长共骋仕林。”
“这……”
“呵呵,但与萧兄这一番秉烛夜谈,小弟已想好了:小弟愿与萧兄一道挂冠而去。”
“真的?”
“小弟是个俗人,只道——若无那人相伴,纵是坐拥百里江山,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好!”
——前大理寺正卿萧芜激动得碰翻了茶碗。
六传奇
自帝十五年后,忽有词牌名曰《青玉案》——双调,六十七字,仄韵——歌之悱恻,闻之慨然,一时上至庙堂下至坊间广为流传。
众人莫辨所出。后便有稗官之言,云此词牌乃是源于一本词集之名,集内词章大都宛转沉郁,诉尽人间相离、相思、相知情怀。更有大胆者妄测,《青玉案》之名竟与今上早年封号“青王”相应,于是更加传说纷纭……
此事正史自然讳莫如深,而就连野史之上,对当年之事,也只录得一句:
“己亥年三月,江南,青王逢玉三。”
如此而已。
——全文完——
PS:青玉案,(表听某舒胡说)调名出自东汉《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又名《横塘路》、《西湖路》、《青莲池上客》等。双调,六十七字,仄韵。
后记:曾经在某一天想过某个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先图霸业,再揽感情,只要两情坚定,是不是就可以真的柳暗花明……但,请原谅某舒个人对于时间流逝的不确定,究竟什么会变,什么不会变,变了的就当真是错误的,不变的就是永恒的吗?只想说,对于眼前的,不要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