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梦一场》绘花猫

4、甲戌年·冬

　　冬天来得突然，好似只一场北风后，雪就随之而来。

　　单单一件棉衣扛不住冷风，外头还得再加一件大氅，再戴上帽子，在漆黑寒冷的早晨行走时候才不会觉得被冻僵到无法前行。

　　夏秋两季蝗灾，又逢寒冬，冀州等地好不容易有些平定下来的民乱又起。

　　大约是想着没吃没喝总归是一死，跟着起事最后落败大不了还是一死，总归是没有活路，大不了拼上一把。

　　皇帝虞溆下了无数诏令安抚民众，又命宫中一应节省，不可奢靡，要做出简朴的表率。

　　于是宫中各处便果真取下了那些看起来奢华的用器，做起了节衣缩食的样子。

　　.

　　万春殿中，皇后秦氏在张罗着八皇子出生百日宫宴的事情。

　　先选定了那日要进宫来的命妇，又择定了摆宴的宫室，秦氏看向了一旁的女官：“陛下可说宗室中要请哪些人？”

　　女官想了想，又与旁边的人轻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秦氏道：“娘娘，陛下那边还没有旨意。”

　　秦氏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半，她悻悻把手中的笔放下了，道：“派个人去昭庆殿问一问陛下现在可有空闲。”

　　女官应了一声，差了外面的内侍往昭庆殿去。

　　.

　　殿内殿外两重天，寒风下内侍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挨着墙根快步往前走。

　　从角门出去先验了腰牌，然后再顶着风出了寿春门，等拐过风口到昭庆殿外的时候，内侍已经一头一身全是雪粒。

　　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先用手拍了拍脸上身上的雪，略整理了一番仪容，才从角门进了昭庆殿，恭恭敬敬请了里面的内侍出来说明来意。

　　因是皇后身边内侍前来，昭庆殿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先请了他进去喝茶暖了暖身子，叫他歇脚喘气。

　　“陛下现在还在和大臣们谈国事。”皇帝虞溆身边的大内侍乔吉祥亲自出来招待了他，还替他倒了茶，“你略等一等，我估摸着还有小半个时辰陛下就会歇息了，那会儿你再进去回话。”

　　内侍应了一声，忙道：“劳烦乔爷爷了。”

　　“算不得什么劳烦。”乔吉祥不紧不慢笑着，“不过这事儿你也要有些心理准备，陛下近日连着说了要节俭，八殿下的百日宴多半不会大办的。”

　　内侍静默了一会，方道：“娘娘不爱用我们这些内侍，这话我也没得在娘娘面前劝谏。”

　　“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一体，想来也不会让陛下太为难吧！”乔吉祥又笑了一声，他盯着这内侍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说来的确好像是第一次见着你到这边来传话。”

　　“小的名叫王英杰。”内侍忙答了。

　　“倒是个好名字。”乔吉祥点了点头，他正想说什么，殿内传来了皇帝虞溆的一声怒喝，顿时殿内殿外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好一会，乔吉祥缓慢安静地站起身来，示意王英杰就在这门房里面等着，自己则悄悄往大殿方向走去了。

　　.

　　大殿中，皇帝虞溆拿着手中的的奏疏一句一句拷问阶下的大臣。

　　“放粮施粥，多少担粮食，共有多少州府放粮？”皇帝虞溆声音在发抖，“放了几日，放了几时？有多少人领到了？！”

　　大臣只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没有回答。

　　“煮粥，煮了多少粥，施给了多少人！”虞溆把手里的奏疏直接摔在了大臣的脸上，“朕在这高堂之上，只能看到你们在粉饰太平！”

　　大臣整个人都战栗着，他双手把地上的奏疏捧起来，不敢抬头看虞溆一眼，口中犹道：“臣等是依着先帝时候前例而行。”

　　“旧例、旧例！”虞溆怒火更盛了一些，“那你倒是与朕说说看，旧例里面是如何规定的！”

　　大臣闭上眼睛，牙关咬不住颤抖，整个人竟是就那么朝着地上栽倒了。

　　“给朕把他扔出去！扔出去！”虞溆气得从书案后站起来。

　　乔吉祥从旁边看到了，急忙给旁边的内侍打了个收拾，一行人上前去架着那栽倒在地的大臣快速出了大殿。

　　.

　　虞溆在书案后面如困兽一般转了两圈，最后一抬手把整个书案都掀翻到地上去。

　　乔吉祥止住了想上前去收拾的内侍，眼珠子转了转，叫人拿了一杯热茶过来，亲自捧着上前去了。

　　“陛下，喝口茶消消气。”乔吉祥躬身在虞溆面前站定了。

　　“叫那狗东西滚进来！滚进来！”虞溆夺了乔吉祥手里的茶盏，揭开盖子还没喝一口，又重重放下了，“不，去宣张相进宫。”

　　“张丞相替陛下去冀州青州等地巡视，还未回京。”乔吉祥说道，“陛下息怒。”

　　虞溆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看向了乔吉祥：“刚才朕听见外面还有人求见，是谁？”

　　“是万春殿的内侍总管王英杰。”乔吉祥徐徐说道，“皇后娘娘差他来问陛下现在可有空闲。”

　　虞溆疲累地坐下了，他指了指那打翻在地的书案示意内侍们上前来收拾，他往外看了一眼，缓缓叹了口气：“是为了小八百日的事情吧？”

　　“是。”乔吉祥答道。

　　“你替朕去一趟万春殿，小八百日的宫宴不办了，到那天朕会过去，就当家宴了。”虞溆说道，“不必惊动太多人。”

　　“是。”乔吉祥应了下来。

　　.

　　风雪仍然肆虐着。

　　从昭庆殿出来，东边便是文华殿。

　　乔吉祥下意识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文华殿中的动静，他想起来几个月前因为那位心高气傲又迂腐至极的程夫子，皇帝虞溆发了好大的火，就连皇后都被连累到。

　　不过叫乔吉祥自己来说这事，也是皇后做得不周全，若是对贵妃有芥蒂，何必揽下这安排皇子读书的活儿呢？索性就直接推给皇帝，左右与自己无关。

　　既然要揽下这事情来彰显自己的嫡母风范，又何苦做得这么……明里暗里恶心人？

　　难道那程夫子是怎样一个人，皇后自己看不出来？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穿过了寿春门，被风一路推着往前碎步小跑，再没心思去琢磨旁的事情。

　　.

　　文华殿中，年轻的丁夫子讲完了今日的书本，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笑道：“今天外面雪大，便给你们留一篇作业，每人写两首以雪为题的绝句，五言七言皆可，不限韵。”

　　六皇子虞嵘之认真点头记了下来，他身后的张南清垂头丧气悄悄看了眼旁边的陈逸春。

　　坐在最后的赵离可有可无地也点了下头，他被这殿中温暖的炭火烤得只想睡觉了。

　　丁夫子起了身，道：“今天就到这里，殿下回去时候小心脚下，不要在外面贪玩，小心着凉。”

　　虞嵘之也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对丁夫子行了礼：“学生记住了。”

　　后面的赵离三人也跟着站起来行礼，目送了丁夫子离开。

　　.

　　“下雪，下午骑射课上不了，只能回宫去了吧？”张南清推开窗户一条缝，被外面冷冽的风吹得往后仰了一下，立刻抬手把窗户给拉回来关上了，他转头看向了陈逸春，“咱们等会出去打雪仗？”

　　“我今天要回家。”陈逸春慢慢收拾了桌上的纸笔文具，看向了六皇子虞嵘之，“殿下，我回家两天，祖父过寿，到初八那天回来。”

　　“好哦！”虞嵘之慢吞吞站起来，看向了张南清，“表哥你是不是也要回家两天？”

　　“是吧……？”张南清抓了下脑袋有些不确定，“我爹还没回京呢……我回家做什么……”

　　“安平侯过寿你不去？”虞嵘之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我娘过去就行了，我现在长大了，也不好跟着我娘在内院厮混，我爹不在，我一个人也不好去外面……总之就是……我没法去。”张南清沮丧地抠了下脸，“好想快点长大。”

　　“没事，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陈逸春笑了一声。

　　这些事情与赵离向来没什么关系，他在旁边无所谓地听着，手上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招呼了个小内侍过来拿好。

　　.

　　张南清虽然不出宫回家，但还是送了陈逸春去宫门口。

　　赵离则跟着虞嵘之一起回勤安宫去。

　　特地叫了肩舆让虞嵘之坐了，赵离跟着肩舆慢慢走。

　　“你什么时候回家呀？”赵离突然听到肩舆上的虞嵘之这么问他。

　　他带着几分疑惑抬头，便见这小孩正在看他，目光中全是关切。

　　“不知道。”赵离摇了摇头。

　　虞嵘之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内疚，他不说话了。

　　赵离已经在这小孩身边呆了快一年，他已经十分了解这个过完年就七岁的小孩，他不在乎地笑了笑，道：“这里也很好，可能我家还没有这里好。”

　　“皇宫嘛……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虞嵘之笑了。

　　赵离也跟着笑了笑。

　　.

　　一人一肩舆身后跟着十数个内侍在风雪中一路回到勤安宫时候，贵妃身边的内侍简聪已经等候许久。

　　“过两日是八殿下百日，娘娘让奴婢准备了金锁片金手镯金项圈，殿下到时候送去万春殿。”简聪笑着说，“娘娘说，陛下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但哥哥送给弟弟的东西不能简薄，殿下到时候多看一会八殿下，就是手足情深了。”

　　虞嵘之看着那一匣子东西，露出欲言又止神色。

　　旁边的赵离替他接过来看了一眼，向简聪道：“我会提醒殿下，到时候一定送到万春殿。”

　　简聪应下，然后恭敬向他们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虞嵘之神色恹恹，他从赵离手里拿过匣子又打开看了一眼，再抬头看向了他：“那次父皇因为程夫子的事情训斥了母后，我一直觉得心中愧疚……毕竟……那也不是母后的错。”

　　“训斥皇后娘娘的是陛下，也不是殿下您，这愧疚来得莫名了些。”赵离不太能理解小孩的心思了，“再说大人也不会和小孩计较。”

　　“你不懂。”虞嵘之鼓着腮帮子把匣子合上了，他脸上是真的有忧愁，“母后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母亲。”

　　“皇后娘娘看起来是很大度的人。”赵离回想了一番自己在宫中见过皇后秦氏的那几次，他对秦氏的印象并不算太深刻，是远不及对贵妃的了解。

　　“反正母后一定会迁怒的。”虞嵘之没有解释，而是给出了一个相当笃定的结论，“就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也还是会记在心里然后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