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八章 忆清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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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愣住了，半天没有动弹。
小姑娘还问他：“你怎么还不起来？我娘亲说了，好孩子都不躺在地上的。”
旁边那个少年之前一直沉默着，这会儿方道：“他的手还绑着 。”
说着，少年又动手将周景云手上的布条解下来，还注意到了他的腿伤，恐他自己不能站立起来，伸手搀了他一把。
借着站起来的功夫，周景云又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两个人。
少年的身量颇高，面容却尚显稚嫩，应该比他年长一些，不过也不会太多；身形清瘦，又并不像大多数少年人那宛若竹竿般的瘦弱，看得出来他应是有武学功底；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可窥其未来的清俊模样，薄唇微抿，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坚毅。
景云惯会察言观色。在他被扶起来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周景云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少年的表情。
少年再怎么沉稳的，也不过是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还不能完全控制好情绪，素来沉着的表情下，流露出无奈与宠溺。
小姑娘大约也就只有六岁。她其实并不胖，只是脸颊格外丰润，白里透红，即使不亲手捏一捏，也能想象得出那种细滑柔软的手感。她穿着粉嫩的袄子，更衬得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要盈出水来般白嫩。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黑亮，三分懵懂七分纯真，长睫卷翘，看起来就又乖巧又绵软，但凡初见，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仙童般的娃娃，骨子里藏着的却一个小调皮捣蛋鬼。
小姑娘看到少年的举动，也心知是自己疏忽了，又不肯承认自己没想到，就冲少年和周景云吐了吐舌头，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叫缈缈，他是瑾言哥哥。你叫什么呀？他们为什么欺负你？你爹娘呢？你长得真漂亮，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玩儿呀？”
她的话一连串冒出来，也不顾人家能不能反应过来，像只小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却不会让人觉得厌烦——有谁拒绝得了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所展露出来的活力呢？
景云也不能。
“漂亮”二字一出，周景云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然而只是一瞬，又松开了。
一来，他是怕被过于敏锐的谢瑾言发现异常，二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此没有多少抵触情绪。
因为出身的缘故，再加上他确实是唇红齿白，比一般的男孩子生得秀气许多，不少人议论他长得太“漂亮”，不像个男孩子，一看就随了他生母。按理说，他明明还是处在不辨美丑的年纪，但是童年的经历又导致了他比同龄人更早启智，所以自然对这种言论格外厌恶。
最初的时候，他还不自量力地想惩治那些嘴碎的人，但失败的结局以及他能从中获得的好处令他对此事保持了容忍的态度，从此他又多了一项“软弱可欺”可以被议论嘲笑。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厌恶多得快要满溢出来，唯有将这些人的脸一个个都深刻于记忆之中，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进行反扑，才能勉强压制。
或许是这女孩子出现的时机太好，或许是他太过于渴望什么人的关切，或许是她的性格、她的生活、她的一切都令他太过于钦羡。总之，此时此刻，对着这个形容他“漂亮”的小姑娘，他生不出半点恶意，甚至对她产生了好感。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利用她。景云早在一路的磕磕绊绊中，学会了许多大人也难以企及的冷静。
女孩子的闺名不好随意透露给外人，好在小姑娘年龄尚小，同其他小孩子交换下小名倒也没什么。虽然不知这位“缈缈”小姐的身份，但既然她能参加这场宫宴，其父官职必不低于五品。
更令景云在意的，是那位寡言而沉稳的少年的身份。
周景云虽处于深宫，然因为地位的缘故，反而能接触到一些天潢贵胄接触不到的人。
宫中向来忌讳多嘴多舌，因此被安排到其他皇子公主身边的，大多是经过严格教导的宫人，一个个宛如锯嘴葫芦。
不过下面的人就随意一些了，只要不冲撞到贵人，偶尔嚼嚼舌根也没人管。
因此景云便从他们口中听了不少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刨除那些过于离谱的，他竟是也知晓了不少信息。
其中一条，就是关于谢家的。
众人皆知，谢家先祖当年是随着晋太.祖一同打天下的，后来太.祖即位，要论功行赏。
谢家先祖亦是极有先见之明，他虽功勋卓著，却没有因此昏头，知道历来没有哪个皇帝是不忌惮功高震主之人的。
因此他主动拒绝了升官进爵的封赏，并交还兵权，向皇帝承诺，谢家永远都是晋国指向外敌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太.祖大为感动，事谢家先祖为亲兄，待其后辈亦如子女，成为当时的一段佳话。
谢家人在谢家先祖的教导下，始终恪守着谢家家训，不骄不躁不卑不亢，颇得世人称赞。
近百年来晋国呈现颓势，周边小国及游牧民族常常冒犯边境。谢家正如谢家先祖所言，成为晋国所向披靡的一把利刃，将所有外敌牢牢地抵御在边境线外。
有功就要论赏，哪怕历任谢家主都一再拒绝封赏，但皇帝要赏你，你哪里拦得住呢？就这样，谢家的地位逐渐提高，除了没有封爵以外，一时之间竟无家族可与之比拟。
谢家在被迫风光了几十年后，到了上上任家主谢凛松，也就是谢瑾言的祖父掌家的时候，开始呈现颓势了。
并非说是谢家儿郎能力不足了，而是随着国势衰微，皇帝开始忌惮谢家了。
有皇室拖得一把好后腿，谢凛松和谢瑾言父亲谢修北双双战死于沙场，如今谢家主家一脉，竟只剩下谢瑾言这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了。
因而在宫人口中，那谢瑾言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偏偏他又因为年幼就失怙失恃，性情早熟，极为懂事听话，很是令人心疼，就连皇帝也格外关注他。
消息不见得全部真切，但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谢瑾言这个名字，必定是错不了的。
要说这些宫人胆大也真是胆大，还身处皇宫中，就敢议论天家事，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没将周景云一个失宠皇子兼小孩子放在眼里，所以言行颇为无状。
景云对皇室没有什么感情，对所谓皇室名誉更是不屑一顾，更无所谓自己是不是被轻视，甚至还巴不得他们多讲几句。
他恨极了那种“与世隔绝”的滋味，因为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在这杀人不眨眼的深宫里活下去。
他突然无比感激之前那几个讲起来谢家的宫人，这令他知道，他的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
于是周景云调动面部肌肉，对沈淑绽放出一个他对着水面练习过千百回的笑，并不灿烂，而是有三分怯意，七分渴望——他知道这样笑，最能激起别人的怜悯，尽管他亦十分痛恨有人用同情的眼光来看他，可架不住这有用。
他虽然过得不如意，但其实生活水平还算过得去。罗娇为了避免被诟病，在衣食上并不过分亏待他，因而尽管他较同龄人瘦小些，却也不会面黄肌瘦。这恰到好处的瘦弱，有时候还能反过来为他所用。
这会儿已经入了冬，他穿的夹袄偏单薄，难以抵御寒风，因此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唇色却是苍白，尖尖的下颌上还被溅上了几点污泥。
先前谢瑾言将他扶起来之后，又唤随侍在旁的仆从取来一件大氅，这会儿刚刚给他披上。
他瘦得只有巴掌大的小脸就被毛领给围住了一半，只露出泛红的鼻尖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小，眼睛就会显得格外大，他眼尾的弧度生得好，在他刻意的控制下微微下垂，就显出几分稚气与无辜来，任谁瞧了，也会觉得这孩子无端可怜，惹人心疼。
他说：“景云……”他声音很低，又有些哑，若不细听，只怕就会这样融于风声中。
景云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很低，很快地睨了沈淑一眼，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景云……”
他这样矫揉造作了半天，心里暗以为眼前这位贵小姐必定已是对他同情万分，而以先前他所观察到的谢瑾言对小姑娘的重视程度，也不会对自己坐视不理。
如果能得到眼前这两人相助，他必能早日摆脱如今这处境。
他再怎么心思深沉，冷静过人，现如今还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提，一想到有机会能改变自己的未来，心就忍不住狂跳起来，声如擂鼓，仿佛是在他耳边敲击着，连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忙将手藏在大氅下面。
却不料下一瞬，他的手又被握住了——是缈缈。
他吓得忍不住一个激灵，又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故作疑惑地看向小姑娘。
小姑娘一如他所想，眼含同情，却又不完全如他所想。
她的手很小，不能完全将景云的手完全握住，同样也是为了避嫌，她其实只隔着帕子稍稍拉住了景云的几根手指。
缈缈手上的热度隔着一层轻薄的丝帕向他冰凉的手指传来，出人意料的灼热，烫得他几乎要忍不住内心的颤栗而将手收回。
只听小姑娘说：“你是在害怕吗？我觉得你肯定不是在害怕，是太冷了对吧？我娘说，人活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好怕的，虽然我不太懂娘亲是什么意思啦——因为我就很害怕黑。”
“你要开心才能配得上你的好看！嗯……我请你吃杏仁酪好不好？我最爱在天冷的时候吃一碗热乎乎的杏仁酪啦，瑾言哥哥也是，对吧？”
她皱着眉，绞尽脑汁找话安慰景云，内容其实前言不搭后语，显得挺不着调的。
可是周景云就是觉得，他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被一双小而温暖的手安抚住了，他呆愣地看了沈淑一会儿，方答了个“好”字。
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声音逐渐远去。
景云回过神来，眼前正是长廊的尽头。
不知为何，他觉得口中微微泛着清甜，似乎一口冒着热气的杏仁酪刚刚入喉，又一口气甜到了肺腑。
作者有话说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忆清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