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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思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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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禊日春游,我与族中姐妹一道坐在马车上。
轻轻将帘子掀开,突然瞥见一个温雅的少年缓步从马车身侧经过。
他似乎是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偏头往我这里望了一眼。
这人,当真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他对我弯唇笑了笑,眼睛笑弯,里面似乎有淡淡光华。
我心中一惊,不小心松手将马车帘放下。等我回过神再掀开车帘时,已经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后来在溪边时,我一直有些失神。
族中姐妹已经各自散开嬉闹,我抱着膝盖坐在溪边,失神望着水中的倒影。
突然,有一朵漂亮的芷草递到我眼前。
我抬眸看去,再次对上那一双眼睛。
“禊日春游,此花清雅,堪配姑娘。”
我听着他温雅从容的声音,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时,我原来已经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花。
“颖川阳翟人,姓郭名嘉,见过姑娘。”
郭,嘉……
我心中轻念他的名字,眉眼笑弯,却不作声。
他也笑了起来,“姑娘不愿和嘉说话吗?”
“那让嘉猜猜,姑娘当是白府的姑娘,可对?”
“我是白府的人又如何?”我眉梢微扬,回了他一声,起身福了福身子,往姐妹那边走去。
等我转过身时,他依旧在望着我,察觉到我的视线,抬手冲我招了招。
五日后,我又在家中院子见到了他。
他一身布衣,身形有些瘦削,气质却极好,站在廊檐之下冲我微笑。
在颍川荀氏的搭桥牵线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许嫁于他。
“芽儿,郭嘉此人得荀氏看重,嫁于他之后,你需敬他爱他。兴许日后,他能成一番极好的事业。”
芽儿自然知晓。
在这混乱的世道,哪个闺秀女子许嫁之前没有想过嫁个英豪,嫁个能名垂史册的英雄……
婚嫁之日,我身披嫁衣,端坐于床榻前,听着门外的喧嚣。
有大批人推门而入,我下意识拽进手中的帕巾。
“夫人莫虑。”有人逐渐靠近我,将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温雅如清风明月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上下起伏的心,就此缓缓落了下来。
入夜之后,他轻轻挑开红盖头。朦胧的烛光下,我终于能一眼又一眼,认真打量他的长相——
精致的眉眼含着笑意,一双眼睛湛若春光,恍若有绝世佳酿在他眼中酿造,让人一望之下未品先醉。
他当真是,有一双极好看,极好看的眼睛。
他还唤我——“夫人”。
一夜温存。
婚后不久,我便陪他在颍川隐居。
他有时是洒脱狂放的,有时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好像又有些愁绪难得舒展。
他从不与我说,也许是觉得我不懂。但大概我是懂的——我的夫君有济世之才,困于这颍川陪我隐居等待明主出现,消磨时光……若是没有明主出现,他一身抱负,该如何施展?
这个时候,我是希望他得偿所愿的。
过了一载,他受荀文若相邀北行去见袁绍。
“夫君是选定袁绍为辅佐之人了吗?”他出行之前,我上前为他理了理衣襟,轻声笑问。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脸,无奈笑笑,“嘉且去看看。”
我便知道,他对那天下闻名的袁绍,是不够满意的。
“那妾在这芦屋中待你归来。”
不过三月,他风尘仆仆而归。
彼时我正坐在窗边织布,听到院门的动静,一不小心被针刺破了手指。那微弱的痛却不及他出现在我眼前时的欢喜。
三月不见,我着实想念他。
从袁绍那里回来后,他再也没提出仕之事,一直安稳隐居于颍川,闲时就饮酒手握书卷。
六年时间匆匆而过。
这六年里,他日日陪我,若是有什么不足之事,大概就是我与他未曾有过一个子嗣。
“夫君可要……纳个女子?”问这话时,我的声音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那个时候,他懒懒倚着软塌,身上还带着些淡淡的酒香,听到我的话,摇头笑起来,无奈又宠溺,“夫人。”
他只轻轻喊了我一声,我便扑到他怀里,抱着他久久没作声。
风流若郭奉孝,可愿只守着我一平凡女子?
他轻吻我的鬓角,我干脆守着此刻温存,不再想那些烦忧之事。
“夫人不必自扰。”他对我说。
收到荀文若的信后,他告诉我该起行了。
“在颍川观天下英豪六载,该亲眼去见见曹孟德了。”
“夫君……似乎颇为关注那位曹孟德?”
“兴许此行我能遇一明主,付我忠诚,与他一同平定乱世天下。”
隐居于颍川时,他温雅风流,眉眼总是含着笑意,却绝不是今日这般意气风发。
那时我便知道,温柔乡不会成为他的归宿。择一明主,辅一明主,平此乱世,方才是他命定的归宿。
我心如刀绞,却只能笑意盈盈道一句“好”。
后来,我守在颍川芦屋中,静静盛开年华。
而他在许都,意气风发。
颍川郭奉孝之名,随着“十胜十败论”、“平吕布”、“官渡之战定河北”等事迹,扬名天下。
我却已有近十载未曾见过他。
那个记忆中的翩翩郎君,可还记得在芦屋里盛放垂暮、待他归来的女子?
我又收到了他寄来的信件。
寥寥数言,信的最后,我只知道他要随军征战乌桓。
乌桓,无还。
这个游牧政权的名字当真晦气。
我回信给他,信上不免调侃一番这个名字。
可我送去的信,再也没有回音。
他日夜忙碌,偶尔陪同魏王出征,我送予的信件,虽然不甘,但我也知……于他心中的确不够重要。
心慕上一位英雄,嫁于他,为他盛放……品尝了十载孤寂,我可还像年少时那般觉得这是一件幸事?
我缩在床榻上,在雪夜里猛烈咳嗽起来,脸上满是憔悴。
在这黑暗之中,却根本没有一人轻轻为我披上衣物宽慰我。
我摸黑从床榻上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冷却的茶水。轻轻抿了口,走到窗边将窗推开。
狂风穿入,碎雪随同狂风一道飘入室内。
我抬手拽紧身上的衣物。
只觉长夜漫漫。
第二日早上,因为吹了狂风,我身体有些不适。
躺在床榻上任由婢女伺候,突然门外有匆匆脚步响起。
“夫人,许都来信了。”婢女推门而入,在我面前行礼。
我立马从床榻上坐起来,推开端药上前的婢女,“为我更衣。”
信是魏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我接过侍卫手中的信,才发现信封上的字迹我并不眼熟。
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夫人……节哀。”侍卫深深垂下头。
节哀,节什么哀?
智谋奇出如郭奉孝,为何要我从他人口中听到“节哀”二字!!!
“夫人!”天旋地转,我只能听到婢女的哭声。
你们在哭什么,在喊什么……
不对,我的脸,怎么好像也湿了一片……
乌桓,无还。
柳城,留城。
“吾往南方,则不生还。”
地名,与他之语,一语成谶。
我被魏王派过来的人马从颍川接送入许都。
这遥遥远路,我从未掀开车帘望过一眼。
年少之时,他说想让我看一眼朗朗天下,可如今也是这天下,要了他的性命!
我知道他不会后悔,他郭奉孝的一生轰轰烈烈,谈何后悔。
可我……似乎悔了。
刚入郭府,我就在忙碌郭嘉的丧事。
然后,我在灵堂上见到了他誓死辅佐效忠的魏王。
魏王老了。
我所想象的魏王,意气风发豪气吞云,如此才能让我那夫君心生折服。
可在灵堂上,他憔悴难掩。
我突然有些失望,又觉得有些难过——夫君,你所择定的明主,信你重你若此,你是否会欣慰。
“郭夫人。”魏王甩开要搀扶他的下人,脚步有些踉跄走到我面前。
“魏王。”我淡淡行礼。
“奉孝临终前,曾托我好好关照你。你与奉孝膝下无子,可从族中过继一人奉养你晚年。”
“多谢魏王。”我依旧平静。
魏王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摆摆手就要离开。
“魏王……”我突然又出声喊住了魏王,“奉孝死前,可曾还给我留了什么话。”
魏王沉默,我便知道了。
他临终前病痛缠身,能记得为我安排好晚年已是极好,我怎还能奢求他……多念着我些。
郭奉孝的心中,终究是霸业宏图多于儿女情长。
我早该知晓。
回到奉孝生前住着的房间里。
不知是否因为他生性喜酒的原因,他的房间里总是带着淡淡的酒香。我推门而入,房间有段时间没有好好打扫,染上了薄薄一层灰。我往桌案走去,从熟悉的地方掏出几坛未开封的美酒来。
然后,在房间角落,在床头……在很多熟悉的地方,我都寻出美酒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你藏酒的地方还是没有变。
原来……你还是那么熟悉,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陌生。
我靠着墙壁,抬手捂着脸。
许嫁之日,我看着那人温柔的眉眼,心中窃喜——在这有些混乱的世道,哪个闺秀女子许嫁之前没有想过嫁个英豪,嫁个能名垂史册的英雄……
他写就十胜十败论,平定吕布,平定袁绍……
他已名垂青史。
可我……却宁愿年少时没有掀开车帘见到他,没有得到荀氏牵桥搭线,没有父母媒妁之言,没有许嫁于他……
他是魏王看重的谋臣,他是天下闻名的郭奉孝,他不负天下,不负魏王,唯独,负了那个在颍川待他十载华年的女子。
我原以为红颜枯骨,兴许那时你还在许都风流潇洒。
没想到却是故人先行落幕……
我将他藏好的美酒开坛,饮了一口。
身子踉跄不小心将桌案上摆放着的一些竹简撞到。
我将酒坛放好,蹲下来将竹简收拢,却瞥见一个竹简上刻着熟悉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
——芽儿
再无他言。
与它摆放在一起的其余竹简,皆是军国要事。
余心足慰。
终于泣不成声。
“夫人莫忧。”
“夫人,嘉在。”
“夫人……”
他温和的话语,他柔和的眉眼……
他意气风发,他潇洒自若,他从容不迫……
即使明知是这么个下场,当年荀氏前来撮合,母亲问我心中可愿时……
我想,即使我明知今日的结局,我还是甘愿的。
只要他始终心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