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河侧》风暄和

24、第六个故事（4）

　　4.

　　终于挨到了下午三点半。顾夕还没有写出一个字儿来。路上顾夕又打开了多天不听的pmp，感觉连老师的声音都格外陌生。到底是谁发明了年终总结这种恶心人的东西呢？无非就是让你把这一年受过的罪再感受一遍，把伤口再扒开，还要分析分析自己是怎么挨刀的。

　　自从顾夕把自己和印度大妈的项目划清界限之后，她就没有怎么在见过印度大妈了。她听老板说，印度大妈怀了二胎，回家养胎去了。她没有休病假，而是全职在家工作。由于顾夕自己一直没有怀上二胎，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又格外酸涩。

　　有一天，大概是十月份。顾夕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是快要到联邦税报税延期截止日的时候。顾夕忽然看见印度大妈那个组里的人，呼里呼啦都进了犹太老头的办公室。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了，还有自己的老板。老板脸色十分凝重，她来到顾夕面前，对顾夕说：“我们在召开紧急会议。犹太老头让你也过来。”

　　顾夕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她也有些好奇，想想自己最近应该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笨蛋一二三号也都没有。她初步判断应该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最差也就有时一些救急啊，赶场啊，之类的事，which happens a lot。她装模作样的拿上个笔记本和笔，还有门卡和手机，就跟着老板进去了。

　　犹太老头办公室的气氛，似乎比顾夕想象的还要肃穆。办公室里只剩下犹太老头和她的老板，还有FBI小伙子。犹太老头把电脑屏幕往他们的方向一转，上边是印度大妈那张泰然自若的大脸，还有她那精心打理的满头小卷的卷发。

　　顾夕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怎么了？她看向FBI，希望从他那抖擞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然而FBI面无表情地站着，这时候他就很有去FBI的潜质。

　　“印度大妈。”犹太老头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平时那样飘飘荡荡，他一板一眼地说，“尽管这周五是你可以工作的最后一天，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把手上的东西总结一下，把该做的文档做好。”

　　“当然。”印度大妈一扬眉毛，“我会做好的。”

　　等等，顾夕有些听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马上她就明白了。犹太老头把椅子一转，对着她和FBI说道，“接下来就靠你们俩了。”

　　FBI还是笔直的，面无表情地站着，顾夕是最六神无主的一个。这是什么意思？她看向屏幕，感觉自己的慌乱被印度大妈一览无遗。她感觉到了隔着屏幕，印度大妈晃动的金链子，她的金桃心小黑包，十字花平底鞋，来自她那一身印度气息的得意。

　　顾夕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犹太老头的办公室。又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向她表示了歉意，然而这歉意并不值钱。老板告诉她，就在今天早上，印度大妈给犹太老头打电话，告诉他，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工作签证“下周一就要过期”。

　　顾夕无法相信，这件事居然会发生在他们这样一个整天标榜自己很高效的公司，人力资源呢？印度大妈的老板呢？他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员工的工作签证就要过期这样严重的事实？每次招人，老板都会把人力资源发给自己的简历是如何不符合职位要求当做笑话讲给他们。比如她收到了一个还没有大学毕业的人的简历，而这个职位要求三年工作经验，她还收到了一个博士的简历，而这个人的专业是化学工程。这些人不知道是自己申请的，还是人力资源从网上搜罗的，总而言之，没有一个能看。顾夕想起每次自己申请工作，都会收到这样的拒信：“你的条件十分出众，然而我们受到了大量的，更为出众的申请者的简历。”

　　顾夕回到座位上，第一件事就是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印度大妈的项目的文件夹。虽然她已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收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又打开一个名叫“报告”的文档。系统显示FBI正在阅读。而这个文档空白一片，正如这个文件夹里其他的文件。

　　从四月份到十月份，印度大妈什么也没有做，领着全职的工资，在再也拖不下去了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签证就要过期了”。顾夕十分相信，这一切都是印度大妈的预谋，她丝毫不像自己那单纯好心眼的老板，还在为印度大妈会不会被赶出美国而担心。印度大妈的印度老公是一个在大公司打工的资深码工，印度大妈分分钟就可以转成工作签证的配偶身份，安心待产，然后生完孩子，以利再战。她彻底的学会了这一套工作，而又完全没有费精力去完成那些琐碎劳累的内容，至少她学到的足以使她在下一个面试官面前侃侃而谈。

　　这个项目工作量大，内容繁复，又涉及到好几个顾夕已经忘了怎么用的软件。顾夕立刻就想撂摊子不干。但是她既没有找到新工作，也怀不上二胎，她有的只是车贷房贷，嗷嗷待哺的孩子，饭量越来越大的柯基。

　　接下来的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圣诞节，元旦，顾夕和FBI日以继夜，要死要活，终于在犯了很多错误，不断调整之后，在预定日期过后一天，把报告赶完了。顾夕深深的怀疑，这就是导致FBI跳槽的真正原因。

　　最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刚赶完报告不久，印度大妈居然出现在了办公室，她已经顺利生完了孩子，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她来“感谢各位同事”，“顺便”拿走她的一些东西。犹太老头和老板又和她其乐融融的寒暄了起来。顾夕的心深深的破碎了。印度大妈的背包已然升级成了巴宝莉，她还满脸喜悦的跟顾夕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她说，“最近还好吗？”

　　顾夕在心里想，真的比不了，看看人家的心理素质，我要是学会了这一招，我就再也不会每天坐在这里捶胸顿足，血压飙升了！

　　来到孩子的幼儿园，顾夕又发现了一个格外悲催的事实，最近幼儿园在举办“春季音乐会”，大量家长前来观看，顾夕没有地方可以停车了。顾夕格外焦急，最后她把心一横，把车停在了一个残疾人车位上。她经常看见一些家长这么干，谁让这个破幼儿园连个停车位都不够呢！

　　谁知道顾夕向来就是这么倒霉。她刚从车里出来，就有一个穿着粉红衬衫和短裤的家伙恶狠狠地向她走来，“这是残疾人停车位你不知道吗？！”他鄙视的对顾夕说。

　　顾夕刚想羞愧的溜回车里把车开走，但是她四周一看，那她要怎么办？她想起了印度大妈，想起了永远都吃亏受罪的自己，她马上把心一横，对那个穿粉红衬衫的人理直气壮的说道，“你没看见没有停车位了吗！难道让我把车横在这堵着路就好了吗？”

　　那个人也毫不示弱，“你不知道这是违反法律的吗？”

　　顾夕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伊丽莎白倚在自动门前观战，她根本不会管这些事情。顾夕最终越过了粉红衬衫，径直向自动门走去，果然那个家伙摇摇头，自己走开了。

　　顾夕迅速地抱起还在和另一个小女孩掰扯的孩子，往她手里塞了一颗草莓，往自己的车走去。在一秒钟的精神胜利之后，她却好像心里坠了一块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

　　难道变成印度大妈那样，就会过的容易点吗？她想。

　　回到家里，顾夕打仗似的开始做饭，她的差心情让她搞得一片混乱，菜也做得乱七八糟。忽然门铃响了，柯基嗷嗷的叫了起来，受到惊吓的孩子扔下玩具奔向了顾夕，她和顾夕紧紧抱在一起，顾夕脑子稀里糊涂，一般老公不在家的时候，谁敲门她也不开。为此，老公自己动手安了一个“猫眼”，他得意洋洋的向顾夕展示，顾夕被他气的笑了 －他是按自己的高度安的，顾夕完全看不见 －可是，他不需要看猫眼啊！

　　当敲门声结束，顾夕忽然意识到，那是四棵香椿芽老头来送香椿芽了。她急忙打开门，发现老头已经走了，一大袋子香椿芽挂在门上。

　　“哟！”顾夕的老公下班回来了，“炸香椿鱼呀！”他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的一副美食家的模样，“我告诉你，你这个面糊啊，放多了。”

　　顾夕给了他两个白眼，拿起一块香椿鱼，搬起一个孩子的板凳，坐在阳台上，欣赏四棵香椿芽老头的四棵香椿芽树去了。看着香椿芽们在风中飘荡。人生能有多难呢？顾夕想。“精神健康的人，总是努力的工作和去爱别人，只要能做到这两件事，其它的事就没有什么困难。”

　　我们都已经选择不了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为什么还不能选择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人？！顾夕满心羞愧，却有些释然。她决定苦练车技，练到能让车屁股进车位，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她停在残疾人车位的念头。

　　就这样，顾夕成功地运用了她的精神胜利法，转身进屋，给孩子喂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