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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八十四口 ...

  •   南方系顶层大办公室内正在召开紧急董事会。

      股东出于爆料内容和爆料真实性考虑,提出陶二婶澄清事实或者证明爆料系伪造之前,董事长事务由他人暂代。

      偌大的会议室安静得带针掉地。

      “谁暂代?你们告诉我谁来暂代?”陶二婶拍桌怒道,“陶行渝?陶思眠?还是你老张?老王?老赵?”
      “解决问题的紧要关口你们非但不一致对外,反而在这把矛头指向我?”

      一股东站起来:“攘外必先安内,现在问题出在你身上,换掉你这个决定是在解决问题。”

      “你们查了爆料真实性吗?”
      “爆料者是谁?做什么的?是针对我陶二婶个人还是针对南方系董事局主席?”
      “进一步的证据呢?你们又看到了吗?”
      陶二婶厉然:“人家放个诱饵你们就跟着闹,你们商场沉浮几十年就和小学生过家家一样吗?”

      一股东质疑:“你从进门就在发火,可以直面问题吗?账目是真还是假,是你个人注资还是南方系注资,是不是代表南方系的利益。”

      陶二婶冷静地看着那个股东,笑:“我个人注资,我转移财产,我为了南方系破产,我恨南方系,满意了吗?”

      当年陶行川和安雅出事,陶思眠尚且年幼,各大巨头对南方系虎视眈眈妄图收购,是陶二婶在风雨飘摇中接过南方系、稳定南方系,顶着二房夺权的骂名让南方系回到正轨上。

      陶二叔挂个空职,长期董事会不见身影,也是陶二婶做决定,杀伐果断。
      陶二婶在顶楼总裁办公室的时间比在家时间长,出门永远是见合作方、投资方,度假购物的次数少之又少,并且都是给陶思眠带东西。
      如果陶二婶想南方系不好,那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想南方系好。
      陶二婶话音落,方才两个股东都不吭声了。

      这时,秘书小跑进来,对陶二婶耳语,股东们伸长了脖子。
      陶二婶眼神闪了闪,无视各种各样的眼神踩着高跟鞋离开了会议室。
      高跟鞋的脆响久久不散。

      办公室内,陶二婶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她忍不住揉着紧绷的太阳穴:“魏可?”

      这是哪号人,根本就没听过。

      “是的,”秘书点头,“查到的买方消息就是他。一个交大学生,和陶思眠一起拍过微电影,但那个剧组许意菱也在。”

      陶思眠现在还病在家里,如果陶思眠想搞垮自己夺回南方系,当初就不会把股份让到自己手里。
      陶二婶对陶思眠很放心。

      “还有其他信息吗?”她问。

      秘书道:“一休商业广告版本来就是开放的,谁都可以买,这些信息已经是极限了。”

      陶二婶心脏绞痛。

      秘书低声道:“不过我找人私下查了,魏可家资产上亿。”

      陶二婶捂住心口,稍微好些:“哪家公司?”
      只要家里有公司就好办,搞清利益源头,买下材料,终止后续。

      秘书道:“没有公司。”

      陶二婶气笑了:“没有公司?”

      秘书点头:“魏家原来是养殖场,后来拆迁,拆迁款赔了十几亿,魏家背后有个私募在做投资,魏家靠私募收益每个月五百万上下。”

      也就是说,魏家不缺钱,没公司,魏可动机不明。

      饶是秘书跟着陶二婶走过这么多大风大浪,也对不敢对现在的处境乐观。
      而陶二婶细细想着秘书的话,私募收益,私募,私募,忽然眼睛一亮,绝处逢生。
      ————

      黎嘉洲陪同陶思眠安心在陶家养病时,陶二婶四处求助私募经理要进场名额。
      陶二婶的解决思路很简单,只要自己把资金来源归于私募并非现在的不明,私募资金无需向公众公开,事情就解决了。

      偏偏私募像约好一样,对陶二婶避而不见。

      陶二婶焦头烂额之际,周识理找到陶二婶,雪中送炭给她介绍了自己做私募的朋友,William和沈途。
      沈途是陶思眠发小,也是陶二婶看着长大的,陶二婶热络地和沈途通话,沈途嘴软心硬。
      最后,沈途答应陶二婶入场,只是门槛从正常的三千万变成了两亿。
      陶二婶心里暗骂沈途黑心,面上还是笑着答应了。

      与此同时,专-案-组抵达A市就陈潜一事进行调查。

      陈潜的事情同样简单。
      高校允许教授在外创立公司或工作室,只要陈潜证明每一笔账目合理合法,合规运营,就可以脱困。

      就在陈潜组织材料时,第三条爆料随之而来。

      DL名下医疗研究工作室均在霍尔斯注册,空壳无经营!

      陶二婶刚喘一口气,陈潜已然不可动弹。

      陶思眠病好得差不多回了翡翠园,魏可将近一周没联系上陶思眠,听说陶思眠回家了能见人,他打个车火急火燎地给赶过来。

      黎嘉洲开门一看到魏可,敛了神色:“完了。”

      魏可懵:“为什么完了?完的是他们,长达一年搜集的证据链让他们根本翻不了身,这还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感觉很有意义,当初拍微电影的时候,宋文信学长还请我吃了零食。”

      魏可打开了话匣子就喋喋不休。

      黎嘉洲直摇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黎嘉洲心里隐隐有不安,但是说不上来。

      魏可给陶思眠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就有人把通话记录发给了陶二婶。
      魏可前脚刚到翡翠园,后脚就有人把他下车、进翡翠园、去陶思眠家那栋楼的照片发给陶二婶。

      陈潜核查账目时,也看到了陶思眠故意写潦草的签名。

      也就是说,陶思眠去了霍尔斯,陶思眠看到了这些账目,陶思眠把这些东西给了魏可,魏可才找一休买的版面。
      可陶思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夺回南方系?
      可要夺回南方系之前又为什么会转让股份?
      但所有的事情都指向陶思眠,陶二婶没办法忽视也没办法镇定。

      就好比她把关心和宠爱都给了陶思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结果呢,结果陶思眠在家里捅了她一刀。

      第二次去霍尔斯的领头男人向陶二婶提出了当时的异常情况,当他把阿姨手机中陶思眠照片发给陶二婶时,陶二婶浑身力气宛如被抽干一般跌坐在沙发上。

      陶思眠怎么可能让枪指着头。
      陶思眠小时候被陶老爷子带着,就是在靶-场长大的。
      陶二婶笑得自嘲。

      魏可背后的人已经逐渐清晰,陶二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陶思眠的动机也想不通,她一个人不吃不喝待了整整一天,在第二天下午,给陶思眠拨了电话。

      翡翠园,阳光正好,植物绿得和南方系跌停板的股票一样。
      陶思眠已经痊愈,正和黎嘉洲窝在阳台秋千上玩手机刷新闻。

      黎嘉洲给陶思眠喂芒果干,陶思眠小猫一般从黎嘉洲手上咬进嘴里嚼啊嚼。
      黎嘉洲捏捏陶思眠的脸,陶思眠鼓着腮帮子看黎嘉洲,陶二婶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陶二婶听上去极度虚弱和疲惫。

      陶思眠对这个电话并不意外:“不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陶二婶听到笑话般:“先动手的人是我还是你,我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十几年会养出一条白眼狼,把南方系整垮对你有什么好处?”
      “是蒋时延让你这么做的?还是又是黎嘉洲?”
      “我们才是一家人,”陶二婶心痛道,“陶然不争气,如果你对南方系有心可以和二婶说,二婶当对亲闺女一样对你,二婶这些年难道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七七你想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你让你二叔怎么办?让我怎么办?让你弟弟怎么办?”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和你爸爸妈妈一起死啊。”
      “……”

      就算陶行川和安雅走,陶二婶也只是假惺惺掉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陶二婶第一次在陶思眠面前哭到崩溃。
      陶思眠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在觊觎南方系。

      “二婶,”陶思眠唤,“抛开南方系不谈,那些事情是你做的,不是我逼你做的,我也没有做任何伤害公民利益的事情,我只是给出一部分人们需要知道的真相。”

      “真相?这个时候你给我说真相?陶思眠你是要逼死我吗?”陶二婶心如刀绞。

      陶思眠沉默。

      “那要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陶二婶哭够了,抹干眼泪笑道,“七七,你还是太年轻。”

      陶二婶不等陶思眠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想得陶思眠心烦意乱,她重重捶着自己的脑袋。

      几下之后,黎嘉洲轻轻握住陶思眠拳头。
      “这本就是预想内的连锁反应。”

      男人声线低润温柔,宛如初春将化未化的雪水。
      陶思眠把头埋在黎嘉洲怀里,湿了眼眶。

      夜雨淅沥,黎嘉洲吻陶思眠,吻烙得深而重。
      新秀的树树干笔直,在湿润的土壤中紧扎春天将来的根。
      ————

      陶二婶准备召开新闻发布会、用两亿买自己清白之际,专-案-组在陈潜家中搜到了一个加密硬盘。
      硬盘防御程序复杂,但陈潜拒绝告知密码。

      陶思眠一个电话打过去提供了密码,专-案-组半信不信地一试,结果,打开了硬盘。
      专-案-组目瞪口呆,陶思眠苦笑。

      密码是什么呢?

      766499。

      songwx。

      宋文信名字拼音的九宫格。

      说来也巧,陈潜那些关系隐蔽的空壳工作室在霍尔斯,也就是陈潜的老家。
      陶思眠唠嗑听到那个养子成为大学教授但不孝的故事,主人公恰好是陈潜。
      陈潜从小寄人篱下做事极度小心,信奉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一个著作等身的学者教授,加密硬盘最不可能用学生的名字作为密码,偏偏陈潜就用了。

      硬盘里是比爆料和证据链更详尽的交易内容及数据,有几份文件最后打开日期是328日,宋文信坠楼当天。
      所以陈潜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唆使肖旭给宋文信投毒,宋文信毒发出现幻觉,在陈潜办公室电脑上误输了自己的用户名,看到了全部真相。

      真正压垮宋文信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换方向不是毕业,甚至都和自己无关。
      而是因为一场骗局。

      自己殚精竭虑考虑成本,考虑让所有普通人买得起药看得起病,而他最最敬重的导师陈潜,手上流淌着无数笔不干净的巨款,甚至人血。
      所以自己的项目,自己努力最后也会成为陈潜的工具,对,工具,这个词很合适。
      一瞬间,恐惧、无措、慌乱、愧疚、矛盾、愤怒统统涌进宋文信脑海。

      举报?忽视?威胁陈潜?
      他看上去有很多条可以选择的路,可每一条,都是前途末路。

      陶二婶和陈潜因涉嫌洗钱、偷税被拘留,南方系估价一路跌停,市值蒸发保守估计一百亿。
      南方系风雨飘摇之际,陶二叔暂任董事局主席,黎嘉洲进入晶科董事会提出100亿收购南方系,和陶二叔展开谈判。
      与此同时,南方系散股被一股不明游资猛烈吸纳。

      陶思眠作为第一证人和爆料人在疯狂整理自己手上的证据作为佐证。
      许意菱在南方系几不可查的股份被对头公司扒出来,对头公司揪着许意菱上综艺时玩笑话“学历是美貌换的”开始扒许意菱学历造假,结果,许意菱学历没有问题,扒出真正造假的人是陶二婶。

      而陶二婶在职攻读硕士时,导师正是周识理!

      和陶二婶同期的学生被逐个排查,景山市长涉嫌学位造假,景山副市长涉嫌学位造假,一休电视剧分部副总裁涉嫌学位造假……

      陶思眠在学位大排查前找母亲调至档案局的秦夏帮了个忙,秦夏到现在都没有回音。

      事情越闹越大。

      陶思眠到哪都有记者跟着。
      去吃饭有,胃不舒服总想吐去医院有,回陶家有。
      就算陶思眠不再露面,直接把车开到翡翠园地下停车场,也躲不过长-枪-大-炮。

      这段时间,黎嘉洲回了B市,陶思眠留在A市,不远不近的距离将两人的思念放到无限大。

      夜深人静,黎嘉洲和陶思眠听着手机里细微的呼吸声。
      很安静,很珍惜。

      陶思眠忽然出声:“等你回A市,我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为什么电话里不能说。”黎嘉洲心里像有只猫爪轻轻地挠,他好笑。

      陶思眠听上去很开心:“我想看你那时候的表情。”

      黎嘉洲其实隐约猜得到,还是温柔地从善如流:“好。”

      黎嘉洲又交代陶思眠要吃什么、注意饮食和作息、自己再过一周就回去。

      小姑娘声音细细软软的,有些憋闷:“我想你了。”

      黎嘉洲心都化了:“我也是。”

      B市黎家。
      挂了电话,黎嘉洲叫了助理:“帮我订早班机回A市。”

      “您下午三点半和南方系还有一场谈判,”助理睡意朦胧,“日程计划上午和董事们复核细节。”

      “我待会儿把全部细节定好发你邮箱,我上午去,下午回来。”黎嘉洲不是征求助理意见,而是告诉助理行程。

      助理小声:“确实太赶……”
      察觉出黎嘉洲有生气的征兆,助理把没说完的话头默默咽进了肚子里。

      人家黎总都不觉得赶,自己在这里瞎操什么心。
      黎嘉洲确实不觉得赶,他只是想着小姑娘想他了,所以即便再忙再累再有事情,哪怕回去只能和她待一个小时、十分钟甚至只是看她一眼,他也要回去。

      因为,她想他了。

      翡翠园,夜风吹得窗帘尾巴的吊坠叮当作响,陶思眠起身去关窗。
      窗前的小茶几上用包压着一张报告单,陶思眠拿起报告单,眼里藏不住的欣喜柔情。

      她看看报告单,再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一次有可能性,就那一次。
      真的很巧。
      黎嘉洲一定会被吓到。

      陶思眠看着报告单,“噗嗤”轻笑出声。
      她先把报告单放在黎嘉洲枕头底下,又怕不小心弄皱或者弄丢,又把报告单放在床头摆件下,但这样就没了惊喜感,陶思眠想了想,把报告单藏在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好位置。

      夜渐深。
      陶思眠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她索性捞起手机坐起来。

      陶思眠正想着要不要催秦夏,秦夏的语音就发了过来。
      “和你想的完全一样,陈潜研究室总共有7个未完成博士学位意外退学的学生。”

      陶思眠动作飞快地起身穿衣服:“有家属信息吗?我马上给一休打电话,然后我先过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

      秦夏望一眼漆黑的窗外:“不然明天吧?今天太晚了,你一个人开夜车我不放心。”

      “专-案-组已经开始整理证据,预计三天结案,我们一定要在结案之前找到那7个学生和他们的家属,不能给陈潜留任何翻身的机会。”陶思眠说话的功夫,已经换了鞋背起包。

      秦夏问:“你不担心你二婶吗?”

      陶思眠道:“法律不以亲情为转移。”

      秦夏劝:“我还是觉得太晚了。”

      “我现在过来,路上不堵车,如果明天过来,到的话应该要下午,就只要两天半,可能来不及,”陶思眠道,“我给司机打电话。”

      凌晨三点半。

      陶思眠一边朝车库走一边给陶家司机打电话,陶家司机没接。
      陶思眠给蒋时延司机打电话,蒋时延司机没接。
      陶思眠在平台上下代驾单,她走到车库门口等了十分钟都没人接单。
      陶思眠给黎嘉洲发了条语音,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黑色的沃尔沃宛如出巡的猛兽从栏杆里滑出,迅速进入平坦的车道消失不见。

      黎嘉洲在书房补谈判细节,他以为陶思眠睡了,手机就放在了卧室。
      他突然心口有些发闷,于是停下来靠在躺椅上揉太阳穴。

      陶思眠从绕城快速到绕城高速都没有问题,路上车辆稀疏,她开得又快又稳。
      过了收费站约莫半小时,陶思眠在后视镜看到两辆越野车跟在自己车后。

      陶思眠加速,对方也加速,陶思眠减速,对方也减速。

      陶思眠心里一紧,拨了高速警察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景山高速G789路警办公室,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陶思眠语速很快,话很准:“我在距景山白泉镇下道7KM处,车牌A20000,两辆改装越野车在我车后意图夹击。”

      “好的,我们已经定位到您,请注意行驶速度,马上到。”

      陶思眠问:“你们大约需要几分钟?”

      “十分钟。”

      “嗯,谢谢。”陶思眠挂断电话,语音把目的地从景山改成了景山市白泉派出所。

      陶思眠想的是如果十分钟路警到了,就不会有问题,如果十分钟路警没到,她转而下道直接去派出所。

      可对方好像猜得到她的想法般,直接提速变道将她夹击在中间。
      陶思眠加速,对方提速至半个车头横在陶思眠车前方把陶思眠朝应急车道逼。

      陶思眠算准两车夹击的空隙想从应急车道走,两辆车死死咬住陶思眠的车。

      两辆车速度到了极限,陶思眠还有提速空间。
      她一脚油门踩到底在弯道从两辆车夹击中脱出半个车身,谁都没想到弯道之后的栏杆被雨水锈断了,路警放了路障,但陶思眠速度太快,刹车根本踩不住。

      黑色的沃尔沃直接从断裂处冲出去,在空中宛如一截断翅。

      下面是陡峭的悬崖。

      几秒之后,“哐嘭”巨震,余响震荡。

      两辆越野车停下来,一人朝下探头,一人打电话:“拦不住,根本拦不住,我们也没想到她会加速。”

      对方问了什么。

      打电话的男人跟着朝下看:“应该活不了……”

      他话没说完,轰一声油箱爆炸。

      火光腾空,车身四分五裂散落在滚滚烟尘中。

      凌晨四点,周遭安静,如死去一般。

      黎嘉洲忽然心脏剧痛,他回到卧室,听到陶思眠语音,快速回了语音:“你到了吗?”
      “路上还安全吗?”
      “你在哪?”
      “……”

      “七七,你还好吗?”
      黎嘉洲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拨陶思眠电话,无人接听。
      第二遍,无人接听。
      第三遍,无人接听。

      黎嘉洲鞋子没来得及穿,握着手机夺门而出,先是打给警察:“我要报警,不是失踪。”
      然后是助理:“我要调人,最快的速度,找人。”

      黎嘉洲走太快摔在地上,他囫囵半站着,扶墙进了电梯。

      楼层数字一格格朝下。
      “叮咚”,电梯门开。

      一个电话进来。

      “喂你好,请问是黎嘉洲吗,是这样,车牌A20000沃尔沃在G789高速冲下断崖,油箱已经爆了,我们正在尽全力调查事故原因,搜寻尸体,我们查到这辆车是挂在你名下的……”

      “啪嗒”,手失去力气,手机滑落在地。
      黎嘉洲的世界一片空白。
      ————

      第二天早上八点,本该报道“特大经济犯罪案”的头版头条全是红色字体和加粗感叹号。
      “晶科最年轻副董事长黎嘉洲爆红背后!女友夜驰景山发生车祸,疑似身亡。”
      “南方系创始人陶行川独女陶思眠夜奔景山不幸遇难。”
      “南方系原第二大股东陶思眠深夜飙车冲下山崖,生死不明。”
      “……”

      评论区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听说尸体还没找到,凭什么说遇难,现在媒体写人血馒头吃相这么急吗?”
      “油箱都爆了跑得掉吗,那么高的断崖摔下去,就算油箱不爆命也没了。”
      “听说是有人动了刹车没刹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诶,想想就可怜。”
      “11年前她父母就是在爆炸里死的啊,可能一家人都短命。”
      “……”

      收购南方系暂停,董事会暂停,吃饭暂停,一切活动都暂停。

      警方还在搜寻陶思眠尸体,黎妈妈和黎爸爸第一时间赶去陪陶老爷子,路上黎妈妈在电话里哭得发不出声音,黎嘉洲一句话也没说。

      许意菱和程果也哭,黎嘉洲也一句话都没说。

      秦夏也在哭,黎嘉洲同样一言不发。

      陶然哭着吼黎嘉洲对陶思眠不是真爱,为什么他不去现场不去找人,甚至哭都不哭。

      黎嘉洲没有辩驳,只是呆呆听着。

      陶然愤怒地挂断电话。

      黎嘉洲只觉得四肢五骸都没了知觉,只剩下心脏痛,好像被千万根钢丝缠住拉扯的绞痛,连着筋络。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陶思眠的画面,她在他宿舍,倚在他桌边,身段柔美,眉目好看到不可思议。

      刚开始她总是冷漠淡定,好像整个世界都入不了她的眼。
      然后是秦夏出事,他用一杯温牛奶和她正式有了交集,再然后是人情的你来我往。

      她会笑他夹不起肉丸子,毕业典礼上伏在他怀里哭,会用清澈含情的眼神看他,也会在他摔跤之后叉腰狂笑。

      被拒绝,被冷战,被接纳,在一起,然后被表白。

      她喜欢把脚搭在黎嘉洲腿上,假装看书其实在看他。
      她口嫌体正直,总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她喜欢点黎大厨做菜,尤爱排骨。

      她的笑、泪、开心、不满……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黎嘉洲都记得无比清楚。

      她声音轻细温软,唤“黎嘉洲”“狗”“你是猪”“学长”。
      似娇似嗔。
      每一次唤的语气都仿佛回荡在耳边。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笑吟吟说等他回去要给他惊喜,而自己已经迫不及待买了机票。
      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就……

      “尸骨无存”四个大字被纸媒放在封面最醒目的位置,黎嘉洲明明眼里没泪,却头朝后仰做了一个捱回眼泪的动作。
      他一天没喝水,嘴干得好像要裂开,黎嘉洲去厨房倒杯水,刚喝一口觉得恶心,伏在水槽倏地吐了口血出来。

      胃出血。

      黎嘉洲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他闭上眼睛,完全站不稳,只能靠在流理台上,可闭上眼睛还是可以感觉到光,他害怕地朝墙角缩了缩身体,一缩,再缩,直到整个人完全躲在阴影里。

      断崖下草木茂盛,虽然搜寻工作还在继续,但警方几乎排除了生还可能。
      媒体在等黎嘉洲发声,收购在等黎嘉洲推进,陈潜、陶二婶的经济犯罪案在等待后续证据补充,警方一直向他发送聊胜于无的搜救进度,断崖下发现血迹,是陶思眠的,有头发丝,也是陶思眠的。

      一切乱乱糟糟等着黎嘉洲处理,偏偏黎嘉洲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一个人在家安安静静待了一整天,然后下楼打车。
      司机问他去哪,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司机把车停下,他又不下车。

      直到傍晚。
      黎嘉洲如梦初醒,挤出两个字:“景山。”

      “现在已经快六点,圣泉寺关门了,你去景山做什么,山上有没有住的地方,”司机回头看向后排,劝道,“小伙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你告诉我——”

      黎嘉洲只是重复:“景山。”

      司机无法,只得挂了档一路疾驰。

      到山脚,天已经擦黑。
      山两边的树木蓊蓊郁郁,动物掠过树林留下一串轻微的响动。

      山路上没有其他人,黎嘉洲的呼吸和踏在青石板的每一步声响震着耳膜。

      那个人说陶思眠天煞孤星命格不凡。
      那个人说陶思眠克父克母克子。
      那个人说陶思眠一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没到一年,只用了一个月。

      现在,晶科的搜救队找不到陶思眠,警方找不到陶思眠,全世界都找不到陶思眠。
      黎嘉洲是个无神论者,可他不相信也不接受尸骨无存,他只能寄希望于非自然力量,哪怕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希望,无异于在零点等天亮。

      黎嘉洲背了个黑色书包,看上去很重。
      他一步一步向上走,一步一步爬上山顶。
      他脑海空空,沿途的花草都如同记忆程序般刻进了脑海。

      越是这样,她越清晰。

      圣泉寺是古建筑,红墙飞檐,古朴厚重。
      门口有几个小和尚在扫地。

      黎嘉洲拦住其中一个,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你们住持。”

      小和尚快步进去。
      一会儿后,他出来朝黎嘉洲阿弥陀佛:“施主是不是曾和师父在江边偶遇。”

      黎嘉洲眼里一亮:“是。”

      小和尚道:“师父不见。”

      黎嘉洲从背包里拿了十摞现金装进牛皮袋,迎着小和尚惊诧的神情把牛皮袋递过去,神情冷漠:“麻烦再通传一次。”

      小和尚快步进去。

      几分钟后,小和尚把牛皮袋还给黎嘉洲:“师父不见。”

      黎嘉洲把整个背包递给小和尚:“麻烦再帮我通传一次。”

      几分钟后,小和尚宛如受惊般出来把背包还给黎嘉洲:“施主切莫如此。”

      黎嘉洲嘴唇嗫嚅,强颜欢笑:“麻烦让我见一下,我想知道她在哪。”

      “阿弥陀佛。”小和尚向黎嘉洲行礼,关上了寺庙大门。

      黎嘉洲拍门,无人来开。

      “求求你们让我见一面,求你告诉我她在哪。”
      他喃喃:“我不信尸骨无存。”

      “你看得到克父克母克子看得到血光之灾,你一定看得到他,你告诉我她在哪。”
      “求求你让我找到她。”

      沉重的木门坚硬如铁,所有的力道都由黎嘉洲砸出去,又回到黎嘉洲手上。
      一声,一声。
      一下,一下。

      “是不是因为一百万少,”黎嘉洲想到什么,急忙道,“我还有钱,很多钱,我还有股份、房子、车子。”
      “我可以重修寺庙,政-府我也认识人,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

      夜雨突如其来,黎嘉洲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
      可他全然顾不得,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见那个人,知道陶思眠在哪,他不信陶思眠会出事,为什么会出事,为什么,为什么!

      可一次次敲门,一次次无人回应。

      “凭什么,去你妈的血光之灾,去你妈的克父克母克子……”
      黎嘉洲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恶毒字眼都用上了,然后踹门,一脚一脚踹,耍尽了这辈子的泼皮手段。
      可无论他怎么做,门就是不开。

      双手都砸出血来,火辣辣,但不痛,门不开。

      “为什么不见……”黎嘉洲慌乱无措。

      一捆立在墙边的木头倒地。
      黎嘉洲骤地失去力气般摔倒在雨里,那个人不见,他是不是连最后希望都没有了。

      陶思眠在哪?
      他的恋人,他的爱人。

      黎嘉洲勾勾唇角,眼眶便湿了。
      他看着背包里被打湿的钞票,只觉得生死面前,钱渺小得可笑。

      他很想哈哈大笑,可一开口,哽咽到无法发声。

      这个晚上,公众知道的是周识理伙同陶二婶买凶杀人,凶手在潜逃路上被捕,陶思眠出事并非偶然,但至今没有搜寻到尸体。
      肖旭主动爆出投毒事件始末及其中细节,自损八百也要让陈潜罪加一等。

      这个晚上,大家不知道的是,陶老爷子在黎家父母陪同下静坐、数着秒度过时间。
      无数人沉默,又有无数人出声。

      而一向骄傲的黎嘉洲在寺前大门跪了整整一夜。
      他大哭不止,数度崩溃,整个人如丧家犬般泥瘫在瓢泼大雨里。
      ————

      清晨的露珠从树叶中间滑至叶尖,将坠不坠,然后掉入土壤。
      陶思眠的意外让一切陷入混乱,又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春雨后让局面重新洗牌。

      秦夏从陶思眠去年去霍尔斯卧底调查开始,就在跟进这件事,陶思眠的意外让她被迫从幕后的提供者转到台前做第二证人并整理证据链。
      之前一直吸纳南方系散股的不明游资在周一忽然退场,南方系直接跌破发行价,董事局股东给陶二叔施压,希望尽快和晶科达成百亿合作及时止损,而黎嘉洲已经报出了新的价格。

      腰斩,50亿。

      公众一片哗然。

      更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在南方系董事局连夜开会唇枪舌剑讨论收购的日子里,黎嘉洲决定承担一天五千万的停工违约金,直接让晶科停掉了南方系产业园的全部工程。

      南方系产业园只是晶科的一个承建项目,一天五千万的违约金黎嘉洲手上的基金付得起。
      而南方系根本拖不起。

      停工第一天,还有股东说晶科欺人太甚,明明南方系产业园在二月顺利完成第一阶段进入融资招商的话,南方系被奶一大口,很可能起死回生打个翻身仗。

      停工第二天,大家意识到黎嘉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吞掉南方系,而任何挡他路的人或事,他就除掉。
      其中包括执意拖垮谈判的陶二叔。

      停工第三天,陶二叔代理董事局主席的职务被撤掉,南方系董事局加速谈判。

      停工第四天,黎嘉洲再次腰斩价格,报25亿,南方系董事局代表在收购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说陶思眠在,黎嘉洲要考虑陶思眠,考虑陶家,考虑陶然,考虑陶二叔陶二婶。
      现在陶思眠不在了,黎嘉洲眼里没有任何人。他先用游资吸纳南方系散股,以极度狠辣的腰斩谈判将南方系收入囊中,然后开始救市,用基金拉抬股价,用一休拉抬,甚至用晶科给南方系做背景直接拉了三十个涨停板。

      低位进场,高位抽资。

      从市值100亿到25亿,亏的是陶二叔陶二婶以及各大拥趸陶二婶的大股东的钱。
      从25亿到300亿,赚的是二级市场股民的钱。
      从始至终,黎嘉洲浅入深出,没有代价。

      入驻董事局数次洗牌后,黎嘉洲占股75%,晶科5%,陶二叔在25亿时赌南方系会破产抛掉的20%剩1%就像个笑话,没有自己儿子陶然的2%高。

      不仅董事局换血,陶二婶心腹全部换掉,陶二婶娘家人大到副总裁小到清洁工,黎嘉洲杀伐果断赶尽辞绝不留余地。
      然后是返聘所有曾经出走的深调骨干、资深媒体人、推动南方系专题APP上线各大平台。

      黎嘉洲的意图太明显,鸡零狗碎甚至转型他全部不要。
      他只要每一个稳扎稳打的事实,每一个稳扎稳打的真相。

      媒体对此褒贬不一,有些人认为是这样的文化复辟成本高耗时长且需要门槛,不适合一个上市公司的经营和发展,有些人认为黎嘉洲抓准了精髓。陶行川和安雅将南方传媒聚于南方系,陶二婶将南方系散开至根基不稳摇摇欲坠,黎嘉洲一针定海将南方系重新聚于一体。

      如果说这些是黎嘉洲朝南方系的陶二婶系派下手,那么,陶二婶曾经给陶思眠签的那张股权转让-巨额借款合同则是将有陶二婶入股、陶二婶娘家人的其他公司彻底逼至破产。

      陈潜、周识理和陶二婶第一次庭审之后,每天的头版头条都是黎嘉洲。

      关键词全部放大加粗。
      “商海沉浮”“战神”“极端冷静克制”“反人类的清醒”。

      彼时,黎嘉洲不过26岁。

      不到两个月,当他彻底吞掉南方系时,各种言论甚嚣尘上。
      有的说他和陶思眠一开始就不是爱情,他就是冲着陶思眠的南方系去的,陶思眠出事黎嘉洲也有动手的可能。
      有的说他为什么年纪轻轻这么可怕,未来不可限量,我真没有感情冷血杀手型总裁。
      有的说陶思眠死得好,陶思眠不死黎嘉洲不能将南方系动得这么干脆,南方系也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涅槃重生。

      四月槐花飘落,一地甜香。
      南方系总部大厦大门口架着长-枪-大-炮,各路记者翘首以盼。

      一辆黑色幻影由远及近,在喧哗声中缓缓停住,秘书下车,快步拉开后座车门,后座男人单手按住西服第三颗纽扣从车内腾身而起。
      连续聚集的闪光灯下,男人身形颀长,西装笔挺,俊美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副金属细边眼镜将他眉眼轮廓勾勒得深邃雅致,神情则是淡泊的,就是这样的淡泊,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几乎是黎嘉洲站定那一秒,记者们蜂拥而上。
      “黎董您好,请问您对南方系前董事局主席梁素初审判决三年缓期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等像一系列裁决满意吗?”
      “黎董您好,有消息称您和梁素在梁素出事前曾共进午餐,是真的吗?”
      “黎董您好,梁素在法庭上称南方系产业园是她的乌托邦,希望工程能继续,同时也减少损失,请问您怎么看?”
      “……”

      黎嘉洲在一行高管的簇拥下朝里走,眼神都不曾给一个。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他终于停下脚步,偏头看向提问的男记者,困惑:“和我有关系吗?”

      梁素的乌托邦,和他,有哪怕半毛钱的关系吗?
      他不在乎。

      男人极度光风霁月,言辞极其薄情寡义。
      重组、裁员,影响无数个家庭和失业率的事情,在他眼里不过是四个字。
      权衡利弊。

      被反问的记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黎嘉洲上至顶楼,连续开了三个会,他没吃午饭,下午喝了杯咖啡,晚上七点,让秘书把自己送回翡翠园。
      虽然黎嘉洲有更近的房子,但他坚持每天回翡翠园。

      回到家关上房门那一刻,他好像卸下了所有防备,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

      排骨和蔬菜是秘书买好放在门口的,黎嘉洲直接拎到了厨房,他把西服外套脱了搁在客厅沙发,卷起衬衫袖子系上围裙开始做菜。
      排骨焯水,玉米切段,萝卜和番茄都打片装好,捞起排骨后再统统倒进砂锅里。

      炖排骨的时间略长,黎嘉洲就一边等一边做炸酱。

      排骨炖好了,肉香溢满屋。

      黎嘉洲先盛了一碗满满的肉和汤,然后是自己的。
      黎嘉洲把那碗热汤放在对面位置,对着那碗热汤喝汤、吃饭,然后用筷子敲了两下碗,再去洗碗。

      饭后,黎嘉洲在客厅看了会儿书,剥了把瓜子,剥完了似是不想吃,他把瓜子仁倒掉。
      然后,上二楼,洗漱,躺到床上,黎嘉洲开始回复各种各样的微信消息。

      他戒指没取,仍戴在中指,黎嘉洲眼角偶尔掠过,没有异常。
      哪怕黎妈妈都觉得黎嘉洲悲伤已过,一切恢复如初。
      陶思眠的意外终于不再对黎嘉洲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他已经忘记了她。

      黎嘉洲回完消息差不多十二点,他放下手机,把自己这边的枕头和旁边的枕头都放平之后才躺下。
      不知怎么的,今晚,戒指的存在感异常强烈。

      每一次,不管是翻身还是不小心掠过床单,黎嘉洲都能感觉到。
      他有些难受,辗转反侧,然后,第一次把戒指从中指取下来。

      黎嘉洲拉开床头柜抽屉,探手从里面拿出笨重的词典,里面本该有个戒指盒,他想把戒指先放一放缓和一下心绪,可当他翻开词典,瞬间怔在原处。

      里面并没有戒指盒,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
      黎嘉洲拿出来,展开,看到内容,他整个人愣住,彻彻底底做不出任何反应。

      一张孕检报告单,中间一行飘逸清秀。

      我想你了。

      四个字。

      明明是陶思眠写的她想他。

      黎嘉洲定定看着报告单,手指几不可查地轻颤。
      他强迫自己停下,可手指根本不听使唤,黎嘉洲有些气急败坏,一个劲打自己的手,几下之后,他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怎么可能忘了她。
      怎么可能不想她。

      她喜欢吃排骨和麻婆豆腐,黎嘉洲菜谱里永远有排骨和麻婆豆腐。

      陶思眠喜欢吃麻婆豆腐,里面有肉碎。
      陶思眠喜欢吃蚂蚁上树,里面有肉碎。
      陶思眠喜欢吃炸酱面,里面有炸酱。
      黎嘉洲偶尔偷懒,做一大碗肉碎然后每个菜都放点,甚至辣椒里面也放点。

      陶思眠会惊奇地发现肉碎大小一样。
      黎嘉洲笑她:“弄又不会弄,就会叽哩咕哝。”

      陶思眠就抱着他手撒娇,格外理直气壮:“我不会但我家狗男人会呀。”
      傲娇又自得。

      每每这时,黎嘉洲总忍不住俯身亲她:“好好好,你好看说什么都对。”

      陶思眠满意地哼哼。

      陶思眠偶尔会故意吃很慢,黎嘉洲就用筷子敲碗提醒她注意时间,陶思眠不仅不在意,反而变本加厉地吃更慢,两条纤细白皙的小腿吊在椅子上晃啊晃。

      黎嘉洲先舀的那碗热汤是盛给她的,敲那两下筷子是敲给陶思眠听的,瓜子是给陶思眠剥的,陶思眠没吃,他只好倒掉。
      甚至,他躺下前先放平的都是陶思眠那边的枕头。

      黎嘉洲决口不提陶思眠,可所有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如刀刻斧凿般印在黎嘉洲的习惯、思维、情绪。
      稍稍一碰,甚至都不需用力。
      思念便能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旖旎至极的那天晚上,她依偎在他怀里,温柔无边。
      她说,想要个孩子,案子结束之后她休息半年再回南方系,刚好小孩出生。
      她说,许意菱告诉她,年轻恢复得快,如果三十几岁再要,可能对身体影响很大。

      黎嘉洲不在意其他,只在意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如果只是因为时间合适,可要可不要,那么黎嘉洲可以一辈子不要小孩,也不愿她有丝毫勉强。

      黎嘉洲现在都记得,陶思眠当时想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句话。
      “想要,很想要,”她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我愿意承担责任、保持耐心,用生命复刻我对你的爱。”
      陶思眠说完耳根子都红了,害羞地朝黎嘉洲怀里钻。
      黎嘉洲也害羞了,笑着抱着她。

      报告单被揉成一团又被展开,又被揉成一团,又展开。
      黎嘉洲伏在床上,禁不住一个想字,嚎啕大哭。

      景山山脉分东西两支,东支连绵壮阔,有闻名遐迩的圣泉寺,西支奇秀险峻,一条连接景山市和A市的高速公路盘穿其中,宛如不见首尾的神龙。
      神龙左边是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大都市,高楼耸立,右边是穷乡僻壤,零散的茅草房、瓦片房散落在山林之间。

      一处炊烟袅袅升起。

      “饭还有多久好?”一个大叔约莫五十出头,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编藤椅。

      “马上。”是道五十多岁的大婶声音。

      院子里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正杵着拐杖学走路。

      大叔道:“七七,准备洗手吃饭。”

      “我还有二十步,走完再去。”陶思眠把拐杖放到一旁,提一口气,鼓起勇气超前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

      她走不稳,伸出双手保持平衡。

      大叔安抚她:“没关系,慢一点,慢慢来。”

      十八步,十九步,二十步。

      任务完成。

      陶思眠要去饭桌。

      大叔把拐杖地给陶思眠。

      陶思眠摇摇头:“我不要。”

      大叔问:“还好吗?”

      陶思眠点点头,虽然走得慢,但还是倔强地没拿拐杖。

      农家午饭简单,一个炒土豆丝,一个炒白菜,只有陶思眠面前有一碗一人份鸡汤。

      大婶给陶思眠拿了把汤匙,道:“快趁热喝,喝完锅里还有。”

      “你们也喝,”陶思眠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喝不完。”

      “我和你叔都不喜欢,”大婶催,“你快喝,免得待会儿凉了。”

      陶思眠明白推辞无用,乖乖喝完汤再动筷吃饭。

      饭桌安静。

      “是准备回去了吗?”大婶忽然问道,“已经扔拐杖了。”

      “嗯,”陶思眠轻声道,“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大婶点点头:“早回去好,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大神慈爱地伸手抚摸陶思眠的头发,“你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会一辈子平安的。”

      陶思眠纤长的眼睫盖住情绪,她回想起当时出事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

      命硬。
      真的是命硬。

      车冲出栏杆那一刻,陶思眠脑袋宕机,做不出任何反应。
      当时天还没亮,周遭一片漆黑,“嘭噹”一声巨响,撞倒一棵树,没到崖底,车带着火花擦出几米倏然坠砸,玻璃碎后,又是巨响。

      车头已然不成形状,油箱丝丝拉拉冒出火花,安全气囊上鲜血淋漓。

      玻璃扎在陶思眠脑袋上。
      陶思眠没有止血,没有呼救,没有摸手机,几乎是车停稳那一瞬间,她伴着油箱的滴答声,顶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拉开车门,摔倒在地,陶思眠拼死超远处爬,一步,两步,血流一地,三步,四步。

      轰!
      爆炸的火光映在陶思眠最后的眸底。

      但凡她反应慢一秒,此刻不堪设想。
      熊熊大火烧净一路血迹,就快燃到她的衣襟。

      老齐夫妇当了几十年赤脚医生,习惯凌晨四点上山采药,他们看到黑色沃尔沃宛如陨石般冲下山崖,拔腿朝崖底赶,在陶思眠葬身火海前一秒救下了浑身是血的陶思眠。

      事发地距最近的乡镇卫生院要走三个小时山路坐一个小时摩托一个小时客车,送过去时间根本来不及,齐叔和齐婶想也没想把陶思眠带回了家。

      双腿粉碎性骨折,失血过多。
      夫妇俩家里药够用,一个烧热水一个敷药,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守在陶思眠床前。

      陶思眠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而说胡话。
      齐婶用笔把小姑娘的胡话全部记下来。

      李大洲,家里有粥,勇,想大勇,排骨。

      陶思眠身上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中指有戒指。
      夫妇两人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会开夜车,夜晚高速车少为什么会坠崖,是不是结了怨或者被仇杀,也不敢贸然登寻人启事。

      山里没通网,更别提手机。
      待三天后,陶思眠脱离危险情况稍微好点,齐婶齐叔每天轮流去镇上给陶思眠买药,顺便在镇口小卖部老板那看会儿电视。

      电视上是一个年轻男人收购百亿集团的新闻。
      齐婶趁老板去结账,赶紧把台换到寻亲节目。

      没有李大洲,没有李大勇,没有周大勇。
      齐婶很挫败。

      一周后,陶思眠神志完全清醒,但她声带被烫伤说话很吃力,她给齐婶写了个电话和字条让齐婶去联系。

      从陶思眠出事后,黎嘉洲的手机号不知从哪里泄露出去,被各种各样的人快打爆了。
      有电视台的,网络营销公司的,一休的记者,诈骗犯,寻亲节目主持人甚至殡仪馆。

      当黎嘉洲听到一个普通话都说不清楚的五十多岁大婶说陶思眠在她手上,黎嘉洲笑了,他让助理把电话号码报给警方一查,果然是公共电话。

      A市,南方系总部顶楼。
      日光半昧,黎嘉洲靠在躺椅上揉太阳穴,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如何才能找到她,找到她,满脑子如疯如魔地想找到她,可上天下地,根本找不到。

      景山。
      齐婶又赶了几个小时路回到家里,满怀愧疚:“他把电话挂了,是不是我话没说好。”

      “不是,”陶思眠安慰齐婶,“没关系,不急这一时。”

      黎嘉洲收购南方系时,陶思眠在养病。
      黎嘉洲重组南方系时,陶思眠在养病。
      黎嘉洲在南方系大换血时,陶思眠咬着牙开始下地走路。

      黎嘉洲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两人计划,陶思眠不用看新闻都知道。
      陶思眠可以冒死让齐婶推自己下山辗转去镇上派出所,或者让齐婶把警察带回来,但陶思眠没有。

      首先,她需要保命。
      其次,如果自己在,哪怕黎嘉洲说一万次不会顾及陶思眠,对陶家陶二婶不会手软,但陶思眠知道,黎嘉洲会。
      现在自己不在,黎嘉洲的迁怒就是最锋利的刀,手起刀落,不留余地。

      陶思眠已经放下了陶行川和安雅,可她无论如何忘不掉宋文信出事之后她去求陶二婶给自己一个版面,甚至照正常的审慎制度走,陶二婶冠冕堂皇的做派。

      “南方系的处境”“为你好”“权衡利弊”……

      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一个优秀出众勤恳心底装着悲悯和善良的博士的命。

      陶思眠曾经想过死,当她有了黎嘉洲,有了黎嘉洲的孩子后,面对死亡,她仍是恐惧的。
      她不敢想象宋文信当时看到陈潜那些资料,是怎样的崩溃绝望,才能抛下父母,抛下奶奶,抛下所有的朋友和裴欣怡,纵身跃下。
      她不敢想象因故没能在陈潜研究室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的七个博士,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陶思眠能拄着拐杖绕院子走时,陶二婶的初审判决出来了:三年缓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及赔偿。

      陶二婶和陈潜、周识理的获利模式让公众瞠目结舌:周识理一手钱一手学位证建立关系网,再把关系网作为客户介绍给陈潜。国家对于高校的生物科研制药项目及高校老师外挂医研工作室有诸多优惠,陈潜利用自己手上的科研项目套DL的壳给客户避税抽成牟取暴利,而周识理则凭借客户关系进驻多个投资项目。
      陶二婶最开始和他们认识,就是作为客户,然后作为介绍人。

      很多圈子都有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陶二婶的地位和人脉,比如周识理一路走红,比如陈潜低调且项目众多,再比如霍尔斯。
      三人不搭边不着界,没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即便联系到一起,又有谁会花时间去取证。

      一路风风雨雨,三角模式最具有稳定性。

      直到最近一次,周识理和傅阔林互爆抄袭,周识理进驻资方集团受阻,陈潜同时遭遇瓶颈期亟需新项目,恰逢宋文信项目收尾,陈潜再次动了念头,然后宋文信之死将陶思眠代入其中。

      如果说之前的证据都停留在经济犯罪,很快,第二条证据链出来,三人或构成刑事犯罪。

      陈潜与七个博士的非正常毕业甚至突然离世相关。
      以及陶二婶伙同周识理买凶杀人,对象,陶思眠。

      大势已去,陶二婶供认不讳。

      陶老爷子出关后,在陶然搀扶下见了陶二婶一面。
      陶老爷子坐在桌子这端,陶二婶戴着手铐坐在桌子另一端。

      同在一个家几十年,陶老爷子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陶二婶。
      他很平静:“陶家亏待过你吗?”

      “没有。”陶二婶垂着头,不敢直视陶老爷子的眼睛。

      陶二婶娘家优渥,但和陶家比起来只能算小门小户,何况陶二婶还有兄弟姐妹,如果不是嫁到陶家,她不可能进南方系,如果不是老爷子松口,她不可能在陶行川和安雅离开后坐上南方系顶楼办公室。
      陶二叔、陶老爷子,甚至陶行川、安雅、陶思眠,每个人都待她不薄,更别提还有儿子陶然。

      虽然陶然一事无成,还会和陶思眠争风吃醋,可陶然性子不坏,甚至还会在陶二婶午睡时给陶二婶盖被子,攒了自己的零花钱给陶二婶买礼物。

      陶二婶记得陶然十岁的时候,送了她一个四驱赛车,1528,对那个时候的陶然来说,是一笔需要攒的巨款。
      陶然送给陶二婶的考虑不是陶二婶喜欢,而是那时候的陶然觉得四驱赛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给妈妈。

      会客室沉默如死寂。

      陶老爷子又问:“陶家给不了你钱?”

      陶二婶摇头。

      陶老爷子:“给不了你地位?”

      “一念之差,”陶二婶摇头,眼泪跟着就下来了,“真的一念之差,爸,您别问了。”
      陶二婶掩面痛哭:“求您别问了。”

      陈年往事,不堪得让人难以启齿。

      陶二婶是个骨子里要强的人,做人做事目的明确,陶二叔喜欢她,而她嫁给陶二叔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他姓陶,是陶家二儿子。
      陶行川珠玉在上,对外杀伐果决手段干脆,对内温润儒雅,风趣翩翩,更重要的是他爱安雅,安雅喜欢骑马,陶行川在家修马场,安雅想看荷花,陶行川请了最著名的设计师操刀塘景,甚至安雅半夜想吃糖葫芦,陶行川都能披着风衣开车出去给她买一串。
      真正天神似的人。
      和陶行川比起来,陶行渝就显得懦弱又俗不可耐。

      陶二婶坐上南方系头把交椅后,进修学历认识了周识理。
      周识理是君子,风趣,幽默,宛如一道光出现在她贫瘠的婚姻里。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有了第二次就有了万劫不复。

      陶二婶不敢说,甚至都不敢看陶老爷子,她只是摇头,只是哭,一个劲儿地哭:“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周识理要下手,我拦不住,我是喜欢七七的,您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七七……”

      陶老爷子站起来,猛地一拐杖砸在陶二婶身上。

      陶二婶没躲,被十足力道砸得身形晃了晃。

      陶老爷子阖眸,深深叹一口气,尔后,对陶然道:“走吧。”

      陶然走到陶二婶跟前,就像陶二婶无数次对他那样,给陶二婶整理好囚衣领口,然后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次对视。

      那是陶然啊,那个傲娇嘴欠不求上进的陶然啊,是自己儿子啊。

      脚步越来越远,陶二婶咬着自己的手哭得肝肠寸断。

      为什么没有后悔药。
      为什么,为什么……

      陶然跟在陶老爷子身边,脚步没乱,十八岁的少年俊朗骄傲,只是红了眼眶。

      而陶二婶不想说的那些细节,被周识理为了减刑全部抖落出来,甚至包括陶二婶来自己家时穿的裙子颜色。自然也包括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向女学生下手时被陈潜抓住的把柄。

      的确,最大获利方是陈潜,所以嘴最硬的也是陈潜。
      他承认了经济犯罪,对刑事犯罪三缄其口。

      陈潜提出上诉。
      二审庭审现场,原告律师询问陈潜每个博士的名字,陈潜一副实事求是的样子。

      “周梅,我记得啊,01年到的研究室,一个短头发小姑娘,能力很强咧,第一年就拿了重点项目……后来好像说和男朋友分手了,喝了农药,很可惜。”

      “钟会我记不太清了,你再说点细节……”

      “何雨泽我也记不太清了,是男生还是女生……”

      “李申我知道,躁郁症退学嘛……”

      “刘飞我也知道,抑郁症,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一个男生……”

      “赵振豪是被室友杀的,和我没有关系,赵振豪平时行事作风是比较张扬,他室友忍很久了……”

      “对于宋文信,我一直很可惜,但做科研大家都有压力,我也无数次想跳楼……”

      陈潜大言不惭,站在台上的不是一个专家级知识分子,宛如一个地痞流氓。

      傅阔林坐在下面,有些佩服陈潜,一张人皮怎么能披那么久。

      而陈潜就是算准了自己与博士们因故退学关联的唯一动机就是项目和经济犯罪。
      魏可和秦夏都只知道皮毛,真正知道自己每个项目具体时间具体数据并且能对应的只有陶思眠,梁素和周识理已经帮自己除掉了陶思眠,陈潜愿意在大树下乘凉。

      旁听席议论纷纷。

      “肃静,”法官道,“我们即将连线一位庭外证人,该证人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到场,但证词同样具有法律效力。”

      陈潜双手环胸气定神闲:“随意。”

      庭审秘书拨出一个号码,等候音的每一声都显得无比漫长。

      “嘟,嘟,嘟。”

      三下之后,一道熟悉又久违的女声在扩音器中响起,宛如滔天巨浪倏然撞到旁听席上黎嘉洲的耳膜,让他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喜愕然,不知所措。

      “本人陶思眠,性别女,身份证号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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