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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五十九口 ...

  •   其实,在出事的前一年,黎妈妈和安雅推心置腹地谈过。
      黎妈妈说安雅常年在一线不是办法,女人的身体不比男人,虽然下面的人要成长,但他们迟早都要把事情担起来。

      安雅当时斜倚在软榻上,揉着太阳穴的姿势颇为无奈。
      她说,不是一线的问题,而是有些现场,人家知道你是安雅,就会让你进去,大家看到南方系,就会相信,尤其所有人两眼摸黑的时候,你手里就攥着蜡烛的烛线。
      安雅说,她也想过回归家庭,可她骨子里有本能,点灯照亮的本能。

      黎妈妈以为自己到了更年期记性不好,可现在给黎嘉洲说起,她才发现,安雅轻描淡写说话时,每根头发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灾难伴随英雄。
      那些火光冲天的画面里,安雅说他们最小的18岁,最大的47岁,可安雅走的时候,也才36岁。
      “安雅说他们刚从饭桌上下来,可她自己,也是刚从饭桌、女儿的生日饭桌上下来。”
      所有人都在歌颂逆行的消防员,可没有人知道,拍照片的人留在了火海里。

      安雅是美人在骨,当黎妈妈再在殡仪馆看到人时,安雅躺在花簇里,皮肉模糊,黑红一片。
      陶老爷子挂着氧气瓶坐在儿子儿媳棺木旁,陶二叔陶二婶忙着应付官-员和来往的朋友,陶思眠在各种协议上签字,录音,写委托协议交代秘书给父母办死亡销户,安雅和陶行川亲近的朋友来了,陶思眠就停下手里的事情去招呼客人。
      小姑娘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安静又乖巧。
      她说:“酒在这边,点心在那边。”
      她让这个叔叔“这边坐”,那个阿姨“去那里”。
      南方系每个高管都带着眼泪,陶思眠挨个给她们递纸巾。
      她要安慰爷爷,安慰长辈,安慰安雅和陶行川的挚友,可没有人记得她才11岁,她再懂事她也是个孩子,没有人再安慰她。

      黎妈妈和黎爸爸到那天,陶思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她抱着一瓶酒穿梭在嘈杂的人声里,身形瘦小单薄。
      黎妈妈心疼地叫了声“七七”。
      “啪”一声,昂贵的酒瓶砸碎在地上,陶思眠宛如机器人被按下暂停。
      整个悼念厅瞬间消音,所有人齐齐看向这里。

      黎妈妈走过去,蹲在陶思眠面前:“妈妈她……”
      黎妈妈话没说完,陶思眠愣愣地,眼泪就流出眼眶,紧接着,她裤子上出现一道水痕,从大腿一路朝下淌。
      黎妈妈几个字,陶思眠失禁了。

      没有人说话。
      陶思眠整个人像被钉住了一样,她想挣脱,挣不脱,手一直哆嗦,黎妈妈想去抱住她,陶思眠不肯,陶二婶跑过来,陶思眠宛如受伤的小兽般哭着叫着对几个大人又踢又喊,然后躲到了陶行川和安雅的棺木下,不吃不喝。
      直到三天后。

      大人们正讨论谁端照片,谁走最前面,陶思眠却好像突然清醒般出来了,说:“我来吧。”
      陶老爷子抱了陶思眠好一会儿,陶二婶把陶思眠带去洗漱,换了新孝衣,然后陶思眠端着陶行川和安雅的合照,走在队伍最前面。
      到了火化室,一众人敬礼,陶老爷子别过脸不敢看。
      陶思眠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死亡证明,两份,确认,签字。
      然后工作人员把陶行川和安雅从棺木里抬出,送到火化窗口。

      火化过程太反人类,原则上不允许观看,陶思眠签完死亡证明跟着工作人员走进观看室,陶二叔想拦,陶老爷子朝陶二叔摆手。
      然后陶思眠站在隔热窗外,望着脚下炉火滚浪,油喷在安雅和陶行川身上,工作人员用手挡住陶思眠眼睛,陶思眠轻轻把工作人员手拂开,滋一下,火焰蹿起两米高。
      陶思眠就这样慢慢地,静静地,看着给她生命她最亲最亲两个至亲,一点一寸,皮开露骨,烧成灰烬。
      再然后,行礼,下葬,立碑。

      细细密密的雨落在地上,落在黑压压的西装礼服上,陶思眠注目、献花。
      南方系两个掌权人突然离开,南方系必定有场厮杀,黎妈妈和黎爸爸跟陶老爷子商量,想领养陶思眠,不领养的话,让陶思眠去他们那散散心也行,陶老爷子没说话。
      陶思眠在墓碑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黎妈妈说,她们会对七七视如己出。
      陶老爷子沉默。
      黎妈妈说,避避风头也好,七七身份太敏感。
      陶思眠转身,走到黎妈妈和黎爸爸跟前。
      黎妈妈和黎爸爸刚想开口。
      陶思眠望着他们,眼神清澈。
      “爷爷,”她问,“叔叔阿姨怎么还没走,他们是?”

      陶老爷子淡淡对黎妈妈黎爸爸道:“你们和老大安雅亲,以后就不要联系了,小孩子恢复能力强,可能慢慢就忘了,你们总出现,她就总记得她爸爸妈妈要带她去你们那,就总记得她爸爸妈妈……”
      他知道黎家夫妇和老大安雅亲,可越亲,越碰不得。
      黎妈妈和黎爸爸朝陶老爷子和小姑娘深鞠一躬,道了保重。
      陶老爷子脑海里回想着心理医生说起陶思眠时凝重的表情,没看到随着黎妈妈和黎爸爸车驶离,陶思眠眼里最后一点光,跟着熄灭了。
      再之后,陶思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过了两三年烧钱烧命的浑噩日子,陶老爷子一场大病,将她彻底拉了回来。

      黎妈妈告诉黎嘉洲,安雅和陶行川走了十年了,七七就是她和黎爸爸最窝心的那点念想。
      就算七七不记得过去,就算所有人以为他们是背信弃义对南方系虎视眈眈,她也要淌南方系这滩浑水。
      有安雅陶行川的,才叫南方系。
      没有安雅陶行川的,只能叫南方传媒集团。
      ————

      陶思眠已经在无数次噩梦里炼就钢盔铁甲。
      她整理好情绪,敲门:“爷爷,二婶,怎么了?”
      陶二婶捋了一下头发,笑得温婉:“没事,午饭做好了吗?”
      陶思眠跟着笑:“好了,还有佛跳墙。”
      陶二婶想去搀老爷子:“爸,吃午饭吧。”
      陶老爷子看也没看陶二婶,越过陶二婶在陶思眠搀扶下下了楼。

      一顿午饭吃得还算平静。
      中途陶二婶给陶老爷子夹菜,陶老爷子直接夹给陶然。
      陶二婶给陶思眠夹菜,陶思眠倒是吃了。

      吃完午饭,陶老爷子浑身气场终于缓了一些,问陶思眠:“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陶二婶:“我待会儿要去公司,我送七七吧。”
      陶思眠推脱:“不用,我刚好自己走走,好久没走路了。”
      大家又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
      陶老爷子准备午休,他摸摸孙女脑袋,爱怜道:“有什么事就告诉爷爷,爷爷在。”
      陶思眠给老爷子剥了一半柚子:“我只想您健康长寿快乐。”
      陶老爷子笑。

      一小时后,陶思眠独自出陶家别墅大门。
      大片乌云压在天边,陶思眠关门瞬间,脸上笑容消失不见,她转身抬眼,看到了马路对面的车和黎嘉洲。
      二十出头的男人长身玉立,五官的棱角好看得无可比拟。
      陶思眠忽然就有些喘不过气。

      她朝前走,车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走到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车还跟在她身后。
      下雨了,陶思眠想甩开什么般跑起来。
      雨越下越大,她越跑越快,直到最后“噗通”一下,跌落在雨地。
      黎嘉洲停车,开门,撑伞来到她身边。

      陶思眠坐在地上不想动,黎嘉洲把伞扔了直接把她端起来。
      黎嘉洲把她端到后座放好,腾身到后备箱拿了毛巾,先给她擦头发,然后是脸,然后是脖子,然后是手。
      他动作轻缓又温柔,毛巾颗粒划过皮肤的触感很清晰。
      狭小的空间逼仄又安静。

      “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黎嘉洲说,“七七,叔叔阿姨是很好的人,他们带给过很多人希望,包括我父母,我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我不可能安慰你什么,但你要相信,有的人确实生如火炬。”

      “我去一休那次,”陶思眠声音有些沙哑,重复了一遍,“我去一休那次,蒋时延给我看了最完整的视频。”

      陶思眠纤长的眼睫上挂着雨,黎嘉洲抬手拂开,陶思眠眨了眨眼。
      “晚上8:40,陶然爸爸妈妈比安雅和陶行川先到现场,那时没有第二次爆炸,他们可以进去,但没有进去。”
      “晚上9:03,安雅和陶行川到现场,总工程师告诉他们有第二次爆炸危险,安雅和陶行川进去了。”
      “晚上9:50,第二次爆炸,第一个中队幸存两人,第二个中队幸存四人,第三个中队没有人出来,安雅在第二次爆炸中受轻伤,她直觉事情不是简单的化工爆炸着火,然后发现化工厂旁边是小型发电站,空气里检测到了某个数值的伦琴参数。”
      “滨江新区建了十年,可能是未来最大的能源产业基地,附近有近三万居民,总工程师要求群众撤离,管制会切断了所有线路信号想把这起事故摁在襁褓里。”
      “外围有居民在看,有人受伤,有人进去,零星的人出来,火啸声,小孩的哭声,还有妇女在讨论。”

      安雅镜头无比冷静地记录着这场事故,从高到低,从外到里。
      “然后是里面的工程师和消防员,修隧道接水泵抽水箱,填硼填沙,火光漫天,很多人其实是走了回头路的,只是更多的人没走两步,倒在了路上。”
      “凌晨3:20,微博上伤亡数字没有变化,南方系没有更博,这场事故好像已经完结,就剩追责,但是现场,一整个大队才刚刚进去。”
      脚步声,说话声,爆炸声。
      匆匆忙忙,密密麻麻。

      总工程师告诉安雅,可能会有第三次大爆炸,他询问安雅和陶行川要不要先撤,之前外围还有几十家媒体,到现在,最里面,只剩安雅和手下的南方系。
      每一秒都在记录,可能每一秒都是将来会被反复循溯的真相。
      安雅让南方系其他人先撤,自己和陶行川留下来。
      陶二叔和陶二婶在外围等陶行川和安雅。

      “他们约定,3:45,安雅和陶行川一定会出来。”
      “凌晨3:30,工程师和管制会开始后撤至安全区,陶然爸爸妈妈还在。”
      “凌晨3:40,医护人员和□□警察开始后撤至安全区,陶然爸爸妈妈还在。”
      “凌晨3:45,陶行川和安雅没出来,陶然爸爸妈妈驱车到安全区。”

      安雅和陶行川对蒋时延有恩,蒋时延看到陶行渝和梁素两个人过来没有安雅夫妇,整个人快疯了,他不管不顾返回化工厂门口,安雅和陶行川刚好从里面出来,他就看着火浪猛一下吞没两人身体,将人抬高,安雅生命的最后一秒,是抵命把相机扔出来。
      “嘭”一声,第三次爆炸。
      “咕咚咕咚”,相机滚在蒋时延脚底。

      陶思眠说:“陶然爸爸妈妈到时间走了,没问题,蒋时延追回去,也没问题。”
      黎嘉洲把陶思眠朝怀里揽了揽。
      陶思眠声音无比冷静:“南方系当时如日中天,很多人都有想法很正常。”
      “陶然爸爸妈妈想把南方系股权逐渐握进手里,安雅的,陶行川的,我的,只要我不涉足传媒,他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他们保我这辈子衣食无忧甚至挥霍无度,所以在安雅和陶行川还没下葬的时候,他们把一部分股权委托处理协议混在死亡说明和销户委托里,让我签了字。”
      “蒋时延是安雅和陶行川亲手带出来的嫡系,他不想让南方系落到陶然父母手里,可他敌不过陶然父母和我血缘关系,尤其我那时未成年,所以他在葬礼之后才来,之后一整年,他做的事情是带着一休传媒,叛逃南方系。”
      “我爷爷的立场更复杂,一方面他偏爱陶行川拼命护着我不让我受欺负,一方面他完全不懂传媒也不懂商业,另一方面陶行川走了,陶行渝就是他唯一的儿子,是要给他送终端牌位的那个人。”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陶然父母偏爱我,因为愧疚和股权,只要我不进南方系,一切都好说。”
      “爷爷不想我进南方系,怕我走上父母老路,想我进南方系,又怕我被陶然父母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明年22岁,大学毕业,陶然父母由着《星空笔记》怕我萌生进南方系的想法,想在那之前把我手里最后一点股权挪出去。蒋时延则是拼命暗示我进南方系,重新扛起南方系,不是因为安雅之死暗喻纸媒衰落,而是一方面,陶然父母是商人,扛不起安雅陶行川曾经教他的信仰,另一方面,一休想垄断市场,如果还是陶然父母握着南方系,那他吞也吞不得,因为安雅的恩情,合也合不得,不想陶然父母占便宜,如果我握着南方系,他可以以合的名义组织并购,和南方系一起吞了当初和一休一起叛逃南方系后来独立出去的小传媒公司带,重新分版图。”

      巨擘遗孤,权利漩涡,风口浪尖。
      黎嘉洲,心疼了。

      黎嘉洲轻轻地:“不要说了。”
      偏偏陶思眠红着眼睛继续。
      “他们都以为我懵懵懂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什么都不说,”陶思眠说,“因为我不在乎,股权也好,南方系也好,我真的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我说着安雅对我不好不管我,其实安雅对我很好。”
      “她半夜回家进我房间之前怕吵着我她会把拖鞋先脱掉,她会给我掖被子,会亲我,她以为我睡着,其实我醒了。”
      “她会在周末给我做小蛋糕,她不会做饭,一做就炸厨房,但烘焙手艺很好,小蛋糕又甜又奶,咬一口嘴里一直有热热的香。”
      “我一直很想忘记,可偏偏我记得,记得她抱我亲我的温度,记得她的笑,记得她给我读书,读的是‘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我记得当时有阳光,阳光落在她手上。”

      “黎嘉洲你知道吗,”陶思眠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眼神却好像没焦距般,“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却给他们说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黎嘉洲你知道吗,”陶思眠眼泪滑下来,“安雅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七七,来,妈妈抱一下。”
      11岁陶思眠闹着小公主脾气扭头就上楼。
      20岁的陶思眠忘不了安雅那个愧疚又舍不得的眼神。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我,可她们没给我机会,来不及拥抱,来不及说不怪,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我以为会有下次的,我以为会有下次……”
      陶思眠泣不成声:“你懂那种感觉吗,忽然之间,世界塌了,我想起他们的每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告诉我,把我带来这世界、最亲的两个人走了,带着我给的遗憾走的,我开始无限循环做噩梦,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
      “陶然爸爸妈妈有陶然,爷爷也是陶然爷爷,有时候看着他们吵吵闹闹说话急眼,我会羡慕,羡慕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多余,可能无父无母的小孩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陶思眠自嘲地笑,“所以我不想招惹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发生牵连,不想再爱一个人。”
      陶思眠:“每次我动摇的时候,总会有事情提醒我,我太坏了,我不配,我复杂病态又多余——”

      黎嘉洲心疼得快死掉。
      他抱着她,嗓音低得近乎安抚:“叔叔阿姨原谅你了,他们最爱的就是你,他们只想你好好的,他们舍不得你这样。”
      黎嘉洲一遍遍说,喉结起伏。

      陶思眠哽咽:“我还承受不住失去……”
      黎嘉洲顺着她的背轻轻抚,轻轻抚,直到陶思眠情绪平息下来。

      黎嘉洲一边给她擦脸上的残泪一边轻声说:“我身体好,坚持锻炼,肯定活得比你久,我没什么信仰只碰学术和资本不接触危险现场,我不要你送走我,将来一定是我送走你,给你火化,给你下葬,在墓碑上给你刻最温柔的话,用你最喜欢的字体,放春天最好看的花。”
      黎嘉洲说:“我知道你浑身带刺但我不怕痛,你要拔刺我就一点一点给你涂伤口,你不拔刺我就这样抱你,你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扎得我浑身是血都没关系,只要你不推开我,你伤的,就没关系。”

      陶思眠朝他怀里蹭了蹭,嗫嚅着:“你要说你对我好,黎嘉洲我是孤儿,你得对我好,不然我被欺负了连……”

      黎嘉洲吻住了她。
      就这么轻轻吻了一下,极其珍重又柔情。

      “陶思眠我没办法再爱第二个女孩子了。”黎嘉洲额头抵着她的,声音颤得几乎是掏了心肝,他说。

      “我父母有彼此,我把命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完结一起说吧,有幸重逢,不甚感谢。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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