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趾离》荆之薇

1、序章壹

　　天与地都寂。
　　山川河流遵其道。
　　日月星辰循其轨。
　　瑞气祥云舒卷，流岚烟霞浮于九天。
　　轻清者上升为天，阴浊者下降为地，我闭眼徜徉在这一派宁和之中，以轻清之姿升至九天，不食不语不动不眠，随和合之气飘摇鼓荡，隐匿于光风霁月之中，与万物合一。
　　忆往昔。
　　勘红尘。
　　我这一生，本不该这般漫长。
　　我这一生，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参来确无不可释怀之处。却终究放不下，挣不开，如是数载。一日竟豁然开朗，心盈浩然之气，阴阳吐纳，暖融惬意，绕着的尽是清朗与明亮。
　　我知大限将至，我将达久远之恒，与日月同在，与山川共流，与星辰并耀，与雨雾合游。
　　万般痴缠，寂灭轮回，一朝羽化，蝉蜕禁锢，如盘古，如夸父，永无生死纠葛。
　　要来了——
　　终于——终于要来了啊——
　　“妃呼狶
　　吾主魔魅，讳趾离兮。
　　扶摇直上，莫肯顾吾侪。
　　彼月而微此日是，亦孔之哀行迈靡。
　　烨烨震雷无宁时，百川沸腾山冢崩。
　　黎民罹苦兮，哀鸿遍野。
　　金河涸裂兮，血泪复为盈……”
　　唱颂声不绝于耳，无可阻滞颜掩蔽。我睁了眼，俯视这渊薮大地。
　　渊薮大片大片的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噩梦四起。人间不治？天界疏政？幽冥作乱？
　　天道转其道，日晷履其晷。繁冗尘事我无从干预。
　　罢了罢了。
　　“浮云蔽日，长跪仰止可欤？
　　苍天开眼，献祭使我主闻得欤……”
　　一波波涤荡的唱诵如蛊如毒，如魔音穿耳。
　　能让我有这般感受，此人的戾气不在我之下。
　　魔魅乃终身制，除非我死，渊薮不可能出现第二个魇魅。
　　浸于虚无之境过久，我趋于弱化钝锈无可厚非，这才让吟唱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唱腔哀恸。
　　唱词凄绝。
　　黎民……着实可怜……
　　恻隐之心大起。
　　我呼出一口气，随着气息的流转，渊薮金光大盛，无数明灿灿金光星子环绕飞旋。
　　所即之处，噩梦转为美梦。
　　生机回复，乱世太平。久旱逢霖，他乡遇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骨簪珠履，紫绶玉章，金阙银銮，琪花瑶草，幽冥地府与仙界、人间之景亦一一在渊薮呈现。
　　“我主啊，您如此甚好，现已是山河锦绣，但治标不治本啊！您将其噩梦改为美梦，梦醒后一场空啊。”
　　我感到自己的形体渐渐聚拢，沉且重，呈下落之势。贪心动则津生，哀心动则泪生，魄心动则汗生，欲心动则精生。心动则大不妙。
　　心动，七情六欲回归。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我要破功了。
　　终是不能彻底放下这尘世，羽化而去。
　　但人间自有帝王将相，天界有上神诸仙，幽冥界有鬼差魔魇。
　　我自是管不得，也无需我去管，我更无意无力去管。
　　祭祀者阻我羽化，是意欲对我做些什么？还是……想让我帮她做点什么？
　　羽化被阻的感觉有些像自缢未遂，令人羞恼，说起来颇为矫情。
　　“来者何人？为何坏本宫好事？想让本宫帮你做什么？”
　　祭祀之人身着献祭红衣，珍珠满头，金钗耀眼，流苏头饰垂至腰际。恍恍然看不真切面容。
　　“错！是我想帮你做你自己，给你未曾尝过的安乐平淡。”
　　口气不小，多少载了，无人敢直视我，更无人像她这般对我不尊不敬不畏惧。
　　这人声如洪钟，言语似长者，绝非泛泛之辈。
　　我若真羽化而去，难道她就是下一位被选定的渊薮之主？
　　献祭之举又是为何？
　　如果她真是下一位被选定的人，此次献祭，以其血为引，以七魂六魄祭天神，以气数祭地祇，以万世轮回祭人鬼。代价大到灰飞烟灭都不足以形容其自我毁灭的境地。所能召唤的力量是十分可怕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会是……
　　不会是……
　　我大感不妙。
　　她是冲我来的！她擅自改我命格，逆我命轮。
　　“本宫于你可曾有过恩怨瓜葛？”
　　我问，她不语。
　　“你是谁？”“需要本宫为你做什么？”“对本宫做了什么？”“将有何事发生在本宫身上？”
　　我猜她不会应我，可我盼她能多说一句话，几个字。而她只是微笑。
　　她太狂，太疯狂了。
　　有什么值得她做如此大的牺牲？
　　我能感受到她流苏下藏不住癫狂与满足。
　　她已疯魔。
　　她已入魇。
　　我于半空挥袖，疾风烈烈，扬起了她的祭袍，鱼尾缁衣长摆裙拖曳于其后，被风刀自下而上划开。她腿间的伤疤裸’露。
　　居然是个分尾做腿的鲛人！
　　好强大的意念！不输于我，甚至超过了我。
　　渊薮又被换做“五维之域”，是有别于一二三四维的存在。这里意念为要。只要意念足够强大，可挣脱梦境的束缚，可主宰梦境的发展，甚至可做渊薮之主。
　　流苏泠泠作响，声音比清水击石美妙，我看见了她流苏遮挡下的脸，四五十岁的妇人，比常人貌美太多。
　　“婆婆——”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没等我说完，鲛人凄厉的笑声刺破天际。
　　她仰天自言自语。天地都旋。
　　“你叫我婆婆？哈哈，她叫我婆婆！她愿意喊我一声婆婆？！孩儿啊，你听见了吗？她记得我，她认我这个婆婆啦！为娘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哈哈哈——为娘，为娘等不到——抱——抱——”
　　这声音震得我站不住脚，摔落在地，咳出一口血来。多少年了，我的心脉从未受过此等重伤。
　　等我再去瞧，她已化为齑粉，簌簌而落，一颗九穗禾发芽生长，光芒大盛。
　　我爬过去摘那灿金九穗禾，一触便被划伤，金禾变为血染的红，继而像被烈日灼烧了似的枯萎。
　　我随之委顿，身体渐渐缩小，被挤压揉捏的痛苦不可抑止。
　　直至我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