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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书墨·之一 ...

  •   早起时天气尚好,午后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并不大,云却盛,阴沉沉地压了满天,几道蓝紫的电闪时而从云间隐现,闷雷紧随其后炸响在人耳畔,震得人头皮发麻。

      薛绮扶着腰别别扭扭地沿着廊下走,迎面过来个熟人,见她这副模样,讶然问:“你这是怎么了?”

      薛绮咳了声:“雨天路滑,扭了腰。”

      那人更惊讶了:“这可新鲜,你的身手也会……哎,你脖子又怎么了?”他话没说完就又瞧见对方被雨丝沾湿的领口处像是隐约透出了点淡红,也不知是蹭上了胭脂还是流了血。

      薛绮没精打采地抬手捂了捂脖子:“被狗咬了。”

      来人默然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拍了怕薛绮肩膀,干巴巴说道:“最近有正事,下回劝那狗轻点咬。”

      薛绮一脸生无可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忽见一边屋子开了窗,里面的人似乎是要透透气,却不防瞧见了薛绮,连忙冒雨匆匆过来:“薛主事,大人面圣去了,临走时吩咐,你要的东西就搁在我那,你随时去取都行。不过,宋大人的案子有些麻烦,因为之前的事闹得太乱,连殿试也跟着推了半个多月,如今眼看着就到了,所以这阵子不便去打扰准备殿试的举子,而落榜的里头许多人急着返乡,却又得尽早去问话,大人让我转告你,旧案固然要办,但更得先紧着解决了贡院的事,以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他说了一长串,薛绮呆了呆,只回应了个呵欠。

      “哦,知道了。”好一会,她才参禅似的把那些字眼都参悟透了,半垂着眼皮揉了揉太阳穴,“贡院案的卷宗在哪呢?还有谁和我一起?”

      那书吏回头指了指开着的窗内:“都在我那,你一并带走就行,我问过老陈了,他说回头要研究案卷的时候就去你家找你。”

      “……”薛绮默了默,认真地嘱咐,“记得和他说,自己带食材。”

      那书吏虽然与刑捕司几位主事都算熟稔,但也没有熟到闲聊私事的程度,不禁满头雾水地愣住,没留神把接下来要说的话给抛到了脑后,薛绮别过他,朝着门口遥遥招了招手,一个身形颀长的清隽男子便含笑走了过来,他信步而行,凌乱的细雨打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愈发透出几分萧疏淡远来。

      薛绮暗自磨了磨牙,愣是从萧涵面上那抹恬淡笑意之中分辨出了点志得意满,顿觉腰更疼了,隔着窗子从桌上勾过来一大一小两只木匣子,没好气地将大的塞给萧涵。

      萧涵但笑不语,直到走出院子,到了无人之处,才略弯下腰,将薛绮被雨水粘在脸上的一缕碎发细致拢起,指尖又恋恋不舍地在她耳后流连片刻,方轻声笑道:“在下不过是急于为巡按大人解惑罢了,日后巡按若再无疑问,在下自然就……”

      薛绮瞪他一眼,左手在后腰上奋力揉了好几下,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知道你行,你最行了!你没瞧见别人看我的眼神,明晃晃的‘白日宣淫’四个大字,我都没法解释!”

      又压低了声音抱怨:“都说了我中午要来司里,你还可着劲发疯,我若不是着急出门,怎么会撞上桌子!”

      萧涵笑意愈深,却没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那只匣子也给我罢。”

      薛绮嗤一声:“拿得动,我还没那么娇气。”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觉得难受,便说:“你要是真想帮忙,就回家帮我用药酒揉揉,淤血散了就好了。”

      两人头碰头地嘀咕着,不防对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凤亭,好久不见。”

      裹着细雨的沙沙声,数丈外的人语其实已经略显模糊,但薛绮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她脸色微微变了,半晌,木然地抬起头,表情看上去仿佛仍是一贯的散漫,却又好似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哦,是司大人。”她平平说了这一句,而后拿胳膊夹着木匣,敷衍地拱了拱手,便没了话。

      那人神色黯然,一双多情的凤眼之中目光迷离,慢慢地走近过来:“凤亭,这些年过去,你还在怨我么?”

      薛绮:“啊?”

      她拿看傻子的眼神乜了对方一眼,再次闭紧了嘴。

      可正在这时,就听后面“哎哎”连叫了好几声,方才那书吏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薛主事!可算追上你了!方才忘了说,大理寺那边还会派过来个人一起查贡院的案子,好像叫做……”

      听到这话,薛绮心里蓦地翻腾了一下,那感觉太突兀,让她几乎有点反胃。果然,便见那不期而遇的男人眼中一亮,喜道:“凤亭,这案子居然是你在查!太好了!还记得当年你我共事的那段日子……”

      他自顾自地说得情真意切,甚至不自觉地伸出手来,像是要去触碰薛绮,但手刚伸出几寸,却见一人挡在了面前。

      他还未说完的追忆一下子中断,不由一愣,但很快就想到了什么,面上温存再也不见踪影,冷冷道:“本官听说凤亭从西北押解回来一名作案多起的人犯,莫非就是你么?”

      他挺起腰,负手鄙夷地打量萧涵,似乎对方仅是只连被他碾在脚下都不配的蝼蚁。

      但十分可惜的是,萧涵却一点都不介意,仍旧不急不躁,淡淡微笑道:“大人消息灵通。”

      他这半辈子学得最精的,便是人模人样地装相,眼下说不清是恭维还是讽刺的一句话从他口中吐出,居然好似清风徐来,连一点烟火气都不带。

      那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时很是堵得慌,薛绮却像是挺开心,难得在人前露出一点笑意,抬手点了下萧涵的脸,慢吞吞道:“小贼别闹。那是大理寺丞司湛司仲存大人,你的案子可还没正式判下来,小心他回去告上一状,有你的好果子吃。”

      轻描淡写地把司湛说成了个公报私仇的小人。

      司湛顿觉一口血都快要反上来,却被刚才那口郁气给噎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闷得说不出的难受,却见萧涵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冲薛绮莞尔一笑,轻声问:“先回家?”

      他顿时更憋屈了。

      薛绮低头看一眼怀中的木匣,浅色的纹理被雨水打湿,泛起沉重的潮气,耳畔又“轰隆”一声惊雷,雨点像是稍稍安静了一瞬,随即却变本加厉地倾泻下来。

      她“哎呀”一声,连忙脱了外袍裹在木匣上:“走罢——唉,这么走到家,怕是和落汤鸡也差不多了,等日后有钱,我得赶紧换个住处!”走了几步,回头招呼司湛:“司法丞若想要一同研习卷宗,也不妨同来寒舍。”

      但不等对方应承,却又凉飕飕地补了一句:“只不过,圣人口谕,这案子现在交给刑捕司来查,将军容大理寺派人协办,是他讲情分,还望法丞谨记此事,莫要错把这当作本分才好。”

      司湛刚浮到唇边的笑意就硬生生地凝固住了,那双好看的凤眼里忧郁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最终却只低低道:“凤亭,你该知道我不……”

      薛绮像是很困,恰好掩口打了个呵欠,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从门房借了两把伞,一瘸一拐地晃走了。

      京中一百零八坊,其间道路如阡陌纵横,平日熙熙攘攘,雨中却显出几分异样的清寂,夯实的平整路面上,愈发大了起来的雨滴一颗颗砸下,溅得噼啪作响,没过多久,虽然撑着伞,衣摆也浸透了雨水,随着行动沉重地粘在小腿上,令人生出一种艰难跋涉的错觉。

      好在衣衫虽湿透了,案卷却被护得很好,足足十里路走下来,从木匣缝隙渗进去的水汽还没来得及洇开字迹。

      薛绮长长松了口气,换了衣裳,手捧一杯姜茶,皱眉瞧着摊开在桌上的案卷:“二月十五案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中间风雨不知数,就算再守备严密、禁止闲人进出又能如何,只怕现场的证据早已损毁殆尽了,而人证又……”

      萧涵站在她身后,用布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擦着头发,闻言淡淡接道:“之前听你说,有国子监学生和落榜举子联名上书,想来……一群天真世家子加上几个自以为怀才不遇的腐儒,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容易煽动呢。”他低眉笑了笑,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吟风弄月:“疑邻窃斧之事自古有之,人一旦心里生了成见,便难秉公判断,时日拖得越久,后果便越严重,恐怕证词也就未必能做准了。只是,若这样算来,贺公公日夜兼程护送宋公返京,反倒是件好事。”

      薛绮若有所思地弯了弯眉眼,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到肩头,正要说话,却听司湛冷声道:“官府查案,怎么区区一个贼人也敢来大放厥词?你最好记得,你是在刑捕司衙门服苦役,不是做官领俸禄!”

      他的声音极大,震得桌上灯火都颤了颤。

      可萧涵仍面无异色,微笑道,“司大人说得是。”

      司湛又被噎了一回,却还是挑不出理来,只好转头:“凤亭,我知你好心,才收留下这贼子,但只怕他记仇不记恩,日后万一再反咬你一口……须知老话不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萧涵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就在听见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眸色却倏然沉下,司湛话音刚落,蓦地颈后一凉,只觉像是被条毒蛇盯上了一般,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拍案而起:“贼子意欲何为!”

      薛绮就在同时扣住了萧涵的手腕,阻住了他的动作,而后指尖下滑,同他五指交叉握紧,这才慢吞吞道:“桌子不结实,轻点砸。”

      说完,对屋子里涌动的那点暗潮压根不予置评,从头到尾仔细地看起案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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