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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 丁斩修 ...

  •   距她离开铁掌帮,不知觉已过去了十二年。
      每次想起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初哪来的自信认为她会回来,亦不知道我怎么就脑子冒了烟喊出了什么十年三十年。如今一语成谶,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她走以后我带着残余的铁掌帮回到湘西做了山大王,我终于自立门户了。
      其实除了赶尸,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山贼。我走过南闯过北,混在铁掌帮也是因为那个人,其实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爱湘西,哪怕这里穷山恶水,不如锦绣江南之地,可我还是爱着这里,这才是我呆的地方。
      不到几年我就收服了湘西各道上的各种势力,现在我不是丁舵主了,是湘西十三寨的总瓢把子,给面子的叫我一声丁大寨主。
      老百姓不恨我,在我治下湘西已经变成人间乐土,鸡犬相闻男耕女织,虽然也不十分太平,可是比以前动不动就厮杀拼命的日子要强多了。
      谁还不想要个太平呢?
      在这边风很大,特别是到了八月就更吓人。风小的时候,你站在山脚,可以尝到从山上刮下来的果子。再大一些,站在山脚可以尝到山上刮下来的果子树。那势头像是要把这座山给刮掉,再把那座山给刮过来。每到这时就会有很多东西被风吹走,也会有很多东西被风吹来,不管你想不想。
      有来有去,有借有还,这道理风知道。
      风一大就不可能只是风这么单纯,夹带着沙和土,夹带着茅草、血腥,夹着打偏了的暗器和断臂残肢。
      人也一样,有了功夫就不单单是人那么简单。他是他身上的刀,别人刀尖上的血。也许还是别的——眼中钉、心头肉、仁义、道德,还有其他的什么,但都不打紧。反正会了功夫他就是江湖上的人,走到哪里,哪就是江湖。这话是徐师爷说的。
      他一向会说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然后抱着酒壶,眯着一双小眼看着你不怀好意地笑。
      他说得也对,这些话我说不出来,最喜欢的就是每每刮起大风的时候将门一关,在屋里架上火,管它外面山崩地裂,像徐爷念那些酸诗里说的,红泥绿蚂蚁地焙上温酒或者烈酒,把弟兄们吆喝来,当中摆上赌桌才叫快活。
      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丁先生情场失意到家了,赌场竟也没能得意起来。连我自己养的骰子都咬我,这几年赌得我心灰意冷,唯一的嗜好也渐渐失了。
      每次喝酒的时候徐爷就笑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点啥,说我是个失了魂的家伙。
      我是失了魂,可是我从来都没忘记我想要啥。
      前半辈子在心里跟我那个……那个爹较劲,较来较去也不知道较出了什么。后来就只想要她而已。
      徐爷是我寨里的师爷,兼管记账。别看是个半老头子,委实不简单是个人才,琴棋书画懂一半。经常读书,也常讲给我听。他说有个男人为了哄他女人回来,给他的女人种了满山的花,说了句“陌上花开缓缓归”的酸话,成千古佳话。
      我不以为然地干了碗酒,哼了声道:“矫情。”
      第二天整个沧海寨的人却都见到丁大寨主漫山遍野地翻花土,要开始种花。
      一开始还真种出些眉目,可惜后来下了场雨就全死了。我看着糜了一地的花,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没多气馁,左右我种了没多久。
      “湘西这地方还真是种不来花。”我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开始植树。
      要说还是树好,比花坚强多了。我实在没那么多精神,每年只种一棵,如今已种了十二棵,亭亭如盖,绿得舒心。
      后来我带她来看时她却皱起了眉,半天,说出一句:“你这是咒我死了么?”
      “啊?”我去问徐爷,徐爷一脸的坏笑,给我一本书。
      “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亭亭如盖矣……老混球你给我站住!”
      话说回来,树我种了十二棵,年头也过去十二个了,连十二生肖畜牲都乱哄哄地走过一轮。我记得她是属龙的,难怪脾气那么横,我降不住她。

      除了读书,徐爷也很爱画画。他的画画得很好,我想请他替我画一幅丹青,可是徐爷没见过她,爱莫能助。
      “我可以教你,你自己来画。”徐爷悠悠地说道。
      我愕然了。其实笔墨这些东西我是发怵的……不过也好,否则我怎么打发我的思念呢?
      我让他教我怎么画人就行了,可是徐爷非要我从山水树叶画起。画了小半年,画了一屋子的山水花鸟,还是一点没有画人的意思。他见我要急眼了,终于拿出一本仕女图让我临摹。
      美则美矣,可我不爱画她们。徐爷小眼睛睛一转,又神秘兮兮地从箱底摸出一本不起眼的册子扔给我。
      “你是不是想画这个?”
      我翻了一翻,倒吸了口冷气,回身敲了他一下道:“□□。”
      徐爷笑道:“不要你还我。”
      我笑着将书揣好,道:“天干物燥,老子拿来避火。”
      徐爷后悔了。不过玩笑归玩笑,他教了我怎么画人。之后我就再不用他打扰了,我要自己画一幅肖像。
      可是事情再一次邪门了,后来我想或许是凭空想象跟对着真人画像还是有差距的,我画了半月,颜料也用完了,画出来的不是又矮又胖就是又挫又丑,惨不忍睹。
      我再一次地心灰意冷,绝了作画的念头,让人把这些败作拿去毁了。
      就因为一念之差没自己烧,也不知是哪个孙子嘴碎,画画的事竟流传了出去。第二天我就发现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带着种同情和怜悯。过了好几天我才明白原因——
      这些年要给我说亲的人自然也不少,我也不能太过冷脸,每每应付着请上山来吃顿饭就送人回去了,久而久之外面对我种种奇怪的猜测都有,有说我不喜欢女人的,还有说我眼光太高。
      如今另一种谣言开始流传开来,说丁寨主并非不喜欢女人,只是没个和正常人一样的眼光,原来是喜欢长得丑的女人。“好好一个汉子怎么就是不长眼呢?”惋惜、不解、夹带着促狭和幸灾乐祸。
      来说亲的人还是很多,只是说亲的对象变了——这一下山下生了丑女儿的人家可乐了,那些嫁不出去的丑闺女一个一个地往我山上送,惨不忍睹。
      我又能说些什么?……
      一开始我还有些哭笑不得,后来实在忍不了了,说再来说亲的不论丑俊一律给我打出去。
      ——山寨终于清净了。
      想起这一溜十三遭我也只有苦笑,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丁大寨主喜欢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美法。我心里郁闷,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让徐爷帮我测个字。
      “你想测什么字啊。”
      我在纸上写了“陈九阴”三个字。徐爷笑眯眯地看过去,倒吸了口冷气道:“不好。”
      “什么不好?”
      “这名字不好。”
      “怎么不好!”我一把揪住徐爷的衣襟。
      “别介,你听我说啊……”
      我放脱了他,知道自己失态——徐爷还不知道这是谁的名字。
      “怎么不好了?”我收回手,望着纸上,有些失魂落魄。
      徐爷整了下衣襟,也望着纸上的名字,凝重道:“九为至阳,九阴,便是阳阴。阴阳为顺天,阳阴岂不是逆天?”
      我呆怔怔地望着徐爷,琢磨了半天没说出话。她爹娘给她取名的时候显然没想过这些,更不是让她去逆天的,只不过因为喜欢那本真经而已。
      徐爷接着道:“阳重伤身,阴重索命。这名字阴气太重,这人若是女子,便克所有男人,不可与她接触。”
      我如梦初醒,怒道:“你胡说什么?”
      徐爷道:“你想想看,与她有关的人,是不是都不得善终?”
      我这么一想,还真是的——她父母、杨康、裘千仞……还有我不知道的。
      可是我为何没事呢?
      或许我根本算不得与她有关联的人……我想到这里,忽然悲从中来,长长叹了口气。
      徐爷仍在火上浇油——这老家伙平日油滑得很,今日不知怎么了似故意要戳我心肺:“此人后半生注定,孤单终身喽。”
      “若是……有人的名字能克她呢?”
      “九已是极限数字,这名字没人能克制。”
      “若是这个名字呢。”我咬牙切齿,重重在纸上那名字旁边写了“丁斩修”三个字,恶狠狠地盯着徐爷,他若是再说出一句不中听的我就把这张纸塞进他的肚子里。
      徐爷似乎开始惶恐——他终于猜出了那个名字是谁。他望着纸上,左看右看,道:“斩,意刑;修,意停。”我听不明白,他抬起眼看着我,幽幽道:“这二人命中注定。”
      我喜出望外地睁大了眼睛:“注定什么?”
      徐爷却摆摆手,冲我眨眼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不可说啊。”趁我愣神的功夫徐爷已经溜了出去,我呆呆发愣,所以没看见他眼中又露出的老狐狸一样的笑容。我缓缓坐了下去,望着纸上的两个名字,像个白痴一样傻呵呵地开心着,傻笑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陈九阴,陈九阴。
      夜已深了。很多个阑珊深夜我都在想,我是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君山。当时她还穿着男装,又黑又瘦的,站在杨康身后,很不起眼,不留神还真要把她当成了小王爷的随从小厮。
      可是很快她就有办法让人没法不注意她了,杨康手被握住的时候,她竟然那么就敢上来和我那个爹……我是说裘千仞动手。幸好裘千仞毕竟还是一代宗师,没真对她个小丫头怎样。
      这一下还可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郭靖直眉瞪眼地朝杨康走过来的时候,又是她抢在前头动手,我听见有人说她跟黑风双煞有关。
      旁人都是男人护着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像她这么个小丫头这般拼了命地护着一个男人的。我并不太懂,只是她那个拼命的样子,有点让人心疼。
      杨康总算还有两分人性,后来带着她跑了。
      他们以为我只是个撑船的,一点都没留心,俩人坐在船里说话,说到伤心事她好像哭了,我听见杨康叫她“九九”。
      九九……还真肉麻。
      可是后来我也想这么叫她的时候,这个称呼却已经被杨康叫了。
      女人哭很平常,每个女人都会哭。有的真哭有的假哭,有的哭得鼻涕眼泪,只为了叫你哄她。
      可我第一次听见她哭。方才还强悍得不能再悍,这会儿却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哭得连我都有点心疼。
      后来的事不必说了,那时除了杨康,她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对谁都充满警惕。我逗了逗她,她对我更无什么好印象。
      直到铁掌帮出事那一晚。
      杨康这小子什么德行,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不知道的,只是那傻丫头撞见定要伤心。其实这里面也有我一份责任,裘老头送去给杨康那药粉是跟我要的。我没点破,有些伤心是必须自己经历的。
      果然一切都在我意料,她伤心欲绝地冲下山来。下来的时候我可以将她放走,可鬼使神差地,我将她拦了下来。
      那晚山上的确不太平,她那个样子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次日一早本来也想各走各路的。她将我娘绣的布囊还给我——后来我想一定是我娘在天有灵,替我来选儿媳妇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所有事都能说清楚为什么的,有时候一个念头转过也就过去了,有时候在心里一转就成了真的。我邀她去湘西,她答应了。
      我知道她有两下子武功,可一路上她比我想得更能吃苦。从来都闭了嘴,累了也不说,被蚊虫咬疼了也不说,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变成这样,好像从来不知道其实很多事情不用这么扛着。
      她一定是没有被人疼过。
      这世上的女人分两种,一种看人是斜眼瞟,让你觉得秋水一样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身上荡漾;她看人,不看就罢了,要看就直勾勾地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甚至将人看很得不自在。有些女人说话总是娇滴滴地未言先笑,或是有声或是无声,说出来的话总能让你欢喜半天,琢磨半天;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那张脸仿佛生来就是冷冰冰的,不见多少喜悲。有些女人走路时,从足尖到腰肢都是风景;她走路时,活像一块木头。
      不过是块好看的木头。
      说到好看,区区不才,毕竟是湘西第一美人生出来的儿子,从小眼光自然不会差。不说阅尽红尘,可我也见过很多女人,莫说她及不上我娘,便是其他女人也有比她娇,比她美,比她媚的。
      可我就是喜欢这块木头。
      仗着我娘给我生的这副好皮相,曾经我也浪过,十六七八岁,不用费什么力气姑娘们就会喜欢我,我也乐意和她们好。她们能让我快活,可只有她那黑黢黢的目光能让我暖和,让我心疼。
      丁舵主这辈子看上眼的女人不多,放在心里的,也只有这一个了。
      后来,有通宝这个活宝陪着她,人渐渐开朗了一点,也会说会笑,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大家也算共患难,她对我也有了几分交情,不再那么横眉冷对,直到最后一天晚上。
      我做坏,半夜讲赶尸的故事吓唬她。若说她也真是好胆量,一般的丫头早吓死了,她还能坐得住。若不是听得太专注,可能也不会叫虫子咬了。
      从小在湘西长大,毒虫我是不怕的,落花从前就是与毒虫为伍的玲珑巫女。天地良心,我真是为了救她。不过便宜的确是被我占了,她身上有种雨中梨花的味道,很是好闻。毒清出来她就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恼羞得上来就要打我,我真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我心情很好,本以为回到铁掌帮之后能有空再逗逗她,谁知等着我的是一个噩耗。
      出发前那天晚上居然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裘老头,回来我才知道他是那天晚上出事的。费了好大劲我才把他的尸首从中指峰下背上来,我心都碎了。我知道裘老头的死怪不得别人,可是我没法不恨裘千仞。
      上来之后通宝告诉我她也走了,我脑子空空的,我真成了孤家寡人。没法子,那段时间裘老头刚死,我回了湘西将他与落花葬在一起,对着两座坟每日里浑浑噩噩的,什么都顾不上,什么都没力气想。

      我不知道落花与裘老头是怎么认识的,要说裘老头这个人还真是没什么优点,虽然人还行可是要能耐没能耐的,也不知落花看上了他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所有的男人爱的都是她的皮相,只有裘老头一个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离不弃地真心对她好。
      知道真相我还是不甘心,落花死后我不止一次在他清醒或者喝醉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过,在那天之前他有没有和落花有的没的,我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儿子?他从来没打过我,可是那一次打了我个耳刮子。
      我知道我这话问得混蛋,我知道他心里难过,这一巴掌我没躲没闪地挨了。他打了我,然后就自己哭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开始抽自己,狼狈而又茫然,那比什么都让我痛心……
      人都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呢?
      我对着裘老头的坟,平生从未这么郑重地磕了两个头。
      “就这两个了,三个是给真爹磕的。”我笑着,把酒倒在坟前,抬起眼道:“要不咱爷俩贴一个?这跟亲爹可做不来的。”我笑了,笑得眼泪都落下来,坐过去轻轻地将面颊贴在裘老头的墓碑上,哭得像个孩子。落花的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一如幼时我害怕了,缩进裘老头的怀里哭。他总笑呵呵地温言抚着我的后背,落花就在一旁,也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们。
      落花走得太早,没有人知道其实我对裘老头比对落花更加依赖。他没什么能耐,可是有他在我心里就有个家。现在他不在了,我失去了一个贼老头子的沉稳和狡猾,只剩下二十几岁人的冲动和疯狂。
      后来我总算振作起来,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最沉沦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去做了那么危险的事情。杨康死了,她也差点儿死了,又稀里糊涂地被陈舵主绑了回来。
      我真是既感激那帮孙子又想杀人,幸亏仗着她强悍,一路之上那帮人并没敢对她怎样,否则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可没想到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没事了,非但没事,还和裘千仞相处的很好,裘千仞想收她为干女儿。
      我真是一场笑话。
      罢了,她没事就好。我知道一开始是我说话重了,我的确误会了裘千仞,也伤了她的心。不论如何,这次裘千仞真的做了一件好事,对那丫头是真心地好,真的将她当亲闺女一样疼。虽然这可以让我稍微原谅他一点,但是不足以弥补我对他的恨。
      于是那两年我从她身边消失了,傲得没什么来由。我不屑于总出现在她和裘千仞面前,事关某种我深受其害的倨傲和尊严。她成为大小姐那天晚上我没去,可是在山下赌都赌不专注,兄弟们笑我心里有事,虎头和梅花都分不清楚。好吧,最终我也不跟自己较劲了,上山去看了她一眼。
      她还真是美,从来没这么打扮过,一身红衣如火,美得不像话,我知道这些汉子盯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发直了。我在人群里瞧着,嘴角软软地勾起来,自裘老头死了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发自内心地笑。微笑爬上我的嘴角,她回过身,目光似乎在四处找,我知道那是在找我。于是我做了亏心事一样地逃了,没让她看见——男人的心理有时候还真奇怪。
      不过倒也来得快活,能远远地瞧着她太平安乐我也没什么可惦记的。可虽然她表面上很好,也许只有我知道她心里还没有放下杨康。
      这是种没法解释的事情,你可以把它认为是男人的直觉,直觉这种东西不光可是女人才有的。我没法不正视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比杨康输在哪里,只能说谁让他先遇上陈九阴。这傻丫头好哄,在那个最脆弱的时候谁稍微对她好一点,她绝对能把命都给他。可是说句公道话杨康也不白得,不管是不是利用她,如果是我先遇上陈九阴,多半只是冷眼一瞥,不会注意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丫头。世道太乱,天底下孤苦无依的女子太多,不是我能管得过来的。于是杨康知道她喜欢吃牛肉面而我不知道我就已经输了一层,后来这小子死了,更是让我输得一败涂地。人死了活着的就只会念着他的好,活人要花多大力气才争得过一个死人呢?杨康死了,我又开心又恨。这短命鬼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把陈九阴的半颗心也带走了。她依然生活,重新有了笑容,但是情爱一事上怕是死得透透的了。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或许我只能等了,或许过两年她心里会淡一些。
      可是事情再一次不让我太平,华山论剑快到了,周伯通不知怎么就出现在铁掌帮,把裘千仞追走了。她不让我声张,结果第二天这傻丫头留下一封信自己去找他了。
      帮里好多事情都丢给我,我好不容易将事情忙完追到华山去找他们,谁知道这帮大宗师一个个都跟赶着投胎一样,明明不到正日,前一天半夜就打得不可开交。正日就撞见一个疯子从山上跑下来,我带人上山去的时候差点一个人都没有,郭靖他们已经收摊要走了。一打听才知道头天半夜的事情,顿时生出了一身冷汗。
      我甚至一时都没空去想裘千仞堂堂一帮之主居然跟人皈依佛门去了这般荒唐事,陈九阴那丫头不见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带人满山满谷地找,就差了那么一天死活就是找不到人,后来我实在不得不回帮里,盼着她或许能回铁掌帮。
      谁知道她连铁掌帮也不回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大活人就跟消失了一样。我只能让人在江湖上慢慢找她,没一日不挂心,鬼知道那大半年我是怎么过的,没一日不后悔我怎么就晚了那一天?偏生此时铁掌帮内忧外患一大堆,每日忙不完的事情要我操心,有时候照见镜子,眼圈也青了,胡茬一根根硬的扎人,把自己都吓一跳。
      终于有一天通宝告诉我她回来了。长久以来的思念担忧躁动不安在那一瞬间全都平息,我费了好大劲才压住心中激动淡淡地点了点头,没让任何人看见我高兴成那个没出息的样子。也幸好是通宝先告诉了我她回来了,第二天见着她时我才若无其事没失了风度。
      她看起来倒是很好,像是游山玩水了一圈才回来的,倒让我平白担心了这么久,想想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没心肝的人,不惦记我、不惦记通宝、也不惦记她的小姐妹南琴,难道除了她那个不着调的义父,铁掌帮就没有任何人值得她留恋么?
      人有见面之情,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是与别人不一样的,这让我很欣慰。可裘千仞那个老混球居然连铁掌令都留给她了,把铁掌帮让她说了算。我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怎样……也好吧,如果她愿意做这个帮主,我甘愿在她之下,帮着她,鞠躬尽瘁也就是了。我不在意她的地位高过我,和自己喜欢的女人争竞个什么呢?
      谁知这丫头和她那个倒霉义父一样不着调,竟然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帮主,那天晚上居然来找我,要把铁掌令交给我。
      很久没这么仔细地看看她了,我忽然发现这丫头长大了,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才几个月就变了模样。身子长开了,眉目鲜活了,眉梢眼角也开始温柔和风流起来。虽然还是不如我娘年轻的时候,但足足够够是个美人,我的小木头成精了。
      我不知道从前是不是我将自己对她的心掩藏得太好了,才让她那么放心地跟我喝酒赌骰子,模样成精了心里还是个傻木头。她对我这么放心信任,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可是人都说乐极生悲,酒过三巡还是不能不面对现实,她对我说她要走了。
      我承认我那晚很失落,心里反常,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谁让她那么厉害,人都要走了还能让我说出我的秘密,碰了那根连我自己都不敢碰的软肋。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师父说我骨子里就流着赌性,天生就是个赌徒。或许吧,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离我而去。我想赌一次,输了会让她恨我一辈子,赢了却能将她留在我身边。尽管我不知道有什么把握,可只知道我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与她之间不可能还有什么以后了。
      我对她做了一件不太光明的事,可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后悔。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她在我怀里的时候真可爱。她身上有种好闻的香味,如雨中的梨花。我听说过处女初经人事时会很疼,没想到是真的。她伸手推我的胸膛,本能的害怕和惊恐,我看在眼里满眼的心疼,可是让她疼痛和害怕的人都是我,我知道我是个浑蛋。
      我停不下来,我轻轻地哄着她,她的抗拒仅是本能而非厌恶,这让我很开心。我知道有一瞬间她是把自己完全交给我的,无关药力还是其它。她沉沉地睡着,睡得很安稳,我一度天真地以为这次我赌赢了。虽然不光彩,可是我得到她的人,不信得不到她的心。
      可第二天我才知道我还是输了。我在心里叫她小鱼,不留神嘴里也叫了一声。她恨我,恨得要杀了我。
      这件事我倒是赌赢了,她终究没舍得杀我,不过这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比裘千仞还浑的浑蛋。明明恨极了他,怎么我却做了跟他一样的事情?真不愧是亲生父子,浑起来都一模一样。
      我很心疼,只要她能原谅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她虽没杀我,却也没留下来,她还是走了,顺带点了我的穴,我知道这下我要彻底失去她了。
      后来倒要感谢李莫愁让事情有了转机。我有事的时候她着急了,她还是来救我,这让我觉得有了希望。但是对外她能暂时与我同仇敌忾,后来却还是不想再见到我。我不小心把她手上的镯子拽了下来,发现那竟是落花的镯子。就这么愣神的片刻她又跑了,裘千仞真是一辈子没对我做一件好事,教给她那么高明的轻功,竟连我也追她不上了。
      不过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我我就踏实多了,让她走了也好,等她气消了或许会听我说话。我在湘西等她,可是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她这口气还是没消。如今她留给我的除了这个镯子,就只有当年湘西路上那个账本了。
      后来江湖上出了个白骨仙子,除了不滥杀无辜,行事颇有黑风双煞之遗风,偶尔还赌赌钱。我笑了,我知道那是她。我知道她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好得很,我不怕找不到她,怕的是找到了她依然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怕没有她的消息,我只怕某一天听到她出事或者嫁人,幸好两者都没发生。

      这天晚上我正跟徐爷喝酒,陈四兴忽然从外面冲进来,抱着一坛形状令我惊恐的东西,还以为是什么人的骨灰。
      陈舵主气喘吁吁道:“丁舵主,陈帮主她……她今天回来了!”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将喝得迷糊昏睡的徐爷吓得一跟头,骂道:“你吓鬼啊!”
      我像个傻子似的语无伦次,道:“人呢?”
      陈四兴苦着脸道:“回铁掌帮看了一圈就走了,小的追不上她。”
      真是分开顶门八片骨,兜头泼了盆冷水来。
      好吧,其实看陈四兴来的这样子就知道没把人留住。这不怪他,她要想走没有人能留得住。我冷静了些,虽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开心了:“你慢慢讲给我听,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陈四兴道:“小的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进屋了。”
      我喜道:“她看见我的花了?”
      陈四兴苦着脸,点点头道:“看见了。”
      我道:“然后呢。”
      陈四兴犹豫了一下,道:“她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拔出刀把那几盆稀罕种的花瓣都切成两半了……”
      徐爷在旁很不厚道地笑了。我怔了怔,然后也笑了,发自内心地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也对,这才是陈九阴,是我喜欢那个样子,果真一点都没变。
      徐爷和陈四兴见到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伤心得精神失常了,连徐师爷都不再笑,两人急忙围住我道:“寨主,你可要挺住啊。”
      我总算不再笑,又想起一事,追问道:“她看到我的字条了?”
      陈四兴点点头,他今日老是这般吞吞吐吐让人恼火,我心中一气,打了他一拳道:“你倒是说啊。”
      陈四兴捂着脑袋道:“大小姐她好像哭了,可是我也没看清,因为紧接着她就发现我了。”将之后的事情都一字不差地说了,最终惴惴不安地道:“大小姐还说,还说……”
      我幽幽地道:“还不许你对我说见过她,对么?”
      陈四兴憨憨地一笑,道:“舵主真是了解她。”
      我黯然伤神,我什么都了解,就是了解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还没这么脆弱,已等了她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陈四兴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瓶罐捧上来,我瞧了一眼,心不在焉道:“这是什么?”
      陈四兴道:“她落下来的,好像是蜂蜜。”
      “蜂蜜?”我心中一奇,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除了一件紫色衣服,里面果然包着一罐蜂蜜。我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意思。
      徐爷忽然走过来,打开了盖子。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出来,徐爷挖了一口放进嘴里,笑道:“真甜啊,真甜。”
      我回过神,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徐爷又挖了一勺子,直杵进我张开的嘴里,笑眯眯道:“心里甜吧?”
      我呆呆地咽下那口蜂蜜,果真很甜,一点也不齁人,清甜不腻。我拿过勺子,又挖了一口放进嘴里,忽然笑了。
      行吧,陈九阴,我就当你是送给我的。
      徐爷乐呵呵瞧着我道:“想明白了?”
      我点点头,心中忽然坦然了。平心静气,不再抓心挠肝。
      “去查查这蜂蜜是哪来的。”我又变成了那个统领湘西十三寨的丁大寨主,云淡风轻地说道。
      等着吧,陈九阴。
      你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在湘西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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