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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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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开车的时候也沉默了,他通过后视镜看到,这个在大风大浪里洗刷过的男人脸上,竟有了一丝疲惫。张劭溥无疑是受人敬仰的,可在这份敬仰背后,对他的要求太高,世人都忘记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只是平时掩藏得很深罢了。
沈令迩午睡了一会,懒洋洋地坐起来,对着梳妆台把头发绾好。她倚着窗看向窗外,眺望着远处天主教堂的屋顶,和广场上飞起的白鸽。
然后,她看见了那辆黑色的普利茅斯。
张劭溥回来了?她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走出了房间。
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她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坐在沙发上,单手支着额头,似乎已经睡去。
她倚着楼梯扶手静静地看着他。
张劭溥在睡梦中眉毛依然拧着,轻轻合上了双眸之后,他身上的沧桑感褪去了很多,站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她甚至有一种错觉,那个呼吸平稳的男人,不是血雨腥风里闯荡出的将军,他是一个疲惫回家的小孩。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整个北洋政府,乃至华北华东的大片土地上,有谁不是对他们的军队闻风丧胆,她竟觉得他像个孩子。
张劭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他知道自己醒了,但是不想睁开眼睛。他从十四岁从军开始,只知道,自己必须要战斗下去,直到北洋政府收复全国,直到天下太平。
现在,他竟然感觉到了厌倦,战争是无休止的,操控全局的人,想要的并不是和平,而是权利。
他睁开眼睛,打算迎接一片漆黑和黯淡,就像很多年来,空荡的房子和无声无息的夜晚。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温暖的橙黄,大概是不想打扰他睡眠,客厅里的灯并没有打开,而餐厅的落地灯却散发着迷离的金黄,他坐直身子,发现身上竟然披着薄毯。
“阿福,放这吧。”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说。接着是碗盏和木质桌面碰撞的声音。
那个穿着白色睡袍的女人,乌发绾起,眉如远山,轻声吩咐着摆放餐碟的位置,语气温吞,倒像是位江南女子。
他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已经被睡得僵硬的身体,沈令迩转身的时候看见他起身,温柔地笑:“你醒了,那就来吃饭吧。”
张劭溥身边没有什么女人是有原因的,他刚正不阿,不近人情,也并不太喜欢与人亲近。只是这个小女人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的感觉,她依然微笑着,时而慧黠,时而娇憨。
“没想到你会回来,准备的并不充分,你先将就吃吧。”沈令迩拉开椅子坐下,语气很轻快。
晚饭准备的是简单的炒菜,一道地三鲜,一道糖醋排骨,一碗芙蓉牛肉羹。沈令迩说:“下午跟兰姐上街,她说横江路有一家白俄人开的蛋糕店里的面包味道不错,明天可以买来当早餐。”
张劭溥夹了一块排骨,尝了尝说:“不错。”顿了一下说,“早上还冷,你不必出门,想吃什么让张戎带回来。”
沈令迩歪着头,用筷子戳排骨,想了想说:“我早上起得早,反正也睡不着,要不你陪我去买吧?”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郭太太常常教导她要矜持,笑不露齿,含羞带怯的那种,如果被她知道自己主动邀请男人一起出门,不知道会怎么想。
可这个男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呀,沈令迩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张劭溥有些意外,他眼中的惊讶之色显而易见,沈令迩垂下头,有些脸红,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一个人,她垂着头,说不出话。
“好,”张劭溥看着女人白皙的皮肤罕见的飞起一摸淡红,轻声笑了笑,“你跟我相处很紧张吗?”他夹了一口米饭又说,“我又不吃人。”
这句话把沈令迩逗笑了,她咬着舌尖轻轻笑,十分娇憨的样子。
*
翌日清晨。
张劭溥依然在晨昏交替之时醒来,难得的好眠让他感到意外,事实上,睡得安稳对他来说已经是奢望了,尤其是昨天……他的头脑中想到的是宋浩扬释然的微笑,这样的安眠实在是意料之外。
他走出门的时候,恰巧对面房间也正好拉开了门。沈令迩穿着一件苹果绿乔琪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长发盘在脑后,脖颈上带着他送的珍珠项链,肤如白瓷,皓齿明眸,活脱脱是哪家的闺秀。
沈令迩看到他也是一愣,旋即眼珠轻转说:“咱俩偷偷走,谁也别告诉。”
真是古灵精怪,张劭溥摇了摇头,偷偷走是不可能的,不过以张戎的眼色,也不会跟出来。
春日的清晨还带着料峭春寒,张劭溥没有穿军装,像岳阳的寻常人家一般,穿了夹克皮鞋,可走路还带着军人的节奏,沈令迩小步小步地跟着,走了几百米,她就忍不住了:“你走慢点行吗?”声音软软的。
张劭溥回头看着有些气喘的沈令迩,眉头舒展地一笑说:“行。”
沈令迩第一次看到张劭溥笑,平日里他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看上去活像一个小老头。今天,在清晨的微光里,薄薄的晨雾尚未散去,在微冷的风里,那个展颜一笑的男人,让她看得有些恍惚。
她轻轻垂下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
横江路上的面包店里北方的地域特点很浓厚,墙上挂着巨大的面包模型,随处可见的有黄澄澄的麦粒和撒着糖霜的大列巴。
墙壁上贴着砖红色的墙纸,上面有着几句俄文。
面包店刚开始营业,发好的面团刚刚放进烤箱。做面包的白俄男人,说着不太标准的中国话,让他们在店里的小桌前坐下。
“这的椰蓉包味道很好,”沈令迩抚摸着木桌上的纹路,“不过大列巴太硬了,我吃不惯,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喜欢?张劭溥想了想说:“在部队里的时候,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能吃,一般我都能吃下去。”
“那你真好养,”沈令迩眉眼弯弯地笑,“大列巴发酵以后可以做格瓦斯,你要尝尝吗,和啤酒的味道很像。”不等张劭溥回答,沈令迩已经微笑着对白俄老板说:“两杯格瓦斯。”
白俄老板五官深邃,长得很高。他从发酵桶里倒了两杯暗黄色的液体递给他们,说:“好喝的。”不太标准的中国话,有些滑稽。
沈令迩把其中一杯推给张劭溥说:“你尝尝。”
张劭溥很少喝来历不明的东西,只是对面的小女人喝得开心,他也忍不住尝了尝,很甜,带着麦芽面包的味道,像啤酒,不过没有啤酒微微苦涩的感觉。
“味道很好。”张劭溥说。
他没想过自己会跟一个小女子上街,只为买一个面包,没有想过会坦然喝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递出的饮料,没有想过,一个小小女子能让他的心感觉不那么孤独。
面包出炉的时候,沈令迩走过去看,看着白俄老板用隔热手套取出烤盘,她突然回过头来,眼睛微亮:“我也想买个烤箱。”
张劭溥点点头说:“随你吧。”
老板把面包用袋子装好递到她手上,看了看张劭溥说:“伉俪情深,很幸福!”沈令迩哑然,双颊微红。
*
从横江路向回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白俄老板的话,两人都十分安静,沈令迩看见,他们从嘴中呼出的白色水汽,蒸腾着,在头顶的高空汇聚在一起。被金黄的阳光照得温暖明亮。
不远处的小广场上,有一群白色的鸽子飞过,这样的时光真的让人感觉安逸而美好。沈令迩想着,偏过头看张劭溥,和他的眼神撞在一起,她慌忙错开。
身边的那个男人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好像胸腔都在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