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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温婉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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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父亲带着我南下省亲。
直到进了王府大门,我都还不敢相信,在镇上做了十几年先生的父亲。
居然,是个世子。
1
那一年,母亲走了。
我怀着巨大的悲伤,看着父亲将她的骨灰拿布细细包着,贴身放着。
第二日,便带我离开了那个我以为是家的地方。
整整半年,我与父亲徒步走到了繁华的京城。
父亲带我逛遍了大大小小的市集,为我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
他始终笑着,问我:“阿锦,喜欢吗?”
我愤怒的将糖葫芦掷向他,血红的糖汁污了他的白袍。
我退后。
朝他大吼大叫。
“母亲走了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我恨你!”
他却丝毫不恼我,仍是温和的笑着,朝我伸手。
“阿锦,乖。”
我哭泣着,向所有想要父母知晓自己有多委屈的小孩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我恨你!我恨你!”
父亲强行拉过我,抚着我的头,理着我有些松散的发辫。
淡淡的,含着宠溺和我不懂的道别。
“那便恨着吧。”
那便恨着吧。
他这样说。说得毫无芥蒂。
而后回到王府,我赌气冲进房里,没有再看父亲一眼。
那一日,是我最后一日看见父亲。
那个为我为我梳头,说了无数次“我要看是谁家的小子能有幸娶得我们家的阿锦”的男子,
如山,如海。
再未出现。
2
从此,我成了王府里唯一的小主子。
受尽宠爱。
衣裳是从未见过的华贵,怕污了它们,再不曾捉过蛐蛐.
先生是身份高贵的太傅,怕误人心意,再不曾偷懒赖床.
吃穿用度,无不精细,怕坏了门风,也再不曾……笑过。
如此,小心翼翼过了三年。
换来世人夸赞“瑞王孙女聪慧过人,值当一句人中龙凤。”
“黎国第一才女”称号,就那样重重压着我。
引来无数赞誉。
还有,灾祸。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句,父亲常同我讲,却忘了跟我讲什么样才算是木秀于林。
十三岁那年,同以往一样。
王府宴请四方,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明百姓。
尽数邀来。
长桌宴占了三里京城。
年过古稀的皇帝坐在最上位,笑得慈祥。
那一年的生辰,我照例吟诗作画,舞袖弹琴。
按所有人要求的那样,做一个完美的贵族女子。
3
黎国236年,四月,边关告急。
皇室唯一一位女子黎念,嫁伏洲大陆第一霸主莫国。
同年五月,莫国出兵十万助黎国平北蛮之乱。
早前以黄金十万下聘,解西北饥荒,发边关军饷。
再签订百年友好盟约。
如果这是故事,我一定听得津津有味。
但故事里的黎念,就是我。
十三年前,瑞王世子黎景安喜得千金,举国欢庆。
只因黎国皇室百年来,只出了这一位女子。
国师曾预言:“黎国皇室之女将为黎国带来希望。”
皇帝欲将她养在身边,世子却偕同妻子带着未足月的女儿神秘失踪,只留下书信。
“十年后必返。”
十年后,世子依诺归来,交还黎念。
只因,黎念二字,生来就是属于黎国的救赎品。
黎景安不过是父凭女贵,借着女儿的身份,和妻子过了十年想要的生活。
然后,毫无眷念的丢弃她,随爱妻而去。
被弃之人,是我。
三年后,黎国外忧内患,皇室地位岌岌可危。
求助无门之下,莫国以黎念为交换条件答应出兵拨款。
皇室大喜,急急应允,黎国之危瞬解。
正应国师预言,黎念一人,为黎国带来了希望。
父亲,这便是我听到的,关于我的全部过去。
从始至终,无人问我:“你可愿意?”
世人皆赞黎念,无人还知“阿锦”。
4
婚嫁队伍组成的长龙,久久望不到头。
我端坐在喜轿内,无悲无喜。
我的一生就该这样吗?
速成的才女,和亲的皇室千金,莫国太子妃。
哦,对了。
听说,对方还是个瞎子。
或许,也不该是这样的吧。
我不喜欢这一身绚烂繁重的霓裳嫁衣,我不喜欢这一路唢呐不断地送亲仪式,不喜欢这一群点头哈腰的随行侍从。
我喜欢的,只有自由。
队伍暂停,我立于悬崖,烈烈劲风将我的嫁衣高高抛起。
残阳如血,我望不到悬崖对面是什么。
是自由吗?
是属于我的地方吗?
每到秋日,成片成片的枫树总会染红整个山间。
父亲总是喜欢和一群镇上来的秀才,在那里品酒论诗。
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枫林里肆意追逐,枫叶簌簌落下,多像是回不去的少年时光。裙角飞扬,多像是……
我此刻的模样……
我闭上眼,任由这漆黑的深渊将我吞噬。
耳边,传来隐隐的尖声惊叫。
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期望,我从不曾存活于世。
因为,它毫无存在的意义。
黑暗,瞬间袭来。
5
不愿醒来,不愿醒来。
入耳处依旧是熟悉的唢呐声,如若不是头痛欲裂,我以为方才跳崖不过是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
我扶着额头,凄凄一笑。
“太子妃,太子府已到,请下轿。”
唢呐声不知何时停了,花轿轻巧落地。
轿外有人不卑不亢唤道。
声音不大,如温玉般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有人掀开布帘,头巾蒙住我的视线。
我伸出手去,正探到一只冰凉的手,在这夏日里显得尤为让人贪恋。
我随着那只手缓缓步入太子府内。
看不真切,却分明感觉到周围刺目的注视,浓烈而充满防备。
他们在低声交谈,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
此刻我清晰明白,此处已是异国他乡。
虽然听不懂,可话语间强烈的排斥却无法忽视。
不由得,我握紧了那只手。
手的主人却募得把手收回。
我只能从头巾下摆处。瞧见的那袭纯白的衣角。
隐约间,看到他向我拱手行礼。
“太子妃,到了。”
有新的人摸索着牵住我的手。
这只手如同每一个正常人的手一样,温热。
夏日里,交握的双手,沁出了许多的汗。
黏黏的,腻腻的。
带着头巾的我什么都看不见。
如同两个盲人的婚礼。
那一天,我穿了近一个月的嫁衣终于被换下。
沐浴后的我坐在大红的床上,脑中想着的,是白天那双手,冰凉的,想要靠近的手。
大而温柔,刚好能包裹住,我十三岁的惶然无措。
6
新婚之夜,青纱帐落,红烛燃烧的声音哔哔啵啵传来。
太子屏退侍从,摸索着、坚定地,向我走来。
换上了若隐若现的轻衣,头巾却依旧未取下。
黑暗中,他为我取下头巾,盖上锦被,翻身自顾睡去。
黑暗中,他的声音也是凄凉。
“我知你因何而来,我也知你不愿嫁我。黎念,我不会是那个伤害你的人。”
他合衣在我身旁躺下,我睁眼到天明。
这便是,十三年那年,我的新婚之夜。
太子苏沐,便是我的夫君。
7
灯笼易灭,恩宠难求。
苏沐看不见,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却常能准确捕捉到我的位置。
他执意要我用黎国的语言叫他的名字。
四下无人时,他亦同我说黎国语。
他的黎国语言说得很好,不看他更显刚毅的脸,常会让我误以为他也是莫国人。
我知道,他的心里住着一个人,只因那双没有神采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悲伤。
但那时的我也不过十三岁,哪里能懂太多。
我无意去同情身处太子之位的人,甚至不去想自己会有怎样的未来。
我的所有勇气,已在那次跳崖中消耗殆尽。
对了,听说,救我的人。
是莫国最年轻的国师,年仅十六的木子衿。
那天,白衣翩翩,就那样轻松挽回一心赴死的我。
红与白,缠绕着,坠落着,又戏谑般返回人间。
8
异国的日子,过得无甚分别。
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华丽的囚室,换到另一个更华丽的囚室罢了。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里的人,对我都有天生的敌意吧。
连着教我莫国语的夫子,向来只讲一遍,若是多问一句,必遭鄙夷。
“黎国第一才女就这点本事,话都听不懂?”
我只得缄默。
后来偶然听下人们嘀咕。
太子原本是个惊才绝绝、身心健全的人,却因一个黎国不知身份的女人盲了双眼。
虽仍是倜傥模样,也没被取缔太子之位,却终究失了储君风采。
加之坊间传闻,莫国失了吞并黎国的机会,还无偿奉送了许多钱财兵力,都因我而起。
多有人道:“红颜祸水,不详之兆。”
我被厌恶,没有人愿意同我多说一句话,连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轻蔑。
再出生不凡,也不过是个弱国的赠品。
我曾尝试过争辩,却换来更难堪的嘲讽。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