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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 ...

  •   道士总是随身带着一盏孔明灯。

      那盏灯的颜色不像一般的灯,而是微微泛红,白日里也显得十分亮,夜间看来,那红光中就微微带着一丝血气。

      灯里不知点着什么,与其说是孔明灯,不如说是一盏长明灯。不管天气如何,灯都颤颤地飘在道士脑袋后面,有时候道士停下来和人说话,它就在附近环环转着圈,不远不近。每当人问起,道士都笑着说那里面装着友人的灵魂。

      那盏灯时刻亮着,只有下雨的时候,才委委屈屈的躲到道士的伞下面,光亮却不减分毫。

      有时候道士也跟它说话,不分场合的,他对着那灯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时候灯就飘到他跟前来,好像真能懂他在说什么,真像是有魂魄装在里面一般。

      镇上的人和道士都相熟,每当有人家乔迁或是白喜,都不免要和这位道长打个交道。道士好说话,听了请求只是微笑着颌首,一身蓝白的道袍洗的发灰,从柜子底拿出来穿好,束上高冠,佩好桃木剑,布坛施法。

      也不知是道士真有那么两下本事,还是本来这怪力乱神之事本就是无中生有心诚则灵。道士给人算命或是为人祈福,至今没出过什么差错。他又略懂岐黄之术,居然得了个铁口直断,药到病除的名号。

      道士听了赞赏,也只是一笑,取了那一壶酒,一升米的酬劳就走。

      镇上人都知这位道长素不沾酒,也不知那壶酒要拿去给谁喝。

      再来小镇的匪患早已平定,守兵们不知是几年轮一班岗位。镇上居民只道每隔几年的清明前后,洛阳大营的天策军士们就千里跋涉来到江南换岗。天策军士纪律严明,城中从不曾发生仗势欺人之事,每次到了换岗的时候,镇上居民都要办些酒席为他们送行。

      今年的送行酒办完之后,镇上来了一位军爷。

      道士在镇上支了个摊子算命。初春的光景,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洗得镇上一片桃红柳绿。日头起了,阳光暖暖的,照得人连身子都轻了不少,似乎连地上的尘都轻飘飘浮起来。道士被太阳晒得有些倦,便用手臂支着颊小憩。天策将士们从北边进了镇子,一眼就看见暖阳下一株歪歪斜斜的小树旁睡得歪歪斜斜的道士,和那道士身后,也困了似的,浮得歪歪斜斜的一盏孔明灯。

      那领头的军爷看着年轻,却有着冰寒不侵的老成眼神。他看见那道士,微微一震,勒住了马。副将见自家长官一直盯着那道士打量,心中奇怪,正待差人前去询问,却见他调转了马头,号令下属们转往东门进城了。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转往东面,道士在他们身后睁了一只眼,瞄了那个背影一眼,又睡了过去。

      入夜,道士伴灯独坐。一更后,果然听到一声轻微的盔甲撞击声。有人在屋外问道:“屋内可是宁无尘宁道长?”

      道士答他:“正是。”

      来人闻言推开门,道士一看,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早上带队进城的军爷。道士微微一笑,说:“方挽澜,方副队。别来无恙?”

      方挽澜却不敢进去,手握长枪踟蹰着,终是站在门外,只微微朝宁无尘颔首。宁无尘微笑看着他,问道:“想必早已升了职?”

      方挽澜答道:“已经升到了营长位置。此番前来正是带天虎营驻守扬州。”

      他回话间一直打量宁无尘,看见宁无尘端坐在一盏如豆青灯之下,高冠华服,一丝不苟,笑起来略带讥诮的眼睛看向自己,似乎还是当年昆仑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道人。但是细看之下,便觉此人容颜仍在,却似旁人蒙上一张画皮,笑是不变,可全无半点往昔记忆中神态。

      他甚至看见宁无尘手中无剑。

      方挽澜心中一惊,面色不变,内心神思电转道:宁无尘何等人物?手中怎会无剑?当年他离开昆仑,便有传闻他已不能使剑,众人只当这是讹传。若宁无尘不能使剑,那世上也不必有宁无尘这号人物。

      可他现在好端端在这里,是不是练了其他兵器?

      是什么兵器?

      宁无尘看见他打量自己,知道他想什么,笑着遥遥指了一下门边。方挽澜见他动作,握紧手中长枪,正待默念御字诀,却看他指着自己身边,并无多余动作。扭头一看,果然看见那一把苍帝剑高高挂在壁上,剑上的宝光仍在,灯影摇动,那光华流彩绎动不熄。再看宁无尘,手无寸铁,却好似全不在意,他膝上放着一个长宽不盈尺的木匣。宁无尘好似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个木匣上,伸手极温柔抚它,日中伴他左右的孔明灯却不见踪影。

      方挽澜看见那木匣,心中一动,向宁无尘行个礼,客气地说:“在下今年换来扬州驻守,听闻道长在此隐居。世人常说昆仑之后,难遇故人,想到这点,才贸然登门拜访。宁道长仍是冰姿鹤骨,风采不减当年。”

      宁无尘淡淡说:“我俩相识已久,你也知贫道功力已去,何必再说这样的场面话。只望军爷切莫激动再拆了贫道安身之所。这次没有人帮手修葺,贫道就真要被天席地了。”

      方挽澜想起往事,窘迫非常,面上一红,轻轻咳嗽一声。

      宁无尘低声说:“夜寒霜重,军爷在我门外站了一个时辰,可要喝杯酒暖暖?”方挽澜这才踏进屋内,却仍是暗中提着一口气,以防宁无尘猝袭。

      他一直打不过宁无尘,见到这人,浑身立刻开始防备。这个爱笑的道士简直是他少年时的梦魇。

      他调转话题问道:“早已听闻宁道长在这再来镇中长住,一直想找机会来探望。可惜军务繁忙,毫无分身机会。这次倒是正好遂了心愿。不知道长旧疾可有好转?”

      宁无尘不知从哪儿变出两个酒杯,给自己斟上一杯,又给他倒了杯酒,说:“好不起来。”

      “道长喝酒?”

      宁无尘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他,说:“南方暖和,自然不比昆仑。昆仑那般的冷,却一股萧杀之气,若是以敌之热血暖身,冬日并不是太难熬。扬州暖和却湿润,骨头里都是潮气,不喝酒,我熬不过。”

      方挽澜听到他说这话,心中一时感喟。想起当年这个人一身血衣,在茫茫雪原仗剑行走的样子,又看到他今日这般平和地在自己面前服软,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两人对坐无言。

      方挽澜叹口气,轻声叫了一句:“师兄。”

      宁无尘一时并未答他,半晌,才唤道:“师弟。”

      “那日别后,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师兄。”

      “若不是师父心软,也确实不会再见。”

      “师父不忍心。”

      “所以活下来的是我。”宁无尘顿了一下,笑了,“不过这样活着,也像是死了。”

      “师兄你……”

      宁无尘打断他的话:“好了,不要再叫我师兄了。师父听见,又要不高兴。”说完,他伸手下意识覆上膝上那一方木匣。方挽澜的目光随着他的手一动,脑中一炸,蓦地明白过来。一瞬间拔出背后的武乙破天来,刺向宁无尘心口。

      他这一下着实突然,但是宁无尘怎会躲不过?他轻巧地使了一个瑶台枕鹤,避了开去,退到门边,笑道:“军爷何必动手?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贫道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方挽澜转身立定,皱眉问道:“匣中何物?”

      “无关死物,无需介意。”

      方挽澜手腕一抖,长枪平平递出,堪堪指着宁无尘喉头,厉声道:“还望宁道长坦诚相告。”

      宁无尘沉吟半晌,忽而轻声笑了一下,道:“也罢,你既是为此而来,也不好叫你扫兴。”他打开木匣,一盏亮红的孔明灯跳了出来,绕着两人轻巧打个转,停在了半空。

      “无非一盏灯,你要看,便看看吧。”宁无尘缓缓说道。

      那一盏灯如同活物在两人间漂浮着。方挽澜左右瞧不出门道,原以为这灯必定是妖气袭人的一件事物,近看却和一般孔明灯无甚区别,心道那虚汝和尚的判断到底有几分可信?

      方挽澜说:“道长曾经说过,此生只骗我一次。你已骗过我一次,此次见面,切莫再说谎了。这灯里是否真如外面谣传那般,封着咱们师父的魂魄?”

      宁无尘不言语,只静静打量方挽澜。方挽澜的长相和少年时也没有太大区别。有些人15岁的时候是30岁的长相,50岁的时候还是一副而立之年的样貌。方挽澜便是这种人。

      当年自己真的答应过他只骗他一次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说的那次,又是哪次?宁无尘记不得了,但是自己确实是骗过他很多次的。

      宁无尘不愿细想,问到:“这又从何说起?”

      方挽澜苦笑:“虚汝大师不知从何处听闻你有盏似通人性的孔明灯。他说这灯十分诡异,说你怕是一直在收人魂魄炼化成这容器,终是要把一人困在灯中,不让他入轮回。”

      宁无尘抬眼看了看那一盏浮浮沉沉的灯,心说这和尚倒也看得通透,只是脑袋太不聪明。

      “你便疑心我是要困住师父?”

      方挽澜叹口气,将长枪收好。

      宁无尘道:“你俩倒是可笑。先不说这等异能之事是不是贫道能做得出来的,就算贫道真用魂魄炼化了这盏灯,你又知道,这灯里的是师父英灵?”

      方挽澜一点不懂这些事,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宁无尘冷冷看他一眼,扬手招了招,手上不知怎么凭空多出一道灵符,放进灯里烧了。不多会儿,那灯影摇晃起来,符灰极快地飞散出去,雪白墙壁上竟显出一个人形。

      方挽澜看着墙上画影渐渐显现出来,慢慢出了一身冷汗。

      那影子他太过熟悉。

      是个英伟男子,一身雪亮银甲,束发高翎,背后背着一杆锃亮长枪。再看他眉眼,长得舒眉星目,英武非常,不是当年领着浩气盟众在昆仑镇守的自家师父,又能是谁?

      方挽澜震惊之下回头看了一眼宁无尘,只见他似笑非笑盯着墙上画影,烛光晃动着照在他面上,映得他的表情凄酸又迷茫。

      十年前的宁无尘绝不会流露出这种表情,方挽澜就算知道他现在并无威胁,思及当年这人衣袍上的血迹,想到他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浩气将士们挨个挑落-马下,也还是暗自心惊,现在看到他流露出此等伤心情态,墙上人影又如此栩栩如生,更觉得毛骨悚然。他在宁无尘和那个影子间来回打量,愣愣说不出话来。

      宁无尘坐回桌边,又倒了一杯酒,轻声说:“镜中花,水中月,灯下影,画中人。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障眼法,没想到虚汝大师竟看不透,以为这俗世凡物是什么妖孽,白瞎了我灵虚门下的手艺。师弟和我相识多年,莫非也像其他人那样,看不清眼前真相?”

      方挽澜被他凉凉嗓音一震,定睛一看,这影子不动不移,没有半分生气,哪里是恩师魂魄,不过是一张画,是个死物。他这才觉得失态,心下惭愧。

      宁无尘见他面色纷纭变换,又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世上哪里来这么多妖魔鬼怪?看似诡秘,无非人力所为,小小把戏尔。大道至简,最终剩却一个无字。”

      方挽澜只听他这么说着,却不接话,宁无尘无奈地笑了,说:“师父已经死了。生前我就困不住他,怎么过身之后,我倒能有能耐将他困在身边?我一生都没法青出于蓝,师父死了,我也败了。贫道已经自己折了羽翼,挂剑退隐,师弟还想要我如何?”

      方挽澜深深看了道士一眼,只觉得他一辈子也没有听到道士说过这么多话。他站起身来一揖:“师父生前交代,若师兄自己要褪鳞去甲,脱胎换骨,我等不可再为难师兄。师兄既然已经与恶人谷没有关系,那便听我一句劝吧,万万不要再自欺欺人。今日是我冒犯,还请师兄原宥。”

      宁无尘闭上眼睛,一口干了杯中酒,说:“你且走吧。”

      方挽澜走后,道士仔细栓好门,一挥手灭了灯上残影,反手将酒倒在那烛焰上。孔明灯里蓦地腾起一阵红光,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幽幽道:“无尘,你又骗他。”

      宁无尘这才脱下那身道袍,说:“又有什么关系。让他知道我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又怎么陪着师父?”

      那声音低声问:“到底是师父陪着你,还是你陪着师父?”

      宁无尘散开头发,转身定定看着那一盏灯,平淡问道:“师父生前不能陪我,死后也不肯迁就?”那声音没有回答,灯光闪烁一下,渐渐暗了下去。道士苦笑一声,吹灭烛火,睡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那低沉声音却问到:“你何时让我重入轮回?”

      宁无尘不答,灯中魂灵太息一声,再没声响。

      道士躺在床上,一时难以入眠。十年来他从未梦到昆仑白皑皑的雪,却不代表他完全忘记那场过往。

      他最后一次站在昆仑冰原上,领着谷中众人与那浩气盟的大军对峙。还记得阵前的虚汝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嘲道:血手翻天,红袖无尘,实在名不虚传。宁无尘不理他,眼睛只盯着阵后一袭亮银铠甲的蓝袍将军。那人站得远了,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他心里针扎一般得疼,什么也没说,起了个生太极,架起梯云冲了过去。

      那最后一战,他废了一只手,师父战死。

      他终是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两军缠斗到最后,自己的一身深红色道袍已经被血染成深黑色。冰原上一片血红,死人的热血把冰融了,又被覆上一层白雪冻起来。他从肉搏战中脱身出来,杀了无数的人,最终在小苍林深处找到了师父,却也力气耗尽,再也站不起来。只能跪伏着爬到师父身边,伸手去摸师父渐渐冰凉的脸。

      他到底有些庆幸。他一早知道他们中终有人会死,但只要不是死在对方手上,他就能觉到些微的心安理得。

      他又想,若是狭路相逢,他到底是会放他走,还是像自己的同僚一样,提剑指向他的心口?

      他不知道。四周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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