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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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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起婀娜,龙幡随风转,天公降美,布施云雨,贵户千乘,是乎祭典之时。”
青客坐在台下,听见这句唱词,抬手抚了抚眉梢用碎发遮住的嫣红花钿,轻轻呵欠了一声。
戏台上不过敲了片刻的鼓,一百五十天嗖然而过,立秋的前一日,皇帝携京中百官前往西郊稷宫祭祀迎秋,各府小姐出门前都用石楠红叶剪成花瓣形状,作为发饰,以表报秋之意,陈氏也给子衿剪了一片,插在鬓边,她手巧,小小一片石楠叶裁成兰枝模样,纤细入微,子衿对着镜子照了一遍又一遍,甜声道:“母亲手艺真好,回来我也要学。”
陈氏温和微笑:“好,我们该出门了。”
稷宫建在山上,距皇宫有好一段的路程,慕生担着郎将之职,一早便要领兵护送御驾,一直到暮时祭典结束,安排好手下羽林军驻守各宫宫门,才得以前往太子主持宴飨的偏殿。
并不是多么正规的燕享,方绍清前几个月借着准备今年秋祭的由头,把帝后要给自己物色太子妃的事情推到了大典之后,百十天来一心扑到这上面,典礼办的十分周密妥当,皇上龙颜甚悦,便同意了腾出一间偏殿来供各府小辈们饮酒作乐,才有了今天的夜宴。
子衿是国公的女儿,自然也在其中,捡了只螃蟹吃的正欢快,突然察觉到康文郡主拿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拈着筷子抬起眼来,看清殿门前出现的人,嘴里的蟹腿肉咕咚一声便咽了下去,立马放下筷子,坐的板板正正。
慕生进来,好像往她那里看了一眼,子衿心房波地一跳,旋即回以乖巧的笑容,唇边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就在她纠结自己此时的表情相比戏本上的佳人够不够端庄、够不够娴静之时,康文郡主的声音突然悄悄传到耳边:“阿衿,你嘴角还有蟹黄没擦干净…”
子衿顿窘,慌忙埋下头去:“你怎么不早说…”康文无辜道:“你坐起来的太快了,我哪有时间开口。”子衿欲哭无泪,拿绢子揩净嘴角,待抬起头来,慕生已经坐到了对面的公子席上,吸引走了一众姑娘的目光。
子衿颓了。
康文郡主戳了她一手指头:“喂,别怂啊,有我在呢。”
子衿抬起眼,一闪一闪亮晶晶地瞧着她。
康文窃笑道:“你知道太子爷为何这样积极张罗今晚的夜宴么?”见子衿摇头,她得意满满地挑眉,“前几个月皇上提起太子的婚事,说要给他纳妃,愁得够呛,好容易才借着秋祭躲过一时,今早上央我给他出主意,我让他办这一场,宴上让众小姐献艺助兴,说不定就有和他看对眼的了,你也借着这个机会在慕生跟前露露脸。”
“啊?”
“啊什么,你想这两年白辛苦不成?”康文扶一扶她鬓边簪着的红叶,道,“安心吧,你这等样貌,把见到慕生就暴露的傻样收一收,但凡是个正常男子,哪里能移开眼去。”
子衿反应过来了:“不是,表姐,我研习歌舞,是给慕生一个人看的,这里…”“我的好姑娘,你有和慕生单独相处的机会么?”
子衿结舌,她没话说。
“所以相信我,多好的机会。”康文挑眉,端起酒盏啜了一口。
子衿默然把剩下的两根螃蟹腿啃干净,心底突然弥漫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上首的方绍清举杯轻啜,眼睛在殿上扫了一圈,估摸着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果真放下杯盏,言说宴上欢庆,让大家献艺助兴。
子衿对康文道:“我去外头找菊叶水浣手,表姐先玩着啊。”言罢悄悄站起身来,想溜出去。
康文看一眼对面顾自独酌的慕生,颇有中恨铁不成钢的沧桑,一把抓住子衿的手腕,拉回了座位上:“别想跑,坐下。”
恰好李尚书家的小姐抚完一曲,抱着琴回了席中,康文逮住机会,扬声笑道:“子衿善舞,京中乐娘都称口夸赞,今晚各府相聚也是不易,不妨作上一曲助兴如何?”
子衿一听康文真把自己拉出来了,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她扯回到位子上,干笑两声:“我技艺不精,不敢献丑坏了大家的兴致。”
方绍清这才注意到康文身侧还坐着个人,循声望去,神色忽而一凝。
莫不就是那日在寿宴上寻而不得的姑娘么?
即便那日只是看到了个残影,可现下看见她,却一眼就能认定。
方绍清遥遥望着她极澄澈的眉眼,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恍惚感,问身后中官:“这位是?”
“回殿下,这是夏国公府的女儿。”
方绍清颔首,看向子衿,笑道:“康文向来不说虚言,夏姑娘何必谦虚,不过助兴罢了,随便一舞便是。”
子衿还要再说什么,忽听康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咳,慕生看着你呢。”
衣摆摩擦发出簌地一声响,子衿站了起来:“容我更衣。”
“……”说慕生真是比什么都管用。
方绍清目含期待之色,扬手让宫侍带她去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子衿身着霓裳,出现在殿门内。
若说她更衣前还略有局促,换上轻柔舞衣后,却如鱼得水般变得舒缓从容,丝毫不见了小女孩的怯意,方绍清放下杯盏,坐直了身子。
方才离得远,没大能瞧的真切,此刻子衿缓步上前,撤开方才半遮面容的水袖,露出清妙姝丽的眉眼,在殿前站定,才看清此女原有初长成的倾城貌,竟不觉有些发痴。
殿中乐声扬起,子衿放开手,衣袂轻纱如水般泻落。
“殿下,圣上召见,此刻正在信阳宫中。”一个中官突然持着拂尘匆匆进殿,丝竹声戛然而止。
方绍清皱眉:“何事?”
“奴婢不知,只说召殿下速速前往。”
方绍清无奈起身:“本宫这便去,诸位继续饮酒吧,不必等本宫了。”
方绍清离开不一会儿,婉转乐声继续响了起来,子衿微怔,余光瞥了眼慕生的方向,很快调理好气息,拈指起袖。
浅樱衣袂带起一片月辉,殿中女子纤腰旋裙,若一片在碧水中起伏舒展的清茶,时而呈腕低眉,时而舒展云袖,若仙若灵,看的殿中人皆微屏了呼吸,待琴声渐落,她忽而旋身,足尖轻点,夜风回雪,待袖袂落下,恰逢乐声收尾。
殿中沉寂片刻,旋即赞声不绝。
子衿福身,悄悄看了眼对面,眸色微黯,回到了座位上。
还未坐稳当,便有一位公子站起身笑道:“康文郡主所言不虚,夏姑娘果然舞姿妙绝,郑某敬你一杯。”子衿笑笑,持起酒杯遥遥回敬,抿了一口。
康文的眼睛在殿中逡巡了一圈,发现席上公子们的目光都扭股糖似的黏在了子衿身上,除了……慕生。那厢仍然坐在位上,目不斜视面色如常。
祖爷爷的。
康文一番苦心受挫,磨着牙往子衿身上靠了靠:“我说了吧,但凡是个正常男子,势必移不开眼去,某些油盐不进的冰疙瘩你不要管啦,大不了不跟他过,姐姐给你请一打面首送府里去!”
子衿笑道:“表姐若喜欢,可自己留着吧,刚刚跳的有点累,我先去后殿歇会儿。”
说完拈起一枚栗子肉往康文嘴里一塞,转身离开了席上,待走到康文听不到的地方,悄悄叹了口气。
这檀郎向来冷情冷性,从不肯正眼瞧她一瞧。
方绍清匆匆回来,正好看见往门外走来还穿着霓裳的子衿,不由一愣,唤道:“夏姑娘?”
子衿脚步顿住,见是太子,屈膝福过一礼,告退去了后殿。
方绍清瞧着她的背影,痴痴而莫名,进殿听见众人皆在谈论方才子衿舞姿之妙,自己却没能一观,更是懊丧,回到座位上喝了许多,连后头的人弹的什么行头都没仔细听。
翌日一早起来,方绍清仍感觉脑海中一抹浅樱萦绕不去,干脆去了会客的逍元亭,想让宫侍将她请过来说说话,子衿没过来,却看见空荡荡的亭中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好像有谁之前来过的样子。
待走过去看见纸上之物,方绍清的心突然像一颗孤零零在荷叶上攒了一夜的露珠见到太阳般,圆满了。
画上霓裳美人栩栩如生,清扬婉兮,一颦一笑皆在笔毫,描绘的正是昨夜子衿起舞之貌。
误打误撞的,佳人未能打动无情郎,东宫从此情根种。可画者何人,戏中并未交待。
老天耶,人耶?命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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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生虽负才名在外,却未有贤名,此人平素不通人情,做事刚伐果决,去岁皇室围猎,曾在山洞前仅用一只匕首便猎杀了一只险些伤到皇帝的母虎,救驾固然是好事,可他还将母虎的四只幼虎尽数杀之,寒匕浴血,慕生眼都未眨,只言不能留虎为患。
在朝中许多老臣眼中,慕生没有仁心,心底反藏杀伐意,更像是一头雪夜深山的幼狼,本事越大,埋藏的隐患便也越让人思之胆寒。
奈何皇帝器重他,且他亦未担文职,自己选择了郎将之位,众臣也不能说什么。
这戏文有意思,一味说着慕生可危险,一味得圣心,一味说着子衿爱的累,一味坚持婚约不可废,大衍皇帝堵了耳朵,国公夫妇也瞎了眼不成?
到底是给外人看个乐罢了,不能深究。
“父皇秋祭当晚召我,说是接到消息,京中发现有胡伯雍的余党出没,胡伯雍虽已伏法,但到底当了许多年的兵部尚书,根基是在的,倘若消息属实,终究是个祸害,本宫担心其他人处理不利落,想拜托你带人清缴胡党余孽,”方绍清侧身,看向与自己同行的慕生,“可好?”
慕生道:“殿下放心。”
秋雨后的石路带着凄清之气,两人一同走出宫门,方邵清翻身上马,冲他道:“走,今日咱们顺路。”
“太子府不是在西边么?”
方绍清一笑:“今日去找康文。”见他淡淡扬眉,旋即肃然,“喂,别多想啊,本宫就是去问些事情。”
迎着晨光,慕生瞧着他,道:“殿下,耳朵红了。”方绍清愕然:“你这个人…”摆着一张冰块脸,怎么那么让人想揍一拳。
慕生打马离开,方绍清冷哼一声,追上了去,两人分开后,径直去了异性藩王在京中所住的十王街。
因是在京中临时住的府邸,是以并不大,方绍清跟着小厮走到后院,便听到了不远处的亭榭里姑娘们的说话声。
“呀,失策,”康文懊丧的声音传来,“再来一盘。”
“我这叫情场失意棋场得意,”子衿笑吟吟把棋子儿分拣开,“再输下去,表姐那盒六安茶我可就拿走了。”
“好好好,”康文道,“我还就不信了。”
不想夏子衿也在这儿,方绍清摆摆手,让小厮退下,远远的看了片刻,听见那句“情场失意棋场得意”时,眉目一沉。
他掂着折扇上前道:“姐妹俩说什么呢。”
康文和子衿转脸瞧见是他,忙起身见礼,方绍清摆手让他们起来,看了眼棋局,笑道:“必是郡主又输了。”
康文刮他一眼:“什么叫又?”方绍清朝子衿道:“夏姑娘最好还是让她一局,否则她会拉着你下个没完的,上次本宫就挨到天黑才得救。”
子衿被他调侃的口吻逗乐了:“那这次我斟酌斟酌?”
她一笑,唇边就抿出一个小巧的梨涡儿,衬着她的如玉眉眼,赏心悦目。方绍清瞧着,有些失神。
康文道:“父王入宫去了,殿下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呐?”
方绍清恍然回神,毫不客气地撩袍坐到一旁石凳上:“就是因为闲下来了,才到郡主这里联络联络感情么。”
康文一副“差点我就信了”的表情,吩咐侍女上茶,子衿看这两人的神色,还以为是欢喜冤家,抿唇笑道:“天色不早,我就先回去了,殿下和郡主好聊。”
康文一愣:“这就回?”子衿点点头,说了句莫送,转身往亭外去了,康文才站起身,突然察觉到袖角被人扯了一下,低头瞧见堂堂东宫殿下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忙唤道:“子衿等等。”
“嗯?”
康文手指在空中胡乱划拉两圈,福至心灵:“那个,我突然想起来,上次你跟我说自己写的那首琴曲卡壳了是吧?他,”康文一把将方绍清拽起来,“太子殿下精通音律,我觉得你俩可以探讨探讨。”
方绍清闻言显然眼前一亮:“姑娘亦通琴音么?近来公务枯燥,本宫也很想温一番乐律,还望姑娘成全。”
子衿被两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弄的有些发懵,康文已然吩咐侍女道:“对,上次表妹的琴还留在我这儿,去抱来,还有纸笔,一并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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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被撤下去,石案上不时想起两声慵懒而柔软的调子,康文对音律一窍不通,子衿给她弹琴的时候也只会说好听好听真好听,就坐在一旁安静喝茶,抬起头时,却看见方绍清坐在子衿旁侧,一脸双目含春的神色,突然汗毛倒竖。
天地良心,她方才叫住子衿,完全是助人为乐的惯性使然,这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她紧张地看向子衿,心下却一松。
先前从秋祭回来,子衿虽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但说若说没有失落黯然,却是不大可能。可在方绍清跟前,眉目间藏着的愁绪却不觉淡了,眼底流露出来的了然笑意像泡在水里的茶叶般,缓缓舒展开来,沁人心脾。
康文突然释然了,她觉得这才是子衿应该有的样子。对那个慕生啊,一日日地盼,一日日地卑微。
方绍清是音律翘楚,不知不觉便将子衿引到了曲子里,几日来一直寻不到的乐调该有的感觉,在他的指引下竟然吻合了,这让她意外而欣喜,知道日头偏西才停下,诚挚道:“多谢殿下,总算是捋顺啦,”她望了眼天色,“我得回了,不然父亲那里不好交代呢,再会。”
方绍清点头,温然道:“良曲好觅,知音难寻,今日能与姑娘一叙,也是在下之幸。”他将写好的谱子交予她,目送她离开。
康文瞧着他渺远的目光,啧了一声:“这小眼神儿…”方绍清突然打断了她:“本宫还有事问你。”他转头,突然正经起来,“我来时听见她说,情场失意,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