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照归人》叁胖吾

3、客栈

　　越野车一路向南，直到燕苒的视野里出现绵延山峦时，公路两侧寸草不生的荒野逐渐被茂密葱绿的植被覆盖，连钻进车窗里的风都变得凉爽万分。

　　她惊奇路上所见所闻，感叹这儿怎会有如此罕见的风情地貌，正当她有所松懈时，身旁一直专注开车的陈暮非突然侧脸冲她绽露笑容：“欢迎来到青镇。”

　　燕苒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原来车子进入穿山隧道，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她渐渐看清陈暮非面庞一帧帧闪过的光影，跳跃的光斑稍纵即逝，车速丝毫没有减缓。

　　当她注意到前方光线明亮的洞口，下意识抓紧安全带，心里莫名有些期待。

　　车身钻出隧道的瞬间，视野突然敞亮开阔，燕苒被眼前的景致惊得嘴巴不自觉微张。

　　在山的这头，竟然是一座山清水秀的江南古镇。四面环山，将小镇圈成包拢之势，原本许久未曾见过一个路人的燕苒，面前突然涌现各种飞禽走兽，人头攒动的场景，她还有点不太适应，心里暗暗惊叹，仿佛刚才经过的是时空隧道，将这儿与外面隔成两个世界。她甚至开始相信那本日记里的鲜活故事，这里真的藏着一个桃花源。

　　车子拐入街道后，一直缓速往前挪动，不分人车的单行道上，十分拥挤热闹。有人探头张望，冲他们笑笑礼貌避让，周遭的一切让长久生活在大都市的燕苒内心充满新奇。

　　街道两边皆是青瓦白墙的古朴老屋，门前高高挂起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曳。偶遇模样复旧的两扇红漆木门紧闭，上面挂着花纹繁美的铜锁。路边摆水果摊的大爷，骑三轮的青年，三俩结伴成群的年轻旅客，弯弯绕绕的巷子，枇杷树成荫，酸甜的果实压弯了枝桠。

　　车子爬过一座石桥，继续往前几十米后在一间客栈靠边停下。

　　燕苒下车站定，抬头便看见房檐上挂着浅胡桃色的木头牌匾，上面刻着四个字——梧桐客栈。

　　“终于到了。”她心里默默感叹。

　　“怎么？发现我没带你去别处，有些失落？”陈暮非从后面取出箱子，见她依旧杵在门外，忍不住打趣。

　　燕苒并不在意他的言语调侃，而是伸手试图接过行李：“谢谢，我自己来。”

　　陈暮非听这话，痛快地将箱子递到她跟前，眼见燕苒的手即将触碰，又使坏故意躲开，不给她罢了，还丢下一句话率先进屋。他说：“不用——谢谢。”

　　燕苒顿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里忍不住腹黑：“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待她进屋，看见侧面便是柜台，左边连同门外摆放了几张藤椅，小圆桌上都有一束满天星，柜台角落搁置一盆高大的发财树，绿油油的宽阔叶子，生机盎然。

　　有位年轻的小伙子支着脑袋正躲在电脑后打盹儿，故意将脸朝里头掩耳盗铃，只是那脑袋似乎太过沉重，时不时滑落掌心。

　　陈暮非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揪起柜台里那人耳朵，手劲之大惊得昏睡中的盛吉瞬间惊醒，痛得直呼：“疼疼疼……快撒手。”

　　他拧过脑袋以变扭的姿势瞧清来人，立马软下语气双手合十地乖巧讨饶：“老板，我错了。”

　　陈暮非见皮猴已经清醒，松开手说：“我这店里的东西被搬完了估计你还没醒，打鼾声门外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盛吉逃离魔爪后，立马退后一步，搓搓自己被揪红的耳朵嬉皮笑脸回道：“老板您夸张了吧，我这才眯了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说完尤觉不够，两指凑成一条缝隙比划给陈暮非看，行动解释。随后眼尖瞧见他身后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二十五六岁，散着头发，模样纤瘦清丽，倒是寻常难见的美女。

　　“这位就是接过来的燕小姐？”盛吉问出声。

　　“城里面来的，好生招待。”他回头瞧一眼始终站在门槛边上的燕苒，随口吩咐完正打算往后院走，听见盛吉急忙出声阻拦：“老板——”眼神示意里头，一副心灾乐祸的样子告诉他，“许老师来了，人就在后院。”

　　陈暮非及时刹住脚步，条件反射地背过身立即脚底抹油准备溜，结果很不凑巧还是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甜美的声音：“陈暮非，你站住。”

　　这好比午夜惊魂的呼唤声钻入耳朵，陈暮非的表情跟吞下一整颗柠檬似的精彩，浓密的双眉挤到一起，咬紧牙关弹了下舌头，随后眯起眼睛嘴角大幅度上扬转过身子，朝渐渐逼近的女人笑道：“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燕苒听见那位身穿黄裙子的年轻女孩竟然喊他“陈暮非”，心底响起一道炸雷，立刻将视线定在他的身上，双目倏然睁大，不敢置信一切来得如此真实迅速。

　　她克制住冲动，及时找回自己的理智，默默站一旁继续观察。

　　“下课了我正巧路过，想约你吃饭。”黄裙女孩满脸明媚的笑容，眼睛里只有陈暮非。

　　同样在旁边看热闹的盛吉，双手环胸忍不住暗暗嘲笑：“这都来店里转悠一小时，还叫路过，可不就是上门堵人的。”

　　陈暮非正费尽心思想一个最近不重样儿的借口回拒她时，又听见她好奇问道：“她是谁？”

　　于是在黄裙女孩的提醒下，陈暮非终于记起早已被扔在角落的燕苒，他意简言赅地回答：“客人。”冲盛吉抛了个眼神随后抬脚往门外走，“走吧，不是说找我吃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事还得从正面突围。

　　路过燕苒时，陈暮非脚步略顿跨过门槛出去，又是一言不发。后面跟着位明艳动人的小姑娘。

　　燕苒走到柜台前，办理入住手续，递身份证时这才看清楚对方长相，脸长下巴尖，颧骨微微突出，眼珠子转得极快，满脸精明猴样。

　　盛吉边帮她入住，还不忘热情搭讪：“燕小姐，一个人过来旅游？”

　　燕苒径直回答：“不，我是来找人。”

　　“是镇上的？那指不定我还认识。” 这话就勾起盛吉的好奇心了，忍不住追问道。

　　她思忖几秒，有所保留地回答：“我其实也不清楚要找的人是谁。”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不过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盛吉还记得老板临走前的那一记眼神，大概是吩咐他多多照应的意思，递还身份证时借机偷瞄了两眼，心里琢磨何时老板口味变得清淡了。

　　燕苒接过来顺着话头往下问：“你们老板叫陈暮非？”

　　“是啊，我叫阿吉。”盛吉当她只是随口一问，可抬头瞧见对方陷入沉思的模样，误以为又一个单纯的姑娘要栽老板手里了，摇头叹息奉劝，“燕小姐，我劝你别招惹我们家老板，瞅见方才那黄裙子女孩没，叫许岚，咱们这儿土生土长的富二代，她爸多有权有势，都是这儿顶个顶的。”

　　盛吉晃了下拇指，语气随后压低几分：“那又如何，他女儿还不是整日里围着咱老板转，绞尽脑汁变着法儿想把老板娶回去，结果呢？我们老板好歹也是一只肚子里揣点洋墨水的香蕉人，哪能瞧得上小镇姑娘，这不每天跟打游击似得躲个没完。”说完他忍不住咂咂嘴，这论命运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燕苒听完一通长篇大论，原以为能套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结果绕了半天却是毫无用处的八卦，翘了翘嘴角算是作为倾听者的回应。

　　盛吉眯起细小的眼睛，冲她笑道：“这话可不能让我们老板知道，不然小命悬了。”

　　燕苒并无道人长短的喜好，不回应也不附和。

　　“房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包您满意，我们客栈每日还管一顿早餐，不过得起早，七点左右。”盛吉熟练地交代几句后，抻着脖子冲后院吆喝，“招娣，来客人了。”

　　燕苒随着方向望去，一位身着蓝色绣花盘扣上衣与同色长裤、编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从后院掀帘子进来，看见她时露出羞涩笑容，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

　　盛吉放缓语速，细心吩咐：“招娣，带燕小姐去201房间。”

　　招娣点点头，眼睛转向燕苒探手隔空指了指她，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最终食指点点后院方向。

　　一连串的动作，燕苒起先没懂，后来才恍然原来她不会说话，耐心微笑着回应：“谢谢。”

　　盛吉好整以暇地静默旁观，并没有在她身上看见往日旅客对于弱势的怜悯与惊讶，而是平淡与自然，松弛与尊重。

　　燕苒拒绝招娣帮忙，自己拉着箱子跟随她身后，穿过后堂逼仄的过道，掀开布帘走进后院。

　　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回字形的木楼，其中两侧皆有简朴的木梯，房檐下悬挂几盏灯笼，雕栏画壁精致复古。后院中间有一口窄小的圆井，不远处合欢树下摆着石桌藤椅，四处花团锦簇，青枝绿叶，看得出来这间客栈费了不少心思打理，屋顶也似乎被翻新过，处处瞥见的陈旧细节，令这地方看上去好似已经存在多年。

　　她被领上楼，在一处房间门口停下，看着招娣用钥匙开锁，推门而入。

　　燕苒进屋就将里头布置尽收眼底，屋顶虽然低矮，但空间很大，床摆在台阶后面的木板地上，铺着白色棉被。桌案上垫有湖蓝格子麻布，陈列着一只淡青色细口花瓶，里面依旧是一束白色满天星。

　　招娣看得出来女房客十分喜欢这个房间，往里几步，拾阶而上走至桌旁推开槛窗。燕苒瞥见一角山色，跟着上前瞧个仔细，远处巍峨的山川下是小镇密密麻麻错落堆砌的灰色瓦顶，中间桥街相连，满眼的诗情画意全都镶在这一扇小小木窗里。

　　招娣抬手指指脚下，又竖起大拇指，两眼亮晶晶望着燕苒，她尝试理解，带有几分迟疑地问出口：“你是说这个房间很好？”

　　招娣见自己表达的意思被明确传达到，非常高兴地点点头，又对她一通比划，只是这次燕苒却没能理解，无奈地摇头表示不太明白。

　　其实，她说：“我们老板特意叮嘱这间房间是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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