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文》景潜

12、【宫廷】不二臣

　　看到将摆宴的空地围拢起来的弈王府府兵，萧旻也撂了筷子。
　　群臣皆一副受了惊吓的神情，显然没料到此种情景，又或者料到了，但只作出惊恐模样。
　　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到底还不至于直接要了他们的命，但此时此刻谁也不敢真的放心。
　　在其他人都噤若寒蝉时，萧旻慢条斯理地用手边的巾帕擦去嘴角的油，然后双手抚膝，站起身，园中的士兵又往前围拢几步，然后在萧祝的示意下暂时停下，一把把剑半卡着鞘，露出的那半截泛着阴冷的寒光。

　　萧旻抬眼，直视着自己的亲手足，倒不显得太慌张。
　　他道：“二弟这是要做什么？生辰宴上搞出这么一出，万一等会儿见了血，也太不吉利了吧？”
　　萧祝仰头，哈哈笑了两声，也站了起来，遥遥与萧旻对着，一双目泛着精光：“大哥，先礼后兵，算是弟弟我对你最后的宽容了，让你吃饱了再上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至于饿着埋怨我。”
　　萧旻明知故问：“你要在这里弑兄？然后呢？你要如何到父王面前去说？”
　　萧祝牵了牵嘴角：“是，今夜我要留你的人头在此，至于父王那里，他已经病入膏肓了，要拿捏也并非难事，当然这些就不是大哥你需要考虑的了。我们兄弟一场，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说出来吧。只要合情合理，二弟我都可以帮你去办。”
　　萧旻亦是笑了：“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了。”
　　萧祝道：“不敢当。”
　　萧旻的嘴角很快还是塌了下去，看到他的表情，萧祝只觉得快意无比，连腰杆都挺得更直了几分。
　　他和太子出生只差半个时辰，也就是这半个时辰，决定了他的命运。即使和萧旻同为皇后所生，但萧旻是嫡长子，他只能是嫡次子，名前永远冠上了一个二字。对于这样的命运，萧祝心有不甘。
　　小时候并没有那么清晰的认知，而随着年纪渐长，萧祝愈发明白地感受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机会坐上那把龙椅，没有资格君临天下。夺嫡的念想一点一点在他心中膨胀，直到这个夜晚终于开花结果。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与萧旻的对话结束，萧祝按捺着心头的激动，抬手——
　　所有的弓箭手已经将弓拉满，剑拔弩张，秋风在空地中打着旋，发出近乎尖锐的声响——
　　“孽子！你要做什么！”
　　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的刹那，萧祝还未反应过来，但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人。
　　永安帝身着龙袍，披着厚重的披风，怒气盈面，在数位将领的簇拥下疾步朝这边步来。

　　萧祝的神情怔愣了片刻，紧接着张了张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即使想要从萧旻，从永安帝的手中夺走皇权，但他对于自己的父皇始终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此时此刻在这里见到永安帝，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其悉数知晓，萧祝的心剧烈地颤了那么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身着藏蓝袍子的萧祝挺直背脊，面上与目中流露出略带狰狞的神韵，他在一众府内亲兵的护卫中攥紧双拳，哑声道：“父皇……”
　　面对意图谋权篡位的儿子，永安帝怒极，破败的身体承不住鼎盛的怒火，他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待气息稍稍平缓，永安帝用一种悲凉又威严的声音道：“将二皇子拿下！”

　　他身后的禁卫军很快举枪扬戈，意欲上前将萧祝拿下，就在此时，从花园四侧又涌来数人，除了萧祝的府内亲兵外还有一些异域面孔。
　　萧旻一见，微微眯眼，叹道：“原来二弟不只想要夺嫡，还勾结了胡人。”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萧祝仰头大笑，一双眼精光闪动，如痴如狂，他道：“是啊，大哥可有想到？我与胡王承诺，若他们扶持我坐上皇位，我便割给他们六城作为回礼。”
　　永安帝的胸脯急剧地鼓动，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重复了几遍“孽子”。
　　萧旻厉声道：“还等什么，拿下！”

　　禁卫军与弈王府内的亲兵缠斗到一起，动乱中滕湛飞身跃至萧喆的身边，将他护到安全处，然后反身也投入了打斗中。
　　萧喆尚不会武，帮不了什么忙，徒手站在一边，看得心惊。只见滕湛手持长戟，在乱伍中冲来冲去，偶有数人围攻，却也险中得胜，不曾落于下风。除了滕湛，太子萧旻也提了剑冲入其中。萧祝谋逆一方被围剿，败势愈来愈明显，只不过萧祝的武力在皇子中就数上乘，也不输普通将领，竟且战且走地破出一条路，率领一群残兵往弈王府后门退了去。
　　萧旻见他就要脱身，心急难耐，冲上前去，萧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挟了一把长弓，拉满——
　　“嗖”的一声！
　　那箭精准地射中了萧旻的心脏！
　　见箭中，萧祝牵了牵嘴角，却也知不能继续滞留，疾声道：“快走！”

　　眼见自己的嫡长子倒下，永安帝急火攻心，竟一下子昏了过去。
　　禁军统领顿时不知该留该追。
　　滕湛比其更加当机立断：“应当尽快封锁京城，派三分之一人去追，剩余人护送皇上和太子回宫！”
　　他回身朝向萧喆，后者也不待停留，上前扶住永安帝，将人扶到御马上，一路策马扬鞭回了皇宫。
　　太医受召急急赶来，迅速为永安帝和太子诊治。
　　永安帝只是急火攻心，针灸后很快就醒了，只是脸色煞白，气息微弱了些，而萧旻的状况却不太好。

　　“箭上带毒！”太医诚惶诚恐道，“如今已从太子殿下的胸处蔓延至头部了，若要拔箭，则凶险至极，此毒也危及殿下性命，即使拔了箭，殿下也是凶多吉少。”
　　永安帝青白着脸，用力道：“给朕全力医治！治不好你们跟着掉脑袋！”
　　太医还能说什么，苦着脸应了。
　　半个时辰后，两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满手是血地出来。
　　萧旻体内的箭拔了出来，毒却无法这么快清理干净，且一路颠簸，毒确已延至头部，两位太医虽保下了萧旻的性命，可无法使之醒转。
　　永安帝为此事一夜未眠，次日凌晨便下了旨意，命人在全国范围内搜捕二皇子萧祝，悬赏万两黄金。

　　十日后，萧旻依然未醒，宫中却得了消息，萧祝已被混入京城的胡人护至边境，且劝反边地几城城守，一同叛归蛮夷，很快便组织起数万兵马，反过来攻打萧国。
　　半个月的时日，永安帝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身子骨被摧残得差不多了。
　　这十几天里，三皇子萧仁被查出与萧祝有勾结，被下旨投入冷宫，连带着其母慧贵妃一同永失帝宠。
　　一时之间，风云陡变，朝中也是人心惶惶。
　　这样的境况中，萧喆收到了一些外臣的试探。
　　他一开始没能明白，与滕湛谈过后方才意识到了现状。

　　自从舒妃被永安帝放弃后，萧喆虽是皇子，但实际上离权力的中心却很远。
　　皇后生育萧旻后又生下二皇子萧祝，三皇子为慧贵妃所生，永安帝三年得三子，子嗣之事早早便已稳定了。随后生下的都是女儿，到了五皇子萧重才算有了第四个皇子，萧喆在永安帝的皇嗣中行九，是永安帝的第五个皇子，他还有两个弟弟，但是瑜贵人生下的一对双胞胎，都比萧喆小一岁。
　　如今，太子萧旻昏迷不醒，二皇子萧祝谋逆出逃，三皇子萧仁被夺了封号，打入冷宫，五皇子萧重在年初时染了病，不幸夭折。
　　明眼人都看得出永安帝活不了太久了，下一任天子竟要如此荒谬地最可能落在不受宠的九皇子——萧喆的身上。
　　即使朝臣们不愿承认这一点，却又都百般分析局势，发现确实如此。
　　除了萧喆，可选之人便只有那对双生皇子，但皇家一向忌讳双生子，几乎是不可能让其中一人上位的，又有哪位皇帝愿意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存在于世呢？
　　所以一些朝臣这么一番分析后便见风使舵，托了宫中的眼线向萧喆递话，试探他有无争权之念。
　　萧喆收到这些人递来的话，最终一个也没回。

　　萧祝反投胡人阵营后便率数万坚兵攻打母国，消息传遍萧国各地，引起一片谩骂诋毁，此时此刻，永安帝对这个儿子已谈不上有什么情意了，下了檄文讨伐之，且将诸多将领派去边地，滕湛也在其中。
　　这一次萧喆没能跟过去，因为永安帝将他的名字写在诏书上。
　　萧国国祚第二十三年秋，永安帝病重，召数位重臣于大殿，发圣旨，立九皇子萧喆为太子。
　　次日凌晨，永安帝驾崩，讯传八方，举国哀戚，万民齐悼，上京皇寺中的巨钟足足鸣响三日方止。

　　可边疆的战事仍在继续。
　　年初的战事耗去了不少粮草，秋季又开战，兵部权衡各地粮仓储备，深感捉襟见肘。
　　举国之战并非兵部一力支撑，其余部门亦松懈不得。萧喆初初继位，也不过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朝臣们口中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放心不下。
　　这么一个生在深宫，却和权谋长期隔离，完全是走了大运，因永安帝别无他选而被推上皇位的少年帝王能成什么气候？还有些臣子揣着一颗杞人忧天的心，以皇上不急太监急的心思为萧喆担忧，怕他处理不好战事相关政务，旁敲侧推且各怀心思地上条陈，表示可从皇亲国戚中挑人辅政，待新帝弱冠再将国政全部接手也无妨。
　　但令朝臣们惊诧和不安的是，此类奏折竟都被萧喆忽略了，而这位少年帝王也以不输于永安帝的雷霆手段向各方施压，最终谁也没能做那垂帘听政的幕后人。
　　上朝时，看到那尚且无法将厚重冕服完全撑起的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大臣们已是不敢轻举妄动，暂且认下了萧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