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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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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赎罪的某人所拥有的》
「哥哥,找到茜了吗?」五男边剥橘子边询问我,顺势把橘子皮丢在过长衣袖压着的家具型录旁边。
「还没,但她不会走太远。」我搓揉冰冷的双手,把外套脱下披在他身上,瞧见他的背一起一伏地微弱颤抖,我紧挨在他身边坐下,他竟是掉下眼泪,转过头直瞪着我,面容因泪水模糊不清。
「你骗我,你说,剥完橘子,茜就会回来,吃我剥的橘子。哥哥,你骗我。」他抽搭鼻子,抬起衣袖准备要擦鼻涕,我连忙抓住他的袖子,「别这样说,那我们再一起出去找她好吗,」
他没尝试挣脱,只是软烂地往我肩膀靠过来,尽是把鼻涕眼泪都蹭到我的衣服上,「别哭别哭,眼泪是珍珠。」我伸出右手轻拍他的背,左手偷拿茜的橘子放到嘴里。好甜。
突然五男抬起右手放到我的脸颊侧缘,他的脸也倏地往上抬起,差点撞歪我的下巴,他的眼球往内翻起,只露出眼白。
「照护者,可以感应到茜的位置,需要协助吗?」五男的嘴巴并没有打开说话,这个嗓音属于五男的右手,荆棘,直接藉由触摸感知让我感觉到她说话,荆棘就是五男的右手,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械体,缠绕满满的数字编码,每当荆棘要跟我沟通时,我都得适应五男翻白眼全身僵直不动,然后脑袋莫名其妙充斥她的声音,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还会闪烁冷冷的红光。
虽然荆棘似乎因为稚嫩的声音显得年幼,但语气每次都装得很老成,如果人工智能也有在计算年纪的话,她就是那种外表跟年龄成反比的诈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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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男拖拉我的身子前进,右手的红光穿透过衣袖一明一灭,他对于要亲自寻觅茜表示很开心。
「外面,好冷。啊,可是,我穿着,哥哥的外套。是荆棘叫你,帮我穿的吗?」是啊,我快冷死。如果是在两年前,我会这样回我弟弟,但现在我只是握紧他发颤的手,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话。
自从那场意外之后他就没办法完整说出一个流畅的句子,智力也退化许多,虽然他本来就脑袋不太灵光,但目前这更为凄惨的现况完全是因为我造成的。
我害死我的弟弟跟茜。
我是说,还没断手的五男,跟他的心上人,曾经活着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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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某个早晚温差非常大的一天,偶尔暖热偶尔凉意,茜跟五男要回去澡堂拿不小心忘在置物柜的手机,我吩咐他们顺便去加油站提灯油回来,毕竟天气开始变凉了。
我趁电视广告空档的时候送他们到玄关,茜懒散倚在鞋柜旁看着五男把鞋子拿出来,而我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下看着他们。
茜扎着两股麻花辫,低垂的眼睫毛半遮掩住视线,白衬衫随意地扎进暗色的半长裙里。五男头发散乱,肥皂泡泡彷佛能从软塌的发尾迸生,过长的衣袖垂荡在他纤细苍白的手指关节处,和茜的裙子同色的短裤,白色长袜厚厚地堆在他的脚踝。
五男穿上黑色的圆头拖鞋,茜套上黑色的圆头皮鞋,我搓着双手向掌心吹气,「早点回来。」
五男勾起茜的手臂,「我跟茜会去关东煮摊吃好料,谁叫哥不出门。」
茜在旁笑得眼眉弯弯,「五,我们应该去喝烧酒才对。三杯两杯淡酒,就不怕冷了。」
我狠狠向他们站立的方向隔空踹几下,他们俩嘲笑我脚短之后就蹦蹦跳跳离开了,外头风大,我瞇起眼看他们关起大门,确认他们脚步声走远之后,一箭步急忙溜到五男跟茜的房间。
五男的制图桌旁有个小巧精致的转架绕圈音乐铃,圆圆的浅色木头底座,上头有只条纹猫跟斑点狗会随着音乐绕圈,圆圈中间坐着的帽子小孩则是跟着音乐摇摆木椅 。
发条因为常常触摸而显得油亮,条纹猫跟斑点狗无限循环的轨道也积了淡灰色的圆圈轨迹,五男说那是日积月累的灰尘,茜说是磁铁掉落的磁粉。
我把音乐铃的底座谨慎托起,走到我自己的房间。
博士坐在我的旋转椅上翻阅杂志,我不禁好奇他带着鸟嘴面具是怎么看清杂志上的小字。博士看到我走进来后,递出一个透明玻璃瓶,我把音乐铃轻巧地缓慢放入,音乐铃在接触玻璃瓶之后开始转动,叮叮咚咚的热闹欢腾乐音开始响起。
「博士,你为什么不能碰到音乐铃?」
「因为我碰到它就会瓦解。」博士继续问道,「你确定他们不会那么快回来?」
「放心,我把五男的手机锁在置物柜了。」
「那现在要消耗的生命就只剩你的了,你确定要为亲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嗯。博士你废话好多。」
博士单手捧住玻璃瓶,然后另一只手滴入一罐深红色液体,泛起大片恶臭的浓厚烟雾。
见状我尝试要把手伸过去触摸瓶子,博士立马移开玻璃瓶,然后他身形移动到床边。「别过来,这是我的了。你再过来我就把它摔破。」
我傻愣,「你利用我?」
「你还不了解吗,我没有要让八音盒上的动物成为机械体,我是要利用八音盒的程序编码让我成为机械体。」
我默默摸进裤子口袋,确认变速枪安稳待在那,尽力忍住语气里的怒意。 「你怎么会知道里面有再生编码?你干么要成为机械体?」
博士冷冷笑道,「我是茜的父亲,这八音盒是我给她的,里头有什么我最清楚。我有劝过她不要跟你弟弟交往,但她就是不听我的话,明明是个杀人犯。这种女儿不要也罢。」
我的思路瞬间炸裂,理解为什么当初博士会拿着我弟的越狱资料胁迫我要跟他合作。
私下研究无机物成为机械体这种实验事件是会被关进监牢的,但因为我刚好也需要,就答应他,彼此都没有什么损害,无机体需要的消耗品只是十几年的寿命而已。
但博士骗了我。他毁约了。
我从口袋掏出变速枪,迅速准确往他胸□□击。博士没料到我的行动如此快速,惊讶地睁圆眼睛死盯着我抢过玻璃瓶,双手痛苦地按住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
我摇晃瓶口,对他笑道,「博士,我才是那位杀人犯,五男不是。」我把变速枪抵在他额前,「麻烦你现在、立刻、马上,把编码转移到猫跟狗身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这人渣,你弟弟代替你入狱……咳咳咳,所以你才想藉由八音盒上的猫狗补偿你弟弟,哈……,伤害已经造成了,不可能弥补的……就算他再怎么爱这猫狗……」他痛苦地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我已经让他们俩成为消耗品,我已经成功拦截他们……你没办法阻止这编码工程完成。」
博士跪在地上,发出难听的笑声,嘴角全都是血,大衣口袋掉出他的手机,我蹲下身靠近看屏幕画面。
茜跟五男躺在一个充满红色液体的巨大玻璃罐里漂浮着,全身上下都接满管线。我全身颤抖,气到说不出话来。
机械体再生只能用在医疗用途上,修复伤者,广泛地用于新生肢体方面。而机械体的诞生除了需要编码转移工程,还需要消耗品。目前消耗品都是使用监牢里的受刑者,消耗一个生命,诞生另外一个生命,只有医疗高层才握有程序编码。
我当初以为我是音乐铃上猫狗的消耗品,但博士却要用茜跟五男当他成为机械体的消耗品。
「茜是你的女儿!」我憎恶地看了博士一眼。博士手肘撑在地上,看不清他的表情,「八音盒……,是我跟她唯一的情感联系,摧毁它,就足够了……」
我正想要扣下板机,却注意到玻璃罐旁还漂浮着一个微小的机械体,我认出那个机械体!初代机母!它是改变全人类科技历史一刻的神迹,研发出机母的博士大家尊称他为初代医疗者,但现在,初代医疗者,竟然就是跪在我面前戴着面具胡言乱语的疯子家伙。
初代机母缓缓飘移到屏幕面前,「博士,工程进行中,但您的身体状况恐怕无法负荷转移工程。」
初代机母注意到我,「您好,您跟茜小姐携带的那位先生长得一模一样,您是机械体吗?」
「初代机母,博士已经快死了,转移工程难道不能停止吗?」
「不好意思,这是不可逆的。」
不可逆的,改造工程不可逆的,但博士要死了,身体无法负荷转移工程啊,我死抓着玻璃瓶,「那无法负荷转移工程,博士会发生什么事?茜他们会发生什么事?」
「茜小姐他们的生命会被消耗,博士转移成机械体会失败。博士会死,茜小姐也会死,跟您长得一模一样的先生也会死。」
「……茜他们死了吗?」
初代机母摇头,「还没,但他们的生命正在枯竭。工程已进行到一半。」 「初代机母!如果说,转移对象呢!转移机械体的对象!」
初代机母上下移动一会儿,「……您的意思是,让茜小姐成为机械体,博士成为消耗品吗?」
「对!可以吗?可以吗……」我几乎声音要喊哑掉。
初代机母晃动微小的身体,过了几乎是一世纪那么久,我才得到回复,「成功机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但比原本的工程高了百分之二十六。」
初代机母评估成功状况之后,决定采取我提出的方案。
我几乎是立马瘫坐在地上,软弱地哭了出来,地板全被博士的血、还有我掉落下的眼泪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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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看!有一只,大雁子,飞过来。」我顺着五男的话语抬起头,发现脸颊都是干涸的泪痕,明明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画面却清晰到要刺瞎我的眼。
所谓的雁子直接降落到我们俩面前,离地面有段距离,却是茜。
五男奔跑过去拥抱她。茜全身布满数字,完全没有脸,头袋嵌有残破的音乐铃,当她说话时音乐铃开始转动,声音从那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让五男出来了吗?」音乐铃跟她的全身都闪耀红光,茜成为了再生的机械体,面目却已全非。
「有我跟荆棘陪他,别紧张。妳去哪了?」
「我去老花园,五昨天说要吃看看花瓣的味道。」
五男牵起茜的手,「茜,为了我,摘花?」茜点点头,宠溺地摸五男的头。
有时候我都会以为茜跟五男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茜的锁骨到肚脐那上下裂开一个大缝,吐出成堆黄色花瓣堆积在地上。
我失笑,「茜,妳也摘太多。」
五男蹲下身拈起花瓣,「谢谢,茜,为了我,摘那么多花。」
茜绕着五男的身体飘移,如果是她以前还有脸的话,嘴角应该是会上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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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把五男哄去睡午觉之后坐在摇椅上前后晃动,她把橘子丢进去身体的大缝里。虽然我看了两年,但偶尔还是不习惯这种粗暴简单的动作。
我双手托腮,向她询问,「妳觉得我这个方案如何?」
「我不赞成用老花园的花当消耗品。五就保持他现在的样子就好了。你问过初代机母成功机率了?」
「……荆棘。我跟妳说过五男都叫她荆棘。」
「逃避问题的话就表示她也评估过状况,那些花不能堪用。听我说,就算我拥有音乐铃残留的程序编码,我也不想让他再生,他现在就很好了,」
见我没答腔,茜继续说道,「你也不想想自己以前做了什么蠢事?猴爪效应啊,愿望跟代价是依附生长的。」
我瞇起眼瞪她,茜身上的红光闪烁,察觉到我恶毒的视线,继续安然自若把橘子塞进裂缝里,头上残破的音乐铃转呀转,「不要沦落到跟我父亲一样,太过依赖机械体。他可是连自己女儿都可以杀掉。」
「茜,我只是想让五男变正常。」
「那你是要用自己当消耗品?你那么愧对他,这样也好啊。」茜拍拍双手,乐不可支的样子非常嘲讽。
我冲过去猛力掐住她脖子,茜停住前后摇晃摇椅的动作,笑出声来。
「当初五男自愿要代替你坐牢,一开始你的确是为了他杀人的,他觉得有愧于你。就算全世界都对他满是恶意好了,你是杀了那些加害者没有错,」
她轻轻笑着,继续道,「可是你后来无法收手还杀人杀上瘾,却还要别人帮你坐牢。你以为对他好一点就是对他补偿吗?」
「茜,说重点。」
「只想说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好哥哥。」茜的声音清澈透明,我沉默盯着音乐铃转动,猫狗小孩都已不在了。早已不在了。
我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茜开始踩踏脚步哼唱,是以前五男常弹着吉他唱给她的那首歌,我挨在摇椅旁坐下,跟着她轻轻哼起旋律。
茜缓慢地伸出手轻拍我的背,动作轻柔到我以为我被她原谅了。
我双手环抱膝盖,把头埋进去,茜的歌声缓慢悠长,一点也不像电子音,倾颓整个宇宙的寂静,在我耳边漫长的游走,荒凉的梦境肆意消长。
「……毕竟你也曾经真心为他好。」过了很久的沉默,茜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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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窗户,才发现外头开始下雨了,冷风排山倒海地灌进来,夜色昏暗。
五男跟茜坐在地板上玩拼字游戏,旁边散落一堆花瓣、橘子皮、还有果汁牛奶的铝罐。
我直直站立在窗前,看路人撑起雨伞,踩踏水洼前行,路口的梧桐树下有个公车站牌,五男跟茜以前都会在那等公交车。
我都站在窗户前目送他们,独自站着,撑起黑压压的影子。我极少在玄关陪他们穿鞋,那里的灯光太过暖黄,聚拢他们过于消瘦的身形,过于年轻的他们会下一秒就消散。
等他们从我视线离开之后,我再把窗户关上,带上我的枪出门打发时间。我们三人从不说破,他们也没有要规劝我的意思。
但我不想让五男受苦,所以在他坐了一年多的牢之后我就把他弄出来了。茜对于这件事却难得颇有微词,但五男顶多言语安抚她,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
雨点点滴滴漫长落下,要把整个世界冲蚀掉的那种狠劲,瓦解消磨我的眼光,我逐渐看不清远方的路口光景。
「哥哥,是在偷哭吗?」五男跟茜不知道甚么时候挤到我的身边,一人一边挤压我的肩膀,压地生疼。
「五,他是为了自己的愁,不是为了你的仇。」茜把五男的右手拉过去写字在他的手心。我低头看茜所写的字,忍不住咧开嘴巴,一个难看窝囊的笑容凝滞在我的唇角。
五男紧倚在我的肩膀轻声说,「没关系。哥哥,我爱你。茜,我爱你。永远永远。」
茜愉悦地小声说道,「我知道。」
我也爱你们。但我没说出口。
我尝试摸上他们紧握的双手,缠绕满满数字编码的两只手坚定握住彼此,我停下伸出手的动作。这一切过错都是我造成的,我为了他们,却也害了他们。
「我爱哥哥,我爱茜。你们,真的,都知道吗?我要你们,不要忘记,我那么爱你们。」
五男傻里傻气地不停重复,我跟茜在他旁边静静听着,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我就在他们旁边,静静看着一切事物发生的轨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