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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宛在水月轩,简称水月轩,是京都最有名的茶坊之一。据说它本是官宦大户的私家园林,后来门第衰落,无法维持,便转卖给了作饮馔生意的儒商。因此,轩内的楼台亭榭颇为雅致,杯盘匙箸无不精巧。
      我到达那里时,雨势正盛。京都夏日,雨水丰沛,如注如泻,落地激起无数晶莹水泡,似茶汤鼎沸。坐在三楼的雅间,我抿了口茶,默然看向窗外。雨声漱漱,振于屋瓦之上,檐头铁马叮当作响。满城街衢重楼模糊在空茫的水气中,遥遥望去,如一片惝恍迷离的浮光倒影。唯有街边香樟的微淡气息沉沉而来,仿佛穿透记忆的那一点真切。
      多少年前的雨季,满地零落荼蘼,水意空濛,花气微熏。浓荫如幄,把窗纱映得宛如透碧琉璃。窗下有檀木书椟,鉴屏银匣、笔砚画绢,皆一尘不染。偶尔传来一两声宫莺鸣啭,遥远得似在天边。
      有人教我念《毛诗》,一字一句:“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幼小的我,轻轻拉着他的柔软的素白衣袖:“澜哥哥,带长宁去东行宫玩吧。”
      头顶传来无奈的轻浅叹息,却永远带着几分澄静笑意。
      “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吧。”
      墨香隐约,帘幕风微。那人的声音温雅清和,似一个令人沉溺的梦境。然而弹指之间,幻觉般的浮华光阴已消散在三年前凛冽的夜风中。如今的我,满手血污,空空如也,再也挽不住谁的衣袂。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碧落黄泉,再也不能相见。
      再也,不要相见。
      默然垂眸,却连叹息也没有了。风挟着潮湿雨气涌入窗内,我静看着绘着白描牡丹的素纨团扇自膝上缓缓滑落,无心去拾。
      这时,轻叩隔扇的声音,在沧然如潮的雨声中响起。
      “请进。”我搁下茶盏,淡淡道。
      槅门拉开,湘帘一卷,耶律景转过画屏而来。他着一袭方胜缬衫,吴绫束带,佩蓬莱珫璜,朗朗若玉山照人。他通晓我国语言习俗,此时亦是贵胄公子的装束,却仍有迥异于京都士族的英旷仪度,令人联想到一些宏阔凛然的意象。譬如,明月出天山,大雪满弓刀。
      “九皇子殿下是独自前来?”我静然问。
      他微笑颔首:“自然。”
      “不知殿下是如何甩掉了那诸多眼线?”
      “山人自有妙计。”他轻笑着走到我面前,弯腰拾起掉落于地的团扇,却没有立即递还与我,而是闲闲拨弄着扇柄下端系着的汉玉小玦挂坠,“这扇子,可是熏过香的?”
      我摇头道:“团扇为摇风、障面之物,出入怀袖,最忌熏香。即使是诸种香料中气息最淡的沉水香,也嫌浓重。这把纨扇染的是天然花香——择茉莉、素馨、晚香玉等花卉中含苞待放的,大略晒去水气后,取其中未变色者,按一定比例配合,用素纱囊盛装,搁在乌木扇匣里,每日三换。这样,团扇在匣中放置数日,便能染透花香。但第一道香太浓,尚不能使用。要将扇子放在通风处,待头香散尽。如此一来,留下的余香虽然清淡,却能持久,沾衣不散。”
      他轻轻转动着那柄团扇,似饶有兴致:“真没想到,一把扇子也能有这诸多花巧。我们燕国女子仅以胭脂为妆,采来花朵也不过随手簪鬓,比不得你们齐国佳丽衣容精致。但她们会骑马,会射猎,会无拘束地开怀言笑。即使是贵族女子,也有健康的体质、敏捷的身手。”
      其实,我何尝不知。开国以来的近百年岁月,南方的和风暖日、繁花烟柳中,大齐的士族们在精致得繁琐、华丽得糜烂的生活中消磨了锐气和斗志,沉醉于丝竹歌舞、茶酒书画,渐渐孱弱得病态。于是,这个国家也消失了它往日的壮阔荣光,只能以歌舞升平装点虚假的繁荣。曾经屡次溃不成军的失败战役,以及种种丧权辱国的求和协议,也就不难理解。
      见我沉默不言,他并不在意地含笑道:“其实,在我看来,长公主你更适合燕国。在那里,高贵的女子有更多的自由和更高的地位,你的勇气与心智会为你带来更多。”话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眸中似有一丝暧昧笑意,“而且,比起昨日你在国宴上的浓妆,今日素颜素裳的你,要好看很多。”
      我不喜如此调笑,当下便淡了口气:“不知殿下约我前来,有何要事?”
      他却恍若未闻,将团扇递至我面前。我迟疑刹那,终是伸手接过,却闻他道:“贵国诗文中,团扇似乎是一个令女子伤感的意象吧?”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首班婕妤的《怨歌行》,曾在冷宫中听得太多,只觉麻木。而此刻,握扇的手微微一颤,呼吸稍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惜,已非当年。
      耶律景在漆案对面坐下,抬手将壶内茶水注入琉璃浅棱碗,自斟自饮。如此牛饮,本是焚琴煮鹤之举,由他做来,却落落大方、风华洒然,并无不协之感。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仿佛漫不经心:“贵国崇尚含蓄忍默,礼教之下,感情甚少外露。而在我国,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若男子有了心仪的姑娘,便夜夜守在她的帐外吹奏筚篥或弹奏胡笳,直到那姑娘听得动了心,迎他入帐,成燕婉之好。”
      这般通透直接的感情,大约是一种幸福。但对于我,不过是个遥远的传说。况且,世上从无理想中的圆满。
      我呈出一丝悠然笑意:“但我还听说,贵国有抢亲的习俗。”
      他并不否认:“若实在求不得对方的芳心,不如将其抢来。”
      我微哂道:“果然是蛮夷。如此强抢豪夺,而她的心终不在此,岂非害人害己?这样的感情,只是自私的占有欲罢了。”
      面对我的反驳,他无一丝怒色,言辞平和:“此事见仁见智。一个女子,应钟情于能够保护她的强者,而不是某个连她都保护不了、或者不愿保护的人,不是么?”
      他话中有话,我只作不闻,淡然相对。
      “诚如公主所言,在下为化外蛮夷,言语鲁莽不雅。若无意中有所冒犯,还望公主海涵。”他虽如此谦言,脸上仍有慵懒不羁的笑意,倒衬得我的谨慎凝重,似孩子赌气般的可笑了,“其实,请长公主移驾前来,是想让公主听一场说书。”
      “说书?”我有些诧异。
      他含笑道:“长公主久居深宫,大概不曾听过这些市井之音。今日既然来此,不妨听一段说书,说的是近年来贵国民间流传最广的故事。若嫌讲得不好,还可到别处去听。据我所知,京都内任何一家酒肆茶坊中,都有相似的故事桥段。”
      言毕,他拍了拍手。槅门应声拉开,一个陌生老人缓缓走入室内。他双目无神,身着洗得发白的布衣长衫,右手持竹竿,以之探路;左手执一副竹板,以之说书。京都各大茶坊内,多有这类靠说书为生的盲人。
      我猜不透耶律景的心思,端起青瓷茶杯,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雨势汹涌,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场雨,一切在雨中沉灭。
      荒凉的雨声中,老者轻叩竹板,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正是四海升平、八方安靖之时。一日,钦天监上报天子:‘昨夜丑时,有一妖星逼入紫薇星垣,天象大乱。此为奸人乱国之异象。臣按星相推算,此奸人当出自宫闱。祸起萧墙,陛下慎之。’然而天子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当晚,宫内妃嫔诞下一名女婴,正是天子唯一的女儿,视若掌珠。公主渐渐长成,值豆蔻之龄,容颜妖冶,心机深沉。虽得天子宠爱,地位不逊皇子,但她不知满足,有武氏擅权、牝鸡司晨的野心。她性极荒淫,竟与一名同父异母的兄长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丑事……”
      我的手一颤,杯中茶水漾出,溅在手上,却也不觉得烫。不由自嘲,这早是意料之中的骂名,为何亲耳听到,仍如此失措?
      一声声竹板叩出的轻响,皆似敲在心上。
      大约已在人前述说过无数遍,老人微哑的声音十分流畅,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后来丑事败露,她惊怒之下,索性与那皇子勾结,发动宫变,犯下杀兄弑父的大逆不道之罪,并屠杀一干忠臣。然而,这公主与她的情人兄长之间亦有分赃不均的嫌隙,为求得两人勾结暂时不至破裂,便让一名年幼的弟弟登基做了傀儡皇帝……”
      我搁下茶杯,静静道:“够了。”
      耶律景递给老人一锭银子,淡然道:“你下去吧。”
      老人忙不迭地谢了赏,躬身退下。
      “九皇子殿下今日约我来此,就是为了以此羞辱?”我漠然道,“抱歉,恐怕让殿下失望了。”
      他低低一叹,很快又展眉笑了。笑意那样明朗,竟似毫无阴霾:“我可真是冤枉,明明是好心提醒公主,却遭如此怀疑。稍微了解时局的人,都能听出其中影射,但此类故事话本,近年来在贵国京都流传甚广,却从未遭到官府禁止。长公主以为,这难道不奇怪么?况且,若非有心之人,谁会有板有眼地编写这样的故事?”
      我看着窗外。雨水溅上灰白的璺墙,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水痕。
      “因有赫赫战功,华文渊在民间声望极高,你的弟弟为稳固皇位,不得不竭力争取民心。但遗憾的是,你在民间的声誉太坏,很可能连累到他。于是他选择了舍车保帅——舍弃你,保全他自己。同时,还可让华文渊蒙上污名。真是一箭双雕之计。”
      这些,我早该明白的,却一直不愿去想。
      作为帝王,文源心有大志,不会满足于耳目之娱,墨守成规。这样的他,自不可能允许我这样的人存在。我曾参与过宫变,罔顾手足亲伦,窃夺权位。对他而言,已有足够构成威胁的理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将我送到燕国和亲,已是最仁慈的手段了吧。我是否应该感恩?
      是的,我永远不会怪他,只能逃避。
      窗外,满城烟雨,街衢楼台皆隐于空濛水气中,苍茫如海。
      “你见过京都之外的天空么?”耶律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片被城墙、宫阙阻隔了的狭小的天空之外,还有更辽阔高远的天。”
      我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异样:“殿下不妨有话直言。”
      “据我所知,长公主将嫁给父皇,并直接晋封为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我国皇后近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无力理事,皇贵妃必然执掌后宫实权。我希望能与长公主合作,共图大计。”这般大事,他却轻松道来,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说此时天气,“当然,我不指望能在此时得到回应,但请长公主慎重考虑。在燕国,你一样可以有足够的获得,甚至,能比在齐国得到的更多。”
      他是第二个说希望与我合作的人。第一个人,是华文渊。
      三年前的夏夜,太液池畔的荷风中,我与他定下了至为重要的盟约。那时,我们彼此皆知,此次并无足够把握的合作,若失败,则同死,若成功,却不能同生——它将带来长久的对立,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终结。
      但我始料未及,它的终结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出现。这是他与文源达成的妥协?
      天色晦冥,雨仍在下,水声不绝。仿佛往事所及的浩荡光阴汇为河流,潺湲流过,逝者如斯。静坐在满室风声雨声中,只觉身如不系之舟。
      窗前,耶律景负手而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淡淡道:“今日,我还请了一位客人。”
      我抬眸向他看去。只见他几乎无时不在的笑意,在那一瞬隐于眸中。
      “他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雅间在一座沉香小阁上,阁外临着街道。街边每重屋檐,皆有雨水泻下,如千重流泉,在街上积了一寸余深。密雨打在水上,绽开银花千朵,腾起茫茫水气。飘摇风雨中,车马行人绝迹,却有一人撑着伞,自街道尽头独自行来。
      素色伞面轻圆似月,绘着一枝淡雅木樨,花影疏斜,如广寒宫前冷香幽浮。广袖白衣随风翻飞,如一片涌动着的清冷月光。伞沿挡住了面容,但见他身形高挑,足踏木屐。深如墨色的紫檀木屐,衬得足踝玲珑如玉。原本闲而不雅的装束,却给人优雅从容之感,宛然有吴带当风之致。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圆润的轻响,似有韵律。
      仿佛身于云水之间。涉江而过,芙蓉千朵。清逸如斯。
      我已知他是谁。他,我不会认错。
      沉沉雨幕之外,他竟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微微移开伞,蓦然抬起头来。
      红楼隔雨相望冷。
      京都的绮丽繁华在雨中暂时淡去,如一轴金碧画卷褪去华彩,露出淡青的画绢,展开三尺春水,明镜初开。他是云天之外照影而来的惊鸿,我在人间邂逅他的倒影。
      眉似远峰,眸如子夜。清浅一笑间,映亮这烟雨叆叇的尘世。
      风涌过空荡的街道,他洁白的衣袂飘飞如云,仿佛即将乘风归去。那样的美,直似海市蜃楼的幻影,令我隐约生出不祥预感。心底如被露水打湿,刹那微凉。
      然而下一刻,风已止息。他撑起了伞,径自走入茶坊内,消失在视野中。
      我将目光转向耶律景。风贯入窗内,带来透衣的凉意,亦撩起他鬓边的几丝散发,拂过他唇边若有所思的笑意。
      他所谓的第二个客人,竟是裴允。
      我冷淡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他仿佛浑然不觉我的敌意,微笑得气定神闲:“所谓关心则乱,诚然如此。一遇到关于他的事,你就乱了方寸,这可是兵家大忌。好在你我目前是友非敌,不然,用他来对付你,真是不错的选择。其实,你也应当明白,这样明显的‘关心’,只会害人害己。”
      说不过他,我缄口不言。
      他拿起我置于案上的团扇,换了玩笑的口吻:“佳人之物,留赠在下,可好?”
      我尚未回答,他已淡然一笑,携扇离开。
      那把扇子是我惯用之物,却也可有可无,我便没有阻拦。但他临去时的那一笑,似有某种深不可测的意味,仿佛暴风雨前沉郁无风的时刻,令我莫名担心,却又无法预知任何。
      但我来不及细想更多,有人转过屏风出现在眼前。
      一时相对无言。
      清凉的雨声,弥漫于天地间。明明是盛夏,却有深秋的况味。除此之外,唯有寂静,山长水远。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素衣微湿,脸上有雨水的痕迹,却显得双眸愈发清亮,将隐约倦意都掩作了无形。
      我却承受不起那样清定的目光,终是轻声道:“耶律景约你来此?”
      他把伞立于屏边,忽然轻轻笑了。但即使是笑着,眉目间仍有一丝怅惘,似子夜时分的如霜月色。
      “长宁担心我?”
      昔日,他独赴燕国联络耶律景时,我已饱尝悔恨煎熬。而如今,我竟再次让他卷入这个漩涡。
      “他是个危险的人,城府极深,有足够的心机和野心,阿允,你一定要远离他……”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忽然发现,其实对他而言,最危险的人是我。若没有我,他的生活大概会比如今安逸得多。
      我茫然看着他。不过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却陡然遥远,他在千山万水之外云深不知处的彼岸。他的笑意仍清雅温净,我却不得不侧首望向窗外,看檐前滚珠般的雨滴,成串泻落。
      他却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走吧。”
      似有一缕温软的吴绵,轻贴于手心。刹那间竟有错觉,仿佛,是久违的安定。
      我微微怔忡:“去哪里?”
      他含笑道:“耶律景已经走了,长宁还想留在这儿喝茶么?若是不想,那还是回长宁观吧,或者清音坊,或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送你。”
      他哄孩子似的轻柔语气,令我颊上微烫。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有人能像他这样,让我觉得日月清明,岁月静好。无忧,亦无惧。
      “还是,去清音坊吧。”我微笑。
      长宁观,名为道观,实是奢华非凡的行宫,亭台楼榭,华灯宝炬,远逾公主仪制。但我其实并不喜欢。那里太过冰冷,如一座巨大而空洞的华丽墓穴,权与势,富与贵,不过是沉埋入土的陪葬品。
      我只是奢求一点暖,一点光。
      四十八骨的紫竹素面伞下,我与裴允同伞而行,穿过雨中的京都。
      雨点细密,打在伞面上,铮淙如乐声。水气扑人而来,湿了衣袂,但那沁肤的凉意亦是好的。我没有乘坐马车,只要在这最后的尚能恣意的时刻,与他同归。他为我撑伞,遮住世间一切风雨。靠得这样近,我能辨出他衣上的淡淡墨香,似荷花暗香,消散在水气清郁的晚风中。
      无人比他更适合这种气息,仿佛不沾半点尘世烟火。
      似当年初见。
      那是京都的夜,锦绣成堆,纸醉金迷,飘荡着靡靡之音。清音坊内,珠帘高卷,沉香暗飘。循着一缕清风般的琴声,我独自走过寂静迂折的回廊。四周是深黯的夜色,廊边盏盏纸灯,描着大朵大朵的银红牡丹。灯内银烛的光,化作花上浮金,半明半昧。
      推门进入回廊尽头的琴室,绕过十二扇紫檀飞金曲屏,终于看到了抚琴之人。
      京都浓墨重彩的繁华,如一匹幽凉如水的蜀锦,绣满妖艳花卉。但看久了只觉双目刺痛。他是这瑰丽繁华中仅有的一抹素色——
      博山炉内浮起烟云般的香霭。自梁上垂地的素色纱幄前,光线晦暗,飘摇不定的烛影如蝴蝶翩跹的翅翼。雪白的衣袂如水波般迤逦于地。人似素月,倒映水湄。琴声的余音仍在空气中颤动。
      从那把乌木古琴之后,他缓缓抬首,看向我。
      仿佛如水夜色里,一朵白莲倚风徐徐绽开,却亦有零落的姿态。
      露水滑过花瓣。微颤。滴落。
      已成回忆。
      回忆只是一场偶然邂逅的惊艳。而此时,我想,我是爱他的。如果比喜欢多一些,就是爱了。
      伞外,大雨茫茫一片,远处俱是模糊,仿佛云梦泽的雾霭蒸笼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真的说出口时,也只是淡淡的,似这烟雨空茫:“幼时夏季,我常常期盼下雨。雨水叮叮冬冬地打着窗前的芭蕉,凉意漫过大殿,暂时驱走了炎热。宫女们倚着熏笼闲坐,一边绣花,一边聊天。她们来自全国各地。那些遥远的、只在书上见过的地方,有各种奇特的风俗和方言。她们有时还会唱歌,唱的都是她们各自家乡的歌谣。
      不知为何,娘的病情在雨天总会略为稳定。我记得,一次雨天,她轻靠在朱漆莳绘的画屏前,黯淡天光勾勒出她的侧影,清瘦的容颜上无喜无悲,眸中只有空洞。若非她低低地唱着家乡的古歌,让人怀疑是泥胎木雕。那时,我还不懂歌辞之意,却清晰记下了——
      ‘同病相怜,同忧相捄。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
      我收言回神,自失地轻笑道:“抱歉,又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了……”
      “长宁。”
      “嗯?”我侧首凝视他,喜欢他这样轻声唤我的名字。
      他唇角轻勾:“为什么要道歉呢?我乐意倾听。”
      的确,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倾听者了。但,似乎从来都是我在诉说,他很少对我说起关于自己的事。
      我侧着头问:“你呢,你小时候喜欢雨天么?”
      “喜欢。”
      “为什么?”
      “我曾在一个雨天,遇到了我的恩人。”雨丝飘入,落在他的发上,有清淡的微光。他水墨般的深眸中,亦有一种不含笑的光,仿佛隔着沉沉雾霭,那样遥远。
      我不了解他过去的经历。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曾逼问。当然,我可以派人去查,但我没有。他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会尊重他的选择。
      他平静的述说如冷雨沾衣:“幼时,我住在离京远郊的山村,家中清贫。九岁时,爹因病去世,娘无法养活我与弟弟。那年夏日,娘带着我来到京都。我初次目睹京都繁华,很好奇,也很开心。街边有小贩在卖糖人,很多孩子在买,在笑。我远远看着,只能默默羡慕。没想到,娘竟咬咬牙,给我买了一个。我喜孜孜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总也舍不得吃——直到娘带着我来到清音坊,从陌生人手中接过一袋钱,忽然簌簌落泪,似乎很伤心。我愣愣地看着她,意欲伸手拭去她的泪水,却被旁人拉开。我扔下糖人,挣扎着想要靠近她,她却抹着泪离开了,无论我如何唤她,也不回头……”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才发觉他手指冰凉:“你恨她么?”
      “应是曾有怨恨的吧。我至今也不知道,当年有人愿意收养弟弟,但她为何最终选择舍弃我。也许,是我做得不够好吧。”他的语气那样淡,平静得更令人担心,“我想,我还是在意她的。大概,爱与恨从来就不是可以明确划分的。”
      他顿了顿,又道:“娘离开后的第三天,京都下起大雨,仿佛是天在哭泣。但我的泪已经流干了,只呆呆望着窗外。一切都在雨中模糊了轮廓,我渐渐忘记了娘离去时的背影。然后,我遇到了恩人……”
      话至此处,一辆马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半人高的水花猛扑过来。我听得惘然入神,还未及反应,一个力量已将我拉开,避过了溅起的泥泞,把我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纸伞跌落,大雨铺天落下。
      雨中,我睁大眼睛,抬首看他。那一瞬的悸动,可是,天荒地老?
      但我这样的人,连一生一世都无法承诺……
      雨水从脸上淌过,却是温热的。
      惶然垂下头去,却被他握住了手。纸伞复又撑起,他修长的手指掠过我的鬓角:“都打湿了,得赶紧回清音坊更衣了。”
      我微笑着任他牵着手,一步步随他而行,宛如归家。虽然,我从来没有家。
      到清音坊后,我先去换了衣装。知他不喜奢华,便拣了最简净的淡紫烟染纱罗,腕上笼紫水晶手串。又淡扫娥眉以为晚妆,不着脂粉。
      清欢捧着螺钿梳匣,看着侍女为我绾发,笑吟吟道:“女为悦己者容。长公主天生丽质,又这么肯为公子费心打扮,公子一定喜欢。”
      我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孩子,可是刚刚偷吃了蜜糖?”
      他眨了眨眼:“清欢只是实话实说。”
      忽然,我在空气中觅到一缕极淡的花香,不由一愣。
      熟悉的气息,但为何,会在此处?
      “长公主,怎么了?”清欢清脆如铃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便一笑,扶了扶发鬟上的玉钗:“清欢,你说说,这支钗换成银簪会不会好些?”说着,我静静抬眸,看着镜中映出的他的身影。鉴面略显昏黄,泛着冰冷的清光。
      不易察觉地,我微微蹙眉。
      衣妆妥当之后,我未带侍女,径自前往清音坊内的定香水榭,只因裴允在那里。
      雨意尽收,暮色温柔。天边浮现出大片淡紫的晚霞,恰似我的衣色。沿着仍有盈盈积水的碎石小径走去,四周竹木清浅,高低错落的虫鸣与潺湲流水之声混和。转过一座绿蔓青芜的假山,便已望见那临水而筑的香榭。水榭上挂着一对纱灯,灯光轻曳,照见雕楹曲阑。
      进入水榭时,一阵清风涌入,带来夜来香的浓郁气息,也吹乱了长发。正欲抬手拢发,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动。”
      那一瞬的触动,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只任由他轻轻抽掉我的发簪。三尺青丝泻下,纷纷拂拂,似幽浓芬芳的漆黑流水,及地而垂。他像以前那样,细致地为我挽起长发,并重新簪好。
      我环住他的腰,埋首于他胸前,却要强迫自己冷然道:“你走吧,离开这里。”
      我必须及早让他离开这个危险的是非之地。况且,我有我的私心,不想让他看见我即将到来的命运。
      我曾猜想过他此时的反应,惊讶,质疑,解释,还是怨怼?但半晌沉默后,他平静道:“长宁,若有来世,我希望娶你为妻……”
      面对这迟来的承诺,我该欣喜么?转瞬之间,竟已怔然泪下。泪滴在他沉水碧的夹纱袍袖上,洇开一个个暗青的圈。
      “但今生……”他的叹息近在耳畔,搂着我的手臂陡然收紧,“今生,能让我在离开你之前,在明日的宫宴上,奏一支琴曲么?”
      我不曾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请求。在盈睫的泪光中,努力呈出微笑,方抬首看他。
      最后一丝斜阳余晖,在他的眸中渐渐黯淡。他凝眉望向远处,目光却无焦点。此刻的他,比我更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我与他,是长冬中的相拥取暖。人间温暖何其稀薄。他是清明洁净的玉壶冰心,我的心中却是罪孽累积的层冰积雪。
      更何况,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他的声音静如止水:“我知道,我与你,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得到世俗认同。但我仍希望,能最后一次为你弹奏《凤求凰》,在宫中,在所有人面前,在你最深切的记忆里。”
      没有理由拒绝,亦不忍拒绝,终是轻轻颔首。他引袖为我拭去眼角残留的泪痕。衣袂间,仍有熟悉而宁静的墨香,氤氲了记忆。
      水榭外,夜色转浓。风来如水,像他轻唤我时的缱绻温柔。这种温暖的错觉,就是所谓的净化与救赎么?但我不能贪恋这种错觉,亦不能挽留他。纵使我曾站在最高处,那不过是让我能更清醒地知悉,这世间的千般幸福,没有一种,会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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