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乌衣巷》萧因

1、上

　　一、
　　朱雀桥边，乌衣巷口。
　　乔晟打马路过此处，却听见巷子深处似乎有动静。
　　他使了个眼色，身旁小厮立刻机灵地钻进去呼喝两声，从里面提留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来。
　　小厮还挠挠头说：“或许是外面的乞儿，几个公子拿他来取乐了。小的马上送他走，不让他污了殿……公子的眼。”
　　两个小厮正要拎着他走，却被乔晟止住了。
　　他定定了瞧了一会儿，温声道：“将他放下罢。”
　　小厮们摸不着头脑，只得将他放下。乔晟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你还好罢？可有何处不适？我带你去看看？”
　　这人缓缓抬头，一双眼睛从乱糟糟的长发间露出来，乔晟没由来心底一颤。
　　很美的眼睛，一黑一蓝。只是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妖异。
　　人也俊美，棱角分明、硬朗英挺的容色，让人移不开眼睛。
　　“你不怕我？”
　　乔晟听见他说。
　　乔晟挑眉，取出一枚药丸递给他，极有耐心地解释：“许是他们伤了你嗓子，这药吃下去，对你很有好处。”
　　这人盯着他手里的药丸不动，乔晟正要自己试药，却见他忽然抢过药丸，一口吞下。
　　他恶狠狠地嚼着，一边死命盯着乔晟。一旁小厮看不下去，几番都想拖走他，都被乔晟的眼神止住了。
　　他再次开口，果真就不一样了，声音像是玉石相击，好听得很：“你不想杀我？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自嘲地笑了笑。
　　把他打发到这里来，就是想要他死。他已经这样落魄，那些人却仍旧不肯放过他，还要逼死他。
　　倘若他能回到洛阳，倘若他能回去……
　　他握紧了拳。
　　乔晟微微摇头，将剩下的药都递给了他，翻身上马。他仰着头，映着刺目的日光，看着温和谦雅的翩翩公子。
　　一个在云，一个在泥。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看他们欺辱你，我不会袖手旁观。”乔晟温声道，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就算我知道你是谁，我依然会出手相助。北朝的七皇子死在金陵，对我南朝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顾二殿下，就此别过。”
　　他陡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他早就看破了自己的身份。
　　马儿嘚嘚地经过他身边，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乔晟的背影，像是矗立在阳光下的孤魂野鬼，骤然被术士揪出了形状，有了人影。

　　二、
　　对乔晟而言，出手相救，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南朝诸多世家大族死而不僵，活跃于朝野上下。在北朝面前的一时胜利，让北朝交出了七皇子作为质子，似乎就让他们做起了兴复长安的美梦。
　　这样的情况下，七皇子顾珣，绝对不能死在金陵。
　　这几日乔晟依旧上朝下朝，宫中府中地做事。小厮把金陵的风言风语报过来时，他觉得非常可笑。
　　“北朝质子做了我的‘入幕之宾’？这是哪门子的鬼话？”乔晟摇摇头，搁下了笔，看着面前这幅刚刚完成的《望山烟雨图》，“是皇兄那儿传出来的？”
　　他上头还有个太子，位置本来很稳当。然而太子前两年外出打猎时伤了腿脚，每日一瘸一拐地上朝，朝臣们都看在眼里。
　　他和太子是同母亲兄弟，都是元后所出。加上他本人文质彬彬，相比太子的乖戾，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储君人选，于是朝中许多人都倒向了他。
　　东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近盯他盯得很紧，巴不得把金陵上下所有的风言风语都贴到他身上。然而皇帝正值壮年，也是皇子争斗中走过来的，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东宫再跳脚，他也只是一碗水端平，端看他们如何争个高下。
　　乔晟意不在此，他只爱字画，性子也温润如玉。奈何东宫咬着他不放，他不想坐着挨打，被迫成长起来，近些年也有了与东宫分庭抗礼的态势。
　　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起过皇帝，为何不直接培养皇太孙。然而皇帝不想绕过太子培养孙儿，此事便作罢。
　　他净了手，正要吩咐底下人去反击一下，外头的侍卫却慌慌张张来报，说是有人把一个巨大的麻袋扔进了二皇子府。叫人抬进来一看，居然是太子身边的侍从，手上还有太子让他办事的谕令。
　　乔晟讶然，“是谁扔进来的？”
　　侍卫面面相觑，都没看见人。乔晟追到麻袋飞进来的位置，只见墙根底下放着一只药瓶——正是他之前给顾珣的那只。
　　他拢袖玉立，静静地思索片刻，忽然无奈地笑了笑：“去一趟质子府，邀顾七殿下过来一叙。”

　　三、
　　东宫的风言风语，众人原先都不当真。
　　后来中秋宫宴，众人忽然看见二皇子对北朝质子态度和蔼，顿时哗然。
　　二皇子居然真的对这质子有意？！
　　皇帝看起来对他这番作为并不满意，之前倒向他的臣子们，似乎也觉得押错了宝，露出惶惶的表情。
　　席间人心各异，乔晟懒得应付，索性趁着宫宴间隙出去走走，却在荷花池边遇到了顾珣。
　　乔晟并不知道他是何时出来的，见到他也只是一笑：“好巧，又见面了。”
　　谁知顾珣扭头，盯了他好一会儿，一撩衣摆坐下了，将两坛酒往他面前一放。
　　“不巧。”他说，“我等你很久了。”
　　乔晟微微一怔。
　　殿内歌舞升平，池边长沟流月。
　　两坛酒下去，两人都是微醺，似醉非醉。
　　或许是喝醉了，乔晟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一头故作乖巧的兽，眼底隐约闪烁着可怖的光芒。然而再细细看去，他仍然静静地坐着，一手拎着酒杯，定定地瞧过来。
　　——或许真是喝醉了，下次不该喝这么多。
　　乔晟摇摇头，心想。
　　他见顾珣似乎还要说什么，便道：“上回你已经说过谢谢了，此回便不必说。你我只是偶遇，在此饮酒罢了。人生能有一酒友，也是一大幸事。”
　　顾珣却说：“我不是要谢你——你为何不澄清那事？”
　　乔晟似乎没反应过来，“何事？”
　　“便是东宫说的……”
　　他还没说完，乔晟便不在意地摇摇手，“是我要多谢你。我原先意不在此，还要多谢你出面，替我解了围。你没看见么，我皇兄已经不盯着我了……”
　　这些日子，他想去哪就去哪，身后也没有尾巴跟着，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十分惬意。
　　顾珣却忽然白了脸，将酒坛重重一放，起身走了。
　　然而还没走两步，他转头看见乔晟坐着起不来，似乎是不胜酒力，不知不觉喝多了，仍是没把他扔在这里，过去背起了他。
　　乔晟不习武，身子骨不重，在顾珣背上，好似一块温热的毡子，顺手又暖和。
　　顾珣默然，只是将他背得更稳了些。

　　四、
　　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至交好友。顾珣偶尔叫他来质子府坐坐，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乔晟让他上二皇子府来。
　　一来质子府凋敝破败，实在不方便招待客人。二来乔晟每次出门，总会引得诸多人围观，不太方便。
　　顾珣知道他喜欢字画。他在金陵也不是白混的，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法子弄到乔晟喜爱的名家画作。乔晟十分感激，有时候临摹出满意的画作，也会送他一幅。
　　这日顾珣过来时，拎着两坛上好的玉林春。府中侍从看见他来，并不阻拦，让他直接往乔晟的书房去。
　　推开门就看见乔晟在作画，上前一看，还是乔晟最爱的那幅《望山烟雨图》。
　　他随口问道：“这是多少遍了？”
　　乔晟仔细一想：“大概是第十七遍了。”
　　这幅图是前朝名作，乔晟很早就得来了真迹，爱不释手。然而前些年忙着和东宫争斗，只能偶尔从匣子里取出来看看，很少有空临摹。自打他失势后，东宫就放过了他，他也终于有了这些闲暇时间。
　　顾珣从他手中接过画作，看见右下角依然没有钤印，“还是不满意？”
　　乔晟苦笑：“许是一直画这幅图，觉得单调了些。”
　　乔晟在这方面自我要求非常严格，他觉得不满意的仿作，绝对不会钤印，有时候甚至还会将仿作付之一炬。顾珣上次想要他一幅仿作，没想到他隔日就烧了，气得他还与乔晟小吵了一次。
　　顾珣摇摇头，“都是第十七遍了，自然觉得单调。要我说这幅画已经得了原画之精髓，落个钤印完全没问题。”
　　他随手取来乔晟的印，在右下角落了。
　　乔晟叹道：“你这样……着实教我难办。”
　　乔晟在字画上的颇为古怪，只要落了钤印的字画，他便觉得是画龙点睛，是活过来的物件，不能随意损伤。顾珣帮他落了印，他只能着手去装裱。
　　顾珣瞧着他满脸的纠结，只觉有趣：“你要是觉得枯燥，不如随我回北朝。洛阳花燕山雪，你什么都能看到，自然就不会单调了。”
　　乔晟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当了真。
　　看见他的表情，乔晟轻声问道：“你想回去么？”
　　回到洛阳去，回到那个将他放逐的故都。
　　顾珣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拎着一坛酒，便轻轻将字画放下了。
　　“……洛阳，也不是想回，就能回得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