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青的时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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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木克彦从小有一个习惯。
学习绘画，凡是画到女人的侧面，他总是画着同一张脸。
要画成别的样子也可以，但是手碰到了稿纸，无意识的勾着，笔尖划过白的纸，勾出了一条线——从额角到下巴，极简的一条。
一看就知道是东洋人的脸，但是眼窝鼻子不够平，也许正脸看起来会像欧洲人。
说起来，他出生那会，现任天皇的爷爷都还在世。
伴随着火车的嗡响和灯泡的火花，电气时代来临了——他赶上了时代的尾巴。
家境尚可，又赶上思想的浪潮，旧式文人家庭出身的真木顺势接受西式教育，成了一个新派青年。
现在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十六个年头，月收入300日元，供职于一家小贸易公司，算得上年轻有为。
真木克彦对自己的人生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反正没有什么目标，过得还不错就行了。
随性过头。
聪明人——太聪明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跟他类似的毛病，因为大多数都事都能做得好，反而没有什么目标。
因此，毕业后，他受到社长结城先生的邀请答应的也很爽快，哪怕职位跟他的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
生活是忙忙碌碌的，他过得游刃有余，却也要学会忙里偷闲。
比如说现在，他正坐在一间旧书店狭窄的过道里，曲起腿，翻着一本已经脱线的书。
手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放着杯子，店主人提供的廉价茶水散发着一点微薄的暖意。
这是一间很小的旧书店。
进门是店主人隔出来的柜台，只塞的下那张缺了一个角的办公桌和不宽的内门。
从内门进去后空间就阔了不少，然而这并不足以改变他人对此的印象——除去进门的地方，十六平的室内被隔开了三部分。
靠墙的位置都摆了书架，中间隔了两排。
空气里有着烟尘的味道，却还好，并不是很脏。
凹凸不平的书脊透过衬衫膈着他的背，给人一种奇异的实感。
书架间唯一的光源是墙上的一盏灯，昏黄的光让他想起了五六岁时京都老宅子里的夜晚，然而电能的灯是不怎么有温度的，不像烛火。
《今昔物语》中的“往事”光怪离奇。
同他的翻书声此起彼伏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那是这里的另一个常客。
她习惯于坐在过道的最里面，半边身子淹没在灯下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长相。
真木克彦自学生时代起就时常在这里偷闲，跟那个人不算常见也算眼熟了，然而他们还是对彼此一无所知。
其一是因为他不打算在这种逃避现实的场合也开展自己的社交性，其二是因为他觉得这种类似“同一屋檐下躲雨”的关系，还是仅止于此最好。
正如某位热爱悲剧的名作家所言，一切故事都是在相遇的瞬间最美。
维持一种平衡状态也是美的。
礼拜日前交接工作的时候，神永翻开了之前是他在负责的账本，偶然发现了那个画在页脚的一条线。
大概是无意识中的产物，仔细想想也算是他的失策了。
真木克彦还记得那句调侃的语气和那个人欠揍的表情。
“我说三好，你别是心里还住了个大活人吧？”
不，没有。
事实上，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想起的居然是自己可能还在京都无所事事的老父亲和不知道现在在哪公干的社长。
一瞬间，某种荒诞感包围了他，于是他也就没有否认了。
虽然在之后的员工课程上，他对折腾公司元老这件事十分热衷也是真的。
比真木晚一届进公司的森岛从文件的海洋中抬起头，对精神萎靡的老前辈说道:“就你话多。”
然后低下头继续签字，显得老实又人畜无害。
恰好看到妻子因为嫉妒心计划杀死丈夫一家的桥段，在这个逃避现实的场所里，他尝试回想了目前为止生命里比较重要的女性。
首先当然是母亲，然而她留给真木的记忆只有茶几上的照片，谈不上什么感情。
然后是国中和大学时期的两次恋爱经历:
前者家境贫寒，父母只能供她入读女校，然后催促她早早的嫁了人，庸庸碌碌。
后者跟他的随性不大搭调，想更精进自己的学业，为了远大梦想出国深造了。
而这两位他现在已经印象无多。
真木克彦猜自己是感情色彩较为缺乏的那一类人，大概是因为内心的房间太过狭窄，有了自己就无法容纳他人。
“抱歉，让一下。”
他得出了结论，因此倒是不太介意别人打断他的思路了，随和的点点头，从原先的位置上挪开了。
等到她站起来，真木克彦才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
并不是十分惊艳的长相，算中上，但气质尚可，能划进美人的行列。
那个和他保持了四五年默契的女人朝他点点头，然后站在他原先的位置找起了书。
真木克彦注意到她有着少见的灰色眼珠，眼窝较一般东洋人的脸孔要深了一些。
因为空间的逼兀，他即使最大限度让开了，说到底也挪不了多远。
那个不知名的人站着翻书，身上披着的围巾穗就吊在他眼前，偶尔也会打在他的眼睛上，令人无法专心。
真木克彦无意让她难堪，只当这些不存在了。
毛穗子打在人脸上发痒，很轻，一下一下。
终于，她停止了这种无意识折磨其他人的举动。
真木克彦面无表情的松了口气，侧过脸打算遵照礼貌的惯例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客套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大概是因为在上层没找到便疑心是不是放在了下层，那个人蹲下身来，偏着头，半边脸背过了墙上的灯光。
一瞬间，他想起了神永之前调侃他的句子。
对，对，还有一个没想到。
多有意思，他还不认识这个人，却认识这个侧面。
内心涌上了一种奇异的喜悦，不好说是一向被他鄙夷为见色起意的一见钟情，还是所谓创造者见到自己的造物解脱枷锁呈现于世的欣喜——
那就是他的造物，无关喜好，因为是他的一部分，绝对是属于他的。
那个人似乎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书，看看时间不早之后越过他走出了门。
真木克彦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合上书放回原位追出门，终于有了自己现在才二十多岁的实感。
街上人来人往，她消失在人海中。
他回头同店主人询问是否知道她的名字，那个中年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了然的笑，却又不告诉他任何东西。
真木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拍了拍衬衫方才蹭到的墙灰，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外套，一只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无声的笑起来。
也许……她会叫伽拉泰亚呢？
他如此想道。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年青的时候（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