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君臣(上）》妖曦瑾

151、第 151 章

　　女兵们退出去后，帐内重新陷入了清冷，倚靠着床边的颜于织，不自觉地出神许久。
　　等到回过神后，天已经黑了。
　　像是被黑暗包裹，四下无援，藏在心底无能为力的窘迫感席卷而上，巨大的茫然几乎要吞噬了颜于织。
　　当日京都时，苏瑾年告知消息，颜于织踌躇满志的快马加鞭赶回边塞。
　　她不知能做什么，但必定要做些什么。
　　陈楪站在军营门口等着她，见到她后迎了上来，笑容堆满脸，神情中却是感伤。
　　兴冲冲的颜于织从马上一跃而下，并未察觉陈楪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心内不确定的是，有多少女子愿意站出来，指控男兵曾经做下的恶行。
　　但只要有一个敢于站出来，都是一种鼓舞大家勇气的力量。
　　那时，颜于织昂首挺胸，斗志昂扬。
　　自从回到军营后，颜于织收到无数声音，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事，如今都知道了。
　　但知道的越多，颜于织越是自责，越是惭愧。
　　形势并不容乐观。
　　陈楪带着她去了偏僻角落中的一处营帐，幽暗帐内黑压压的坐了一群人，局促逼仄的环境中，她们的日常起居都在这里，环境实在称不上好，面对来到的颜于织时，眼中都是渴求地期望。
　　有个女子不好意思的对颜于织笑着：“我们身上染了脏病，不好请百夫长喝茶吃点心。百夫长坐，百夫长放心，这把椅子我们从不坐的，不脏的。
　　面对殷切着的目光，似乎唯恐被嫌弃。
　　颜于织心绪复杂，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说不出话，摇了摇头坐了下去。
　　她想用身体力行证明，自己并不看不起她们分毫。
　　“这个帐子，还是江庆刚来的时候，劝说索兴国建下的，不然这些女子你也就看不到了。”陈楪苦笑着：“也幸而江庆劝说索兴国，才给了她们苟且偷生的活路。”
　　被强占的女兵，并不因为羞愧，而因为被传染花柳病而死者不在少数。
　　另外一些，因为求医无门，或用药昂贵，本就是宛若箭在弦上，加上男兵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似乎人尽皆知她已然是残花败柳，人尽可夫。
　　四面八方而来，被簇拥的羞愧感中，只有羞愤自杀这一条路，似乎能证明。
　　但并不是每一个的陨落时，都有声音。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杜若情一样，生的逢时。
　　陈楪叹道：“得了这种病，基本都是等死了。”
　　人群中，有个女子淡然笑着：“我们已经是死人了，劳烦百夫长还记挂我们，还肯来看看我们。”
　　颜于织方惊觉，原来数万女兵她并不是能一一叫上名字，还有许多人面生的很，连什么时候入了军营她都不知。
　　颜于织难免惭愧。
　　站起身，环顾四周，颜于织心内都是茫然。
　　阴暗的帐内，藏在被子里，一张张麻木的脸，似乎连求生的本能都没有了。
　　一条条带着恶意的偏见，压在本就艰难求生的女子头上都是一座大山，活生生的压死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颜于织突然无法喘息，捂着心口，弯下腰想要换取大口大口的喘息。
　　“在边塞久了的女兵，见得多了，谁还会对男兵心存幻想呢。”陈楪自嘲的笑着：“只是可恨这世道，逼得想嫁人的不敢嫁，想嫁人的没银子嫁，想嫁人的没法嫁，自能禁锢着自己的心思才能安安稳稳的在世道里苟延残喘的活着。”
　　“百夫长愿意听我们说这些，已经是我们的造化了。”颜于织混沌着看着人群，有个女兵偏过头，抹掉脸上的泪花，笑道：“说出来，格外觉得心酸了。”
　　颜于织心情越发沉重，后来也去看过几次，在女兵羞愧，无处可藏的目光中，颜于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只是张开嘴，都好似一种恶毒的逼问。
　　有个女兵自嘲的笑着“我们已是残花败柳，不该如此的不顾利礼义廉耻。”
　　“纵使说出来，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了。”有位女兵凄凉的笑着：“本就所剩无几的名声，就彻底毁于一旦了。”
　　“虽说离开了家里，来到了军营内想要混口饭吃，但是毕竟还是家里的人，总不好家里蒙羞的。”有位女兵急切着：“若是被知道了，他们在街坊四邻的口中又要如何过活呢。”
　　她们为了所有人考虑，为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考虑，谁又为她们考虑过？
　　倘若有人为她们考虑分毫，她们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吗？
　　“你们…”颜于织斟酌着问道：“倘若能选，想要葬在哪里。”
　　帐内好似热闹了些，叽叽喳喳的开始讨论着，有说想葬回故乡的，有说只想要找个春暖的地方，没有人知道，静静看花开。
　　忽而另一个声音响起，欢喜的想着：“还是想要嫁个夫家，葬在他家的祖坟里。”
　　颜于织又开始觉得无法喘息了。
　　“必定是不成的。”
　　不知是谁反驳了一句，得到她焦急的反驳：“纵然活着嫁不成，配的冥婚也是好的。我家里的祖坟我必定是葬不回去的，我不想被抛在乱葬岗草草埋了，成了孤魂野鬼。”
　　宛若戳中了每个人的心事，帐内瞬间鸦雀无声。
　　“仅仅是为了死后的事，就想要嫁人吗？”颜于织沉痛的犹如自言自语。
　　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雀跃着：“想着相夫教子，就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但倘若嫁人并不是世上最好的事呢。“颜于织抬起头，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向她。
　　“自来的教诲都是这样的。”她的眼中困惑着，并不明白颜于织想要说什么。
　　“无论是哪一种教诲，都要女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要的是女子孝敬翁姑，相夫教子，料理家事，和睦亲戚，将来还要料理媳妇。”颜于织悲凉的笑着：“说到底，不过是要女子温顺，恭敬，这到底是为了女子的贤良。还是约定成俗，为了更听从？”
　　帐内的女子们震惊地长大嘴巴，哑然的沉默着，她们从未听过如此狂悖的言论。
　　“伪装出来的贤良淑德，到底是被压抑的只能贤淑，还是伪装的痛苦压抑的贤良淑德？”颜于织继续追问道：“女子的贤淑到底是为了服从男子的要求，还是自己本能的选择？”
　　面对颜于织灵魂的拷问的质问，没有人能够真正的回答。
　　颜于织深吸了一口气，茫然的笑着，莫说别人回答不了，连她自己都不知要怎么回答。
　　想要救世间万物众人，但是到了最后才发现，谁都救不了。颜于织不知道应该苦笑，还是恍然大悟的庆幸，原来世道黑暗至此。
　　原来从不讲什么规则逻辑的。
　　她能做的，竟然如此少。
　　以前无能为力做些什么，以后还是吗。
　　而今事事受阻，颜于织开始真切的反思，是不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颜于织心口发闷，努力想要苦笑，根本笑不出来。
　　她不甘愿。
　　满腔的怒火，激荡在胸膛内，想要痛骂老天不公，冷静下来后，只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许多人送来的东西，许多人送来的威胁，颜于织都不以为意，日日枕戈以待。她是将门颜家后人，是盛家的孙女，就算为了家门荣耀，怎么会在乎许多不重要的事。
　　颜于织坚定决心，想要大刀阔斧，但是无形中的阻碍，寸步难行。
　　说穿了，虽说陛下让她查，但在军营内，她不过是个百户而已，还是女子百户。
　　但是她不甘愿。
　　永不会妥协。
　　但纵然世道艰难，她向来踌躇满志，必要做出一些事情，也要尽力为女子撑起一方天地。
　　看着颜于织风风火火地在军营内翻天覆地的闹着，索兴国不甘愿，怎么看都觉得碍眼至极。
　　一直想要狠狠出手给颜于织些教训，要她如其他的女人一样乖顺懂事，都被拦下来了。
　　听闻女帝的赏赐到了，同他有没有关系，索兴国再也忍耐不得，气的即刻要提剑出帐。
　　迟延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向来都是女兵们捡着男兵的吃，甚至不给她们捡着吃的机会，而今是怎样，要翻天不成？难道她们还想要上桌，同男兵平起平坐不成？”索兴国怒气冲天，怒骂道：“果然女子都是小人，不能给一点的好脸色，不然必定要蹬鼻子上脸，永不知足！”
　　迟延威脸都要笑僵硬了，对着定义庆拼命的使眼色。
　　索兴国憎恶道：“今日你不必阻我，我必定要给她们些颜色看看，要她们知道，这世道中还轮不到她们放肆！”
　　定义庆连忙道：“女子无知，主帅又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
　　迟延威不敢松手，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着：“与牧炎摩擦愈演愈烈，战事一触即发，迫在眉睫，将军还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吗？”
　　定义庆连忙道：“真的上了战场上，女子如何能同男子相比，到时功劳不都是男子的。”
　　“将军坐镇边塞数年，”迟延威绞尽脑汁，夸赞道：“征战牧炎必定能立下汗马功劳。”
　　“再说，”定义庆连忙道：“周尚书而今因为主帅的事，刚得了陛下训斥，正是恼火呢。若是主帅再去招惹颜于织，传到了女帝的耳朵里，再去问责周尚书，兜兜转转的，主帅又要如何？”
　　提起周生平，索兴国明显气弱了三分。
　　“就算是暂时收敛，再不好顶风而上，去触周生平的逆鳞。”定义庆连忙道：“周尚书一向事偏心主帅的。”
　　迟延威也劝道：“就算陛下夺了您边塞主帅的职，权不还是在您手中吗。宋城边塞谁能比您更有资历威望呢。”
　　面对定义庆的劝说，索兴国半信半疑，勉强算是偃旗息鼓，骂骂咧咧地坐回原位，叫兵士即刻送酒来。
　　迟延威算是松了口气，心内都是后怕。胸膛内油然而生的感恩戴德，幸而戈江同葛玄不在，醉酒后还在睡觉，不然不知还要如何的火上浇油。
　　定义庆也松了口气，总算是勉强压下来了。倘若真的闹起来，他的脸上也不好看。毕竟女帝的心思他还无从揣测，还是力求安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