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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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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
赦生望着火光之后部署们一张张肃然的面容,沉声道:“此战若败,吾身当与银鍠氏的大旗同朽。”
“陛下并非不适合为王。”被派去前往袭灭天来处求援的西城风流子临行前说。拼死赶回的斥候回报,风流子还未赶到目的地,便为伏兵所杀。
赦生眼中浮动出悲哀。他确实并非没有王者之才,然而他能否成长为一个英明的王者,并不由他自己决定,而是取决于敌人是否愿意给他成长的时间。
很显然,他们并不愿意。
瀚海诸国已在异度魔国的阴影下受够了,谁不想坐在天下共主的宝座之上?如果说先前稚嫩弱小的银锽赦生还在他们的容忍限度之内,那么一个逐渐成长起来的狼烟王呢?他们绝不情愿看到第二个银鍠朱武的崛起,也绝不甘愿再在他人之下仰人鼻息!
再凶残的狼,在它成年之前,不过就是一条难对付一点的狗。一个人拿不住,那就一群人围堵,不怕断送不了它的性命。
是年,瀚海诸国联手以克异度魔国。魔国上下无论老幼妇孺皆为国而战,血流漂杵。在十倍于己方的敌军围困下,他们支撑了一年之久。
这是个奇迹,然而也仅此而已。
粮草耗尽,赦生不得不率残兵突围而出。蟠凶为他断后,不慎陷入了敌军阵中。赦生本已突围,又返身杀了回去救他,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躯体被敌人的刀枪贯穿。
“放箭!狼烟王跑不了了!”
“割了他的首级,赏万户侯啊!”
“杀!”
敌人的呼喝不绝于耳,赦生望着蟠凶被马匹践踏的肢体,脑海中只能记起决战前魔将诚恳的笑容:“吾等愿为王献命!”
失神间,已是数箭加身。赤火发出凄烈的长啸,不闪不避的冲入了敌阵最薄弱的缺口。守关之人被狼兽通红的兽瞳、锋利的爪牙所摄,被扑食三人后吓得纷纷辟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驮着赦生一头扎进了怒源江之中。
“朔月的怒源江,这畜牲居然敢往里面冲?”一名将领不可置信的道。怒源江水流湍急,水势莫测,在寒冬更有无数冰凌夹杂在水流之中,凶险无比。常有不信邪的挑战者入水,待到浮出时,无一不成了被锐利冰刀分尸的残肢断臂。
“困兽之斗,哪里还有理智可言?”另一人笑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伐木造船,渡河寻人。万户侯的赏赐,让它溜了太可惜。”
追兵急着寻船,给了侥幸逃生的赦生一点苟延残喘的时机。他蹲下身,无声的与赤火对视。狼兽曾经雪白的皮毛上挂满了染血的冰凌,外翻的伤口汩汩流动着止不住的血,四肢更是血肉横糊,能够看清白森森的断骨。它的一只眼睛已经被尖锐的冰划瞎了,另一只眼却依旧瞳仁晶莹,含着渐渐冷去的光。
它就这样疲惫的睁着唯一完好的眼睛的注视着赦生,目光轻柔而又释然。
银邪死后,每个夜晚它都在月下孤独低鸣,若非主人尚在人世,它早该陪伴自己的配偶而去。即将到来的死亡,于它而言与其说是生命的终结,莫如说是一个渴盼已久的归宿。
赦生很明白这一点,是以一人一狼对视片刻后,他拔出了腰刀,刺入了它的心脏。
赤火死得很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痛苦。
赦生久久的坐在它的尸体前,散落的褐发遮住了他的面容。
白蛇自他铠甲的缝隙里钻出。因着它的不肯离去,赦生不得不换了副最大的盔甲,才勉强把它塞进来。之后掉进江水里,赤火用头颅将赦生顶在水面之上,连带着白蛇一起,都只受了轻伤。
白蛇冷眼望着这一切,赦生却误以为阿吞是饿了出来觅食,把它的脑袋按了下去:“这是同袍,不能吃。”
他的手冷得宛如石头。白蛇感觉到了那份不应当属于人类的冰冷,遂轻轻的盘在他垂下的手臂边,没有动。
其实赦生腿上的伤并不算过重,他的武艺还在,狼烟戟也还在,即使没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君主,但也无人能够否认他是一名举世无双的战士。他的旧部也还在,虽然被打散在各处,但只要悉心联络,未必不是东山再起的资本。然而又有何意义?
对于他们而言,暂时的屈膝换来永久的安定,或许会有一时的屈辱,可数十年之后,一切皆可被淡忘。生,总比死来得欢喜。
赦生有些累了。
追兵的脚步声如雷如云,让大地也隐隐为之震动。少年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血迹,笑容中居然有一丝解脱的味道,他摸了摸白蛇的鳞片:“你与吾,不过都是在世间挣扎求生的卑微生灵。”
白蛇抬起冷冷的金瞳看他,它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除了舔舐他脸上的血迹外,便只软趴趴的守在他身边。
“你还在……可吾已经没有多余的干粮可以喂给你了。”赦生想了想,提议,“不如吃了吾吧。”
“吃了吾。吾的肉,吾的血液,吾的心脏,全送你做食物。”
“吾已无生路,你却还有生机……”他卸下厚重的铠甲,露出里面柔软的玄色布衣,眉眼之间尚有残留的血痕。白蛇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初见之时,少年玄裘如墨,眉目玲珑,额心一点朱砂印,一举一动莫不散发着生命的蓬勃神采,分外精艳。
他向着它笑了笑:“人与蛇还是有区别的,人可以为家国、为尊严而死,蛇却只要有充足的食物便足够。”
白蛇没有动。
“吞食了吾!”赦生命令道,“比起被俘,沦为胜利者囚禁笼中向臣子们炫耀的战利品……”
白蛇张大口,露出寒光森森的毒牙。
一颗纯净的心,一具美好的躯体,一个无瑕的灵魂,究竟具有多大的力量?或许没有人知道答案。人们皆传说,异度魔国后主狼烟王银锽赦生败于啸阳之野,亡于毒蛇之口。然而是年,瀚海之地妖蛇肆虐,不食人,只杀人,凶残阴毒,神佛莫测,时人命曰,吞佛。
诸国备重礼恳求袭灭天来出手降妖,然而袭灭天来已动身去寻找传说中的佛门圣境万圣岩,此后,世上再无人见到这位传奇的佛者。
这妖祸一肆虐,便是百年之久。
高僧一莲托生听说了瀚海妖祸的传闻,不远万里赶来试图度化,只见躯体庞伟的白蛇守着一具枯骨,金瞳森然,只在注视向枯骨之际,才会掠过一丝隐约而缥缈的的温柔。
一莲托生轻颂佛号,目光悲悯:“汝可愿与这位施主重逢?”
白蛇震动的眼露出大浪淘洗而出的澄明金色,隔了半晌,缓缓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一莲托生废它一身血腥修为,嘱它行善积德,为它摩顶授戒,赐号“吞佛童子”。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风雨途中与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