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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幼时的赦生总觉得朝露之城和焰城的城墙高得望不见尽头,而事实上作为异度魔国主城的朝露之城其实是一座年轻的城市,至少和异度魔国一样的年轻。

      异度魔国的开国者便是银鍠朱武,青年时的他是鬼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君主,迎风招展的银鍠大旗曾铸就了无数刀光剑影的功业,无人可以直视他的存在。人们纷纷传说,他生有战神的血统。

      神明一般完美的朱武生平所尝到的最大失败来自于瀚海最为古老的邪国,确切的来说,来自于彼时邪国之王的独生女九祸公主。沙场争锋,此消彼长的胜负,置之死地的心机翻覆,当艰难取得最终胜利的朱武冲着这名宿敌举起战刀时,对上了女子傲然的眼眸。举起的刀,久久不忍落下。

      赦生听说,正是那一日,自己的父母指日为证,射雕为誓,在浩然无际的苍穹见证下结为了夫妻。

      联姻大约是国与国之家融合的最佳方式,焰城是九祸女后的领地,亦是邪国旧都,是除非危亡关头绝不动用的第二都城。魔人务简,所谓的登基仪式不过是汗王与各部首领歃血为盟,再在长老的祝福下登上王座而已。

      赦生望着下方稀稀拉拉的几员首领,又看了看典礼的主持者。以母后的权势与地位,本是主持者的不二人选,可眼前之人却是分外的年轻,他努力回忆片刻,才记起这是幼时曾陪他玩耍过几年的西城家的风流子。

      “为何不见西城阿叔?”他问。

      风流子总是含笑的嘴唇微苦的向下一撇,故作轻松的道:“上月追去那边缠着我娘唱情歌去了。”

      如果赦生没有记错的话,风流子的母亲十几年前便过世了。赦生礼貌的移开目光:“母后人在哪里?”

      白蛇在脚步的震动中被闹醒,颇有些不满的从衣物的空隙里游了出来,一抬头便望见了少年尚染着牲血的嘴唇。寒冬最是易饿,那血本是从最健壮的公牛脖颈里喷射而出,抹在唇上时还温热,此时虽已干涸,但那新鲜的腥甜感却是分外美味。

      蛇信吞吐,就这么舔了上去。

      赦生一把攥住它,焦躁的把它扔给了蟠凶,匆匆离去。留下一蛇一人互相对视,蛇虎视眈眈,人呆若木鸡。片刻后,蟠凶果断的翻出肉脯来,掰成小块,一脸讨好的捧了上来。白蛇不屑的游了一圈,张口,一块已经吞进了肚。

      在赦生那点不复清晰的童年印象中,他的母亲九祸从来都是一名高贵而强大的女性。因实力而格外强硬的尊贵,总会令人忽略掉她的美丽。她会披着重铠挥舞着赤红的长枪,在沙场上纵横冲杀。会阅读着漫长的舆图,在上面标注密密麻麻的符号。也会用那双握得了兵刃、拿得了山河舆图的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为他哼唱邪国古老的眠歌。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赦生望向他的母亲。厚重的罗帐将她密不透风的罩在里面,药草焚烧而出的烟雾将整座大殿罩得朦朦胧胧。半点影子也看不见,可他就是知道,他的母亲正躺在里面,而且,正在注视着他。他想要掀开帐子看看她的脸,谁知脚步刚一挪动,便听到内中女子厉声喝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声虽严厉,中气却是不足。赦生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在灭顶的恐惧中晃了一下,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吾回来了,母后。”

      “若能再早一月,你还可以见到朱武和你的两位兄长。”九祸似乎在笑,赦生听得出她并无责怪之意,却止不住的咬紧了牙关。

      要毁灭一个强大的国度,需要一场怎样规模的战争?异度魔国以自身的经历告诉世人,连一场千人规模的战争也用不着,上天只需要降下一场瘟疫,足矣。

      谁也不知道这一场悄然降临的死亡之劫究竟从何处来,然而不过是短短的一月时间,整座焰城几成空城。坐镇焰城的朱武,回城探望父母的长王子螣邪郎,双双染病。朱武,这位被整个瀚海尊称为天神之子的男人甚至没能活过第十个黎明。而二王子黥武,蟠凶告诉赦生,他在接到女后传书而日夜兼程赶回国中主持大局的途中,为圣域潜入异度魔国的奸细偷袭所杀。九祸忍受着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率领尚未感染的残存部众退回焰城,临走前为杜绝感染,下令焚毁了露城。

      意气昭昭,煌煌盛世,毁于一朝。

      “异度的社稷已交到了你的手中,赦生,莫要让我们失望。”九祸说。

      “儿子年轻识浅,尚需母后……”赦生只说了一半便被九祸打断,“王冠之下没有孩子,我已没有时间等待你的成长。”

      于是赦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一贯自持的少年眼底闪过了一丝慌乱,他颤着手找了半天,终于在革囊里寻出了一个小小的玛瑙药盒:“儿子临行前,老师给了我一颗旱邪珠,他说不管是多重的伤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可以医得回来!”

      “旱邪珠……那是大日如来赐下的神药,传说中只有一颗。”九祸笑了一声,一颗旱邪珠便是一次保命的机会,用过了便再无第二颗,何必浪费在她这名苟延残喘之人身上?这孩子自小便是这么实诚,这些年也没长大多少,真是令人不放心呐……

      “赦生,收回去。”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硬,九祸柔下声线,“母后的赤火留给你,银邪同你父皇的遗体一块儿火化,只剩下它孤独一个,你要善待它。”

      自与朱武定情后,二人一应喜爱之物皆是成双成对的,兵器是同炉打造,衣饰是同款制作,而银邪与赤火正是两人的坐骑,一雄一雌的一对白狼。朱武去世后银邪绝食殉主,而今轮到了她,却还是希望赤火能活下去,陪伴着她尚不成熟的幼子。

      出乎意料的是,赦生没有应声。不赞同,亦不反对,只是沉默。九祸知他心中难受,正待再说,却见他双膝一弯跪了起来,高高捧起了药盒:“请您吃药。”

      “收回去!”九祸的声音更弱了一些,却是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的强硬。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这杀伐果断的刚气,话一出口,便觉得一阵心悸,她咬着牙,“莫要做此小儿女态,除非你是要我死也不得安心!”

      赦生了解自己的母亲,她所决定的事情,即使是父王也无法轻易驳回:“这不是软弱,这是请求!求您吃药!”

      九祸没有回答。赦生目光一狠:“我绝对不会服用它!如果您不肯服药,我就是把它喂牛喂羊也不会留给自己!”

      他声含哀求:“即使这样,您还是不愿服药吗?”

      九祸依旧没有回答。赦生等待了很久,才意识到殿中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失神的看着掌中的药盒,忽然奋力掷了出去,猩红如血的玛瑙宝盒狠狠撞在了墙上,摔得粉碎,一颗宝光沉沉的药珠滚入了一片狼藉之中。

      白蛇灵巧的摆脱了蟠凶,循着赦生的气味钻了进来。刚一来便闻到了一股透骨的芳香,被粗糙的肉干填得勉强八分饱的胃登时又贪婪起来,忙四处游走寻找。香气的源头却是一颗小小的圆圆的石头,即使以蛇的智慧,隐隐也感觉到它的非同寻常。

      白蛇正要张嘴,又犹豫的拧转蛇头看了眼赦生。后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它,神色沉沉,却没有阻止的意味。

      白蛇欣喜的把石头吞下了肚。暖洋洋的感觉溢流全身。白蛇还嫌不足,又钻进了赦生的衣袖,沿着衣服的缝隙游到了心口的位置,舒服的盘曲起来。

      温热的肌肤紧贴着自己的鳞片,光滑,散发着血肉的香甜气味。白蛇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咬破那薄薄的皮肤,可不知为何,它生不出那份心情。

      美食在前而懒待张口,反倒愿意接受猎物一天三顿投喂的死物的血肉,真是堕落。可意外的,感觉还不错。

      赦生木然的任白蛇在自己身上攀爬,脑中空悠悠的一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自幼便发觉自己所思所想与众不同。他喜爱躺在静廖空寂的夜空之下,一颗又一颗的对比着每一颗星辰与昨日位置的不同;喜欢坐在迷乱又离合的晨雾之后,静数着每一丝风的轨迹、每一缕岚气的飘挪。

      他喜欢这个玄妙的天地,喜欢描摹着它的每一寸变化。拜入袭灭天来座下后,他又藉由僧人洞察一切的智慧,感知到了冲荡于乾坤之间的莫测。万物在诞生,在长,在死亡,然而熙熙攘攘的来去,天地却又从未有片刻转移。那样崇高而又神奇的感觉,令他无比的喜悦。以至于多少岁月,便这般无知无觉的空过。

      赦生枯坐经久,缓缓的以额触地,浓重的悲哀化作困兽般的哽咽。

      从前为什么总没想过要回家呢?他绝望的想,哪怕一次,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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