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尘记》岑璨

2、零壹

　　“漂亮姐姐，快上来啊。”后座一个七八岁的可爱姑娘，怀抱一只棕色泰迪犬，神色讨好地望着她。

　　黑车司机约莫四十多岁，戴墨镜，咧着黄牙冲她笑，“去哪儿？收你便宜点。”

　　弓真含笑凝视女童，小姑娘目光躲躲闪闪，垂头搂紧了小狗。

　　她又将目光转向女孩父亲。

　　男人被她审视着，也不催，笑容和善，耐心地等她回答。

　　弓真轻笑一声，颜如舜华。

　　少女神叨叨，“你最近要多做些善事才好，否则有血光之灾。”她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枚朱砂道符，“要吗？五百。”

　　男人顿时神情微变。

　　弓真虽褪下了道袍，气质却是骗不了人的。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白云观，伸手抢过道符，扔下一张纸币就走。

　　捡起地上的钱，她似笑非笑，目送开往地狱的车子一溜烟消失。

　　少女音量低不可闻，“午餐是可以白吃的吗？”

　　离开栖州，抵达江州市时，已是下午四点，天气渐渐阴沉。

　　市郊茗山。
　　藏匿在青山绿水中的独栋洋房，草木葱茏，鸟鸣阵阵。

　　背着棉布包的少女，站在铁栅栏前，抬手按下门铃。

　　叶家的保姆透过落地窗，朝外张望一眼，问对讲机：“哪位啊？”

　　“我是叶培盛的女儿。”

　　“……”门后保姆白眼猛翻。

　　现在骗子都这么嚣张吗？她在叶家做了十年，会蠢到连自己的主人都认不出来吗？

　　于是保姆不客气道：“我说姑娘，瞧你人模狗样的，小小年纪就出来行骗也不容易，赶紧走吧，不然我报警了。”

　　弓真望着切断的对讲机，良久无语。

　　她摇头笑笑，转身走人。

　　住得起别墅的有钱人，家家户户有私家车，弓真步行良久，才走到山脚下位于三岔口的公交站。

　　低垂厚重的雨云中，有沉闷的雷声在酝酿。
　　正逢下班高峰时段，她等了许久，一辆出租车都没拦到，公交车又迟迟不见踪影。

　　少女仰头，对着即将暴雨的天空，无奈一叹。

　　师兄啊，你明明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啊，师父，为什么就不能再留她一留呢。

　　身后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打断她的长吁短叹，弓真没有回头，识相地往右挪了挪，让出道路。

　　高大的悍马驶过她身边时，停了。

　　一个黄金色的刺猬头，夹杂几绺紫发，非主流打扮的年轻男孩，流里流气地对她吹了声口哨后，嬉笑问：“美女，去哪里？快下雨了，要搭便车吗？”

　　车里，雷鬼音乐震天响，男孩手臂青色纹身盘绕，骷髅耳钉，嚼着口香糖，态度轻浮。

　　后座一个抱臂打盹的修长男子，脸上盖着黑色鸭舌帽，看不清容貌，身形隐约透出一股随性恣意。

　　音响这么大声，也不知他怎么睡的。

　　弓真估量完，打开车门，上了副驾驶，“方便的话，请送我到丹霞路，谢谢你。”

　　“好嘞，丹霞路。”黄毛怪欣然，方向盘一打。

　　上路后，他要求道：“美女，要个号码啊。”

　　弓真微笑，“我没有手机。”

　　男生半信半疑，侧头看她，好奇问：“你是从哪个旮旯出来的啊？穿成这样。”

　　少女一件淡绿色盘扣对襟布衣，下身同色长裤，加上气质清新柔和，仿若民国时期典雅娴静的仕女。

　　“我是道士。”弓真一时还改不了口。

　　“……”呃，他调戏出家人了。

　　小青年打哈哈，“哦，呵呵……道士好，道士少见。”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就出家了呢，暴殄天物。

　　“道士可以交男朋友吗？”

　　弓真笑笑，“正一的可以，全真不行。”

　　他车技高超，丹霞路很快就到了，弓真再次道谢后，跳下车。

　　等她一下去，黄毛男生扭头看向后座，兴奋地喊：“老大，老大！阿尧，你看到了吗？美少女哎！”

　　“唔？”

　　后座里假寐的男生懒洋洋，嗓音带着一丝睡不饱的慵懒磁性，“你好吵。”

　　黄毛得瑟，炫耀说：“我刚刚载到了一个美少女，你没看到太可惜了。住这边的人好像非富即贵吧……这年头还有人没手机？”

　　“能有多美？”

　　被唤作阿尧的男生踹一脚座椅，冷嗤他，“尼姑都不放过，你是有多饥不择食。”

　　他还不知道下车的少女，会在他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大言不惭道：“有龙攸好看吗？”

　　黄毛顿时卡壳。

　　好一会儿，他才撇撇嘴，说：“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不敢肖想她。”不过他仍然觉得，刚才的小美女，气质比龙攸舒服多了。

　　闭着眼的男生发出一声性感的低笑，语气高傲，“那是你们，别擅自加上我。”

　　“怎么，你也想追龙攸？她好像有男朋友吧？”

　　“那又怎么样？”

　　“你的好妹妹们要心碎了……咦，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唔。”

　　*

　　江南园林风格的庭院，主楼藏在花木扶疏处，一踏进屋檐，倾盆大雨顿时如注，哗啦啦的雨幕将天地化作汤池。

　　——好吧陈师兄，果然为她挑了个良辰吉日。

　　外祖母家的佣人倒没有赶她，年老的曹婶睁着浑浊的眼，愣了片刻，喊了一声：“小真……是小真吗？”

　　弓真小时候，是由外祖母和曹婶抚养的。

　　弓真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抱住微胖的老妇人，“是我，曹婶，我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快进来，赶着大雨了，没淋到吧？”曹婶激动。

　　“没有，曹婶，外祖母在吗？我先去见见她。”

　　曹婶叹息，“你走后第三年，老夫人就中风了，这几年在疗养院里……”正说着，她的舅母听到动静，自己骨碌碌推着轮椅出来了。

　　中年美妇乍见她，一愣，随即一喜，“阿真？你回来了？快让舅妈看看，都长这么大了……”

　　看到亭亭玉立的外甥女，她又摸又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至于客套几分，真心几分，彼此心知肚明。

　　稍晚些，她的表姐弓卉也从外头回来了，又是一番寒暄。

　　吃完丰盛的晚餐，弓卉拉着表妹回自己房间说悄悄话。

　　二楼露台上，女孩子们坐在摇椅中闲话家常，弓卉性子活泼，聊过几句，生疏就变成了熟稔。

　　她对弓真在栖州的生活十分好奇。

　　“我小时候借住在隔壁居士家，道观毕竟不是幼儿园，师父又忙。”弓真喝了口水，说，“也没多大区别，我也要上学念书。”

　　“除了读书呢？”弓卉一脸新奇，“有什么娱乐吗？现代女冠们怎么生活的？”

　　“和普通人差不多，电影电视也会看。”

　　弓真单手支颔，注视着西方一缕残红，浅笑说：

　　“很多人以为出家人无欲无求，但道观也是尘世之所，早晚课，诵经，法事，买菜……琐事繁多，和俗家人一样辛劳，我们的道袍还是自己洗的。”

　　“……没空调，山中温差大，一把蒲扇便够，冬天围炉夜话，烤红薯和栗子……山里有很多野生枇杷树……师父不愿我入道，不得已收我做了弟子，科仪值殿之类的事从不做要求，师兄间，我是功底最差的一个。”

　　夕阳晚风中，少女像古老的说书人，娓娓道来。

　　少女嘴角挂着温柔的笑，离开未到一天，她的思念已满溢。

　　弓卉听她说完，有些悠然向往道：“像桃花源。”

　　弓真摇摇头，“宫观中的人各有各的不如意，倾家荡产的、一心避世的，道徒们来来去去，也有许多受不了劳苦而重返俗世的……”

　　弓卉凝视她，心间涌上些许古怪的感受。

　　太平静了，漆黑的眼瞳中毫无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