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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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蜃海山脉最高的无色峰。
这是连安朱鸟都很难飞越的禁地，雷从来不知道无色峰上有如此巨大的山洞，一个连着一个，仿若宫殿，洞中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侍从、祭司、大臣、法师、剑士、骑士、幻术师、咒术师、弓箭手、刺客……甚至还有人马族和精灵族的人在走动，他们的脚步很急，却并不慌乱，因为最高指挥官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引领着所有人。
“你来啦。”轻快的声音从王座上传出，即使隔着重重人群，依然清晰地传到雷的耳中。她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助阵，摆了摆手，示意向她汇报的圣祭司噤声。她轻轻偏过头来看雷，身侧侍女所捧的明光盏将她的脸照得雪白。
她坐在洞中很深的地方，远离阳光，即使有鲛人王女泪珠所结的明光盏，雷依然看不清她的全部身形。只记得她如水银般质地的长发披散下来，头上是一顶由整块紫水晶雕刻而成的王冠，镶嵌着巨大的红宝石，王袍上绣满繁复的金色图案，那是一个个威力巨大的魔法阵，但是具体都是怎样古老的阵法，他却看不清了。
“过来，雷。”她轻轻地说，好像声音从未这样温柔。她的脸亮得像是会发光，笑得格外甜美可是裹着王袍的身体却在灯下黑中一片模糊。
随着她的吩咐，四下顷刻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雷的身上，手捧圣水的祭司目光警惕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小族长。而那只火烈鸟可笑地单立在王座右边的鸟架上，歪着脖子，两只小眼睛努力瞪着他。
雷忘记了自己是否禁止，只记得他不甘示弱地对着那只火烈鸟瞪了回去，然后一双纤细的手捧住他的脸颊，红唇贴近，特别响亮地在他的眉心“啵”了一下。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雷还是这么可爱！”许久未见，即使当了更长时间的王，面临三大陆的威胁，伊斯塔的恶趣味仍未消减。她得意洋洋地看着雷僵硬的表情和逐渐爆红的脸蛋，弹了弹他的鼻子：“安朱族是天生的战士呢！现在，本王命令你，在下一场战役中率领你的族人为先锋战士，为我军开出一条光明之路！”
“族长，不能答应她！”执拗地要跟来的苏里长老被骑士的剑拦下，她愤怒地叫道：“他们有三千迦楼罗！我安朱不过百人！女王陛下，您这是要让我安朱灭族吗！”
伊斯塔没有理会苏里的呼喊，她甚至不屑看苏里，只用指腹轻轻摩挲雷的额间，她温柔地看着这个单膝跪在王座之下的年轻人，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迦楼罗，是三大陆的王族从遥远的极南之地请来的具有神性的鸟，它们疾如闪电，能驭火喷毒，扇起飓风，所到之处，哀嚎遍地。
一个安朱族人要力敌三十迦楼罗，方才可能清空苍穹，护卫陆地上的朱雀军。
雷紧紧攥住发汗的手心。
他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他怕。
雷记得这个时候，伊斯塔在轻轻揉着他皱起的眉心，随着她的动作，雷仿佛听到她轻轻的叹息。
这声叹息令他心中一颤，即使倾全大陆之力，她的处境依然不妙吗？
他不该像苏里那样，怀疑她是故意针对，亦或别有用心。
王座之下，单膝下跪的安朱族长，背影沉默而坚定。
“遵命，王。”
掷地有声的允诺，代表百死无悔的决绝和勇气。苏里的呼喊戛然而止，她目露绝望，但是她身后的安朱族人们却发出热烈的呼喊。
那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突袭。趁着雷电交加之夜，雷和他的族人携带无数毒蛇前往迦楼罗栖息之地，引诱它们疯狂吞吃毒蛇致爆体而亡。它们很快发现了安朱的阴谋，在迦楼罗高亢而愤怒的尖叫中，安朱族化身大鸟，乘风而起，抖落身上雨滴，伸出尖锐利爪，在空中与迦楼罗激烈交战，在快如闪电的碰撞中，安朱会忽然幻化成人，骑坐在迦楼罗纤细的脖子上，举起背负的长剑，一剑斩断它的脖子，在毒气喷出之前飞快地幻化成鸟，展翅飞走。
安朱族凭借自己的化身优势，灵活地掌握住战斗的节奏。当空中的迦楼罗被斩杀得七零八落之时，为首的安朱发出一声奇异的叫声，在空中忽然化为人身，急速坠落的同时释放出一个火系魔法，直冲敌军阵营，在坠落地面前的刹那，他又变成巨鸟，飞上云霄。
他的族人像他一样，顿时夜空中满是绚烂的魔法波动，无数坠落的身影，和无数起飞的大鸟，敌军阵营里惊慌失措，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吟唱声、刀剑声……三大陆的联军是这样松散，没有统一指挥，迦楼罗欲整队形，载着死灵法师迎战，然而雷的族人在也载上了朱雀王族的祭司，随着祭司高举法杖吟唱咒语，更多埋伏的朱雀军队冲杀过来。
“伊斯塔，我做到了！”当一脸血污、连伤口都没有来得及处理的雷在众人的欢呼下闯入女王的临时王庭，他兴奋得连“尊敬的女王”都忘记了喊，然而众人皆未在意，这次前所未有的歼灭战如此痛快、酣畅淋漓，点燃了所有人血液中的激情，他们举着自己的武器或法杖，高喊：“王上，亲一个，王上，亲一个！”
战前的那一幕，让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年轻的安朱族长是女王所看中的王夫。女王授意他在大战中取得出色表现，以便未来能够力排众议，将这个身份并不贵重的小族长收入王宫。
他也的确做得十分出色。
在众人的欢呼中，伊斯塔微微笑着，明光盏将她的脸照得更为雪白，不知道是不是雷的错觉，他觉得她唇上的血色太淡了一些。
“雷。”她朝他勾了勾手指，轻佻的动作在她做来竟然分外可爱，她的话就像有魔力一般，雷向上次一样跪在她的王座之下，她又一次捧住他的脸，亲了亲他的眉心，咯咯笑起来：“做的不错。”
女王的奖赏让所有人欢呼起来，但是雷却觉得仅仅是额间蜻蜓点水的亲吻，实在是太过寡淡，他一点也不感到满足。伊斯塔身上过重的熏香气味掩盖了她身体本来的味道，连她呼吸间、说话间也是那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完全盖住了她本人的气息，这让雷感到不舒服。
是我太贪心了么……
雷恍惚之间，看见亲自手捧明光盏、立于女王身侧的圣祭司，半边身子几乎隐于黑暗的他看上去神秘又危险，盯着雷的眼神复杂至极。
“陛下，陛下？”
属于圣祭司的黄金手杖在雷的面前晃了晃，带过一阵清亮的光，是一个驱魔咒语的发动。
“我很好，艾利克斯。”雷的手掌轻挥，咒语的光芒重新聚拢钻入手杖。
圣祭司的面上闪过惊叹，能将已经发动的咒语驱回，这是只有陛下才能做到的事情。望着陛下平静得没有丝毫波动的侧脸，圣祭司难掩心中的担忧：“可是您刚刚出神了许久，仿佛是被魔入体了一般。”这里可是数百年前的古战场，分裂大陆最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传说中这里有无数的怨灵在此徘徊，魔鬼在此窥伺，想要拉走圣洁的灵魂以奴役玩弄。
“艾利克斯，你不必如此担忧，我很好。”陛下如此说，可是年轻的圣祭司却并不敢掉以轻心，陛下刚刚双目无神，呆呆望着乌黑的无色峰顶，仿佛被恶魔掐住了魂魄，艾利克斯从未见过睿智强大的陛下如此，这不是魔鬼的勾引，又是什么？
“陛下只是想起了那位女王而已。”旁边有好心的骑士小声提醒艾利克斯。
艾利克斯茫然了一会，在脑中搜索着几百年前的历史知识，那真是一个黑暗可怕的时代，有太多如今和平年代根本想不到的勾心斗角和邪恶法术。他想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轻轻“啊”了一声。
“不过今年陛下用的时间特别久，大概是因为又到了一个整百年，没事，您很快就会习惯啦。”有人告诉他。
这时候，陛下也回过头来对他微笑，语调柔和：“艾利克斯，你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不要放松。”
艾利克斯的脸涨得通红，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被众人寄予厚望，因此想要万事都做得完美无缺。可是作为圣祭司，上任才不到几年，今年是第一次被准许陪伴陛下到无色峰，难免紧张过度……
“那些前任圣祭司们，是很值得学习的。”艾利克斯听出来，陛下好像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而是真的希望他多多向先人学习，可是陛下为何是喃喃轻语，仿佛在回忆什么？
雷当时并不明白那位圣祭司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精心研究着敌方的弱点，研究蜃海山脉的地形，提出一个又一个天才般精妙的作战计划，带领着他的族人作为先锋向敌军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为朱雀的军队杀开一条路。
血与火激发了青年的血性，他狂热地想要收割更多的生命，获得更大的胜利。他发现自己如此喜欢众人的膜拜，喜欢在众人的拥簇和欢呼中走向王座上的女王，获得她甜美的笑容和温柔的亲吻，内心巨大的满足感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彻底昏了头，竟然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伊斯塔永远只是坐在王座之上，她是那样活泼好动，喜欢玩冒充普通药剂师的把戏骗人，为什么这样规模巨大的战役，她竟然一次也没有上前线督战。
“女王以前是和我们一起战斗的……”他忘了是哪个剑士这样说过，可他却没有进一步思考她改变的原因，也没有发现自己额间越来越亮的一丝竖立红线并不是某次战斗留下的伤痕。
他甚至愚蠢地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既然是三大陆的联军，为什么朱雀王在此，白虎、玄武、青龙三王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王的力量是那样惊人，为什么他们没有试图请王来扭转战局？
“祝卿等胜利归来。”伊斯塔又一次目送他们前往战场，大家都以为女王是怕了血腥，不愿亲自前往，他们拥着雷往外走，却惊讶地发现这次的敌军中有三分之一的王旗竟然没有升到顶。
半旗，有王死去。
雷没有想过为什么突然就死了一个王，只觉得这次的战斗异常顺利。他全身都有使不完的魔力，带领军队轻易击溃了敌军，而且看来敌军的全面溃败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已经离最终的胜利不远。
“伊斯塔，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甩开大部队，雷兴奋地化为鸟先飞了上来，赤身果体站在洞口的他匆匆裹上袍子，冒冒失失地闯入伊斯塔的住所。
突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腐烂死肉的气息。
雷顿住了。
“死了一个王？”伊斯塔轻笑，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吃力，好像在勉力支撑：“是玄武王哦。”她竟然知道得比他更多，她的语调上扬，即便虚弱，依然不免得意之色。
雷又看见了圣祭司。但是，一向神秘又傲慢的圣祭司此时正匍匐在地上，他看见圣祭司眼角晶莹的泪，圣祭司双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已束手无策。
伊斯塔的胸口，是一个又黑又深的洞。
洞周围的□□已经腐烂，密密麻麻的血管坏死，那些药味来源于那些腐烂的肉，显然圣祭司想要阻止它们的蔓延，可是却无明显效果。
而洞的中央，黑而深，里面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内脏，也没有骨头，漆黑如宇宙中那吸附万物的神秘魔洞，蚕食着伊斯塔的生命。
“是诅咒，”伊斯塔懒洋洋——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坐直身体，只能如此倚靠在椅背上，并不顾忌敞开的衣袍和露出来的胸口，反正也并没有什么春光可言。
是王的诅咒，诅咒她的得位不正，诅咒她的王朝衰落。
“既有诅咒，就有反噬。”伊斯塔的唇部依然是狡黠又得意的笑容，很显然，是她用某种方法拖住了诅咒自己的三王，而且很有耐心地先磨死了老迈的玄武王。
可是她的额间有汗，嘴唇雪白，显然这种杀死王的方式并不是如她所言那样轻松——任谁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都不会没有痛苦。
在她折磨三王的同时，三王也在折磨她。
这是一场漫长的角力，从白天到黑夜，从醒着到梦中，从一天到另一天，没有终场，除非一方死绝。
这场角力，或许从战争爆发初期便已经开始，雷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再出战，为什么要用那样浓烈的熏香。
“为什么不告诉我！”雷将愤怒的目光投向知晓一切的圣祭司，圣祭司承受着他针扎一样的目光，什么也没说。
告诉你，有什么用？
“因为你笨呀。”伊斯塔向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她没有如以往一样让他跪下，而是将他拉到了王座之上，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软软地依靠在他的身上。腐肉的气味立刻充斥了雷的鼻子，他不觉得难闻，只是想哭。他紧紧地抱住她。
“雷，你太笨了，好骗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伊斯塔叹了口气，好像有多么恨铁不成钢，“你知道你是多好的容器吗？”伊斯塔捏住他的鼻子，示意他低头，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雷不明白：“我能救你吗？”他并不关心什么容器，只觉得被伊斯塔亲过的地方热热的。
“呵，”伊斯塔轻笑，“不能。”
“总会有办法的！”雷很不甘心。
那个亲吻仿佛用尽伊斯塔最后的力气，她滑落入他的怀里，轻笑一声：“等你将四片大陆全部纳入统治之下，再说。”
她有着比她的祖祖辈辈更远大的梦想，和更坚韧的毅力。这是伊斯塔的野心——
她如今将它加诸在雷的头上。
雷发现自己忘记了她是什么时候在自己怀里断的气，只记得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包括强力用幻术掩盖的脸庞，都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肉和突起的血管。
这是太痛苦的回忆，他不愿想起。
雷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要他做先锋，也知道那些亲吻是她留在自己额间的魔法印记，在她和三王对抗角力的时候，她还在将自己的魔力一点点输入雷的身体，圣祭司助她完成这一切，消去她留在雷身上的魔法痕迹，躲过三王的探视。随着她的魔力逐渐流失，她的身体也渐渐衰弱下去。
——她死的那一刻，就是雷获得她全部魔力的那一刻。
是他亲手杀了伊斯塔。
要做所有人的王，真正的王，雷。
伊斯塔的命令如诅咒一般，困住了他。
我做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艾利克斯看见陛下眉心那一条细细的红线隐隐发出光芒，不由惊讶。他一直以为陛下眉心的印记和传闻中一样是一个胎记，这胎记是上天的授意，是统一了分裂大陆、带来和平与光明的神的印记。
但是现在看来，这是……这是谁留给他的魔法印记吗？
“这是杀人的痕迹。”陛下对他说，棕栗色的眼睛依然和少年一样年轻，可是却幽深得望不见底。
艾利克斯有些害怕。
陛下转过头去，起风了。陛下蜷曲的长发几乎到脚踝，虽然绑着绸带，但是风一起，散落的头发丝还是飘扬起来，且陛下无意用魔法划出空间来隔离山风。
“这里原来很美。”艾利克斯随着陛下的目光，看向无色峰，这是朱雀大陆最高的山峰，终年积雪，鲜有人烟，在传说中这里是距苍穹最近的地方，也是曾经的圣地。
不过如今，寸寸焦土，鸟兽绝迹，无色峰顶的白雪不见，只有乌黑的岩石直冲天空，充满不详的意味。
这里终结了分裂时代四位王的生命，然而也是这里，诞生了和平时代第一位、也是如今唯一一位皇帝陛下。
这是不详之处，也是光明之地——艾利克斯回忆着书本上的那些历史知识，内心满是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热血澎湃。
就在这时，他听见所有人都“啊”地惊呼一声。他转头，看见陛下背后缓缓张开一对巨大的翅膀，纯黑的羽毛闪着金色的光泽，轻轻一扇，带动疾风。
这仿佛是天使一样的造型令艾利克斯惊呆了，他一直都知道陛下是安朱族出身。但是安朱族一直守在朱雀大陆的一隅，很少露面，即使他幸运地见过一两次，也绝没有如今陛下半化形的样子来得震撼，这样硕大而美丽的黑色翅膀，是艾利克斯平生仅见！
下一秒，陛下忽然消失，原地只留下他的衣物。巨大的黑色鹏鸟一声长鸣，直冲云霄，向无色峰顶飞去。
“陛下竟然……”不只是艾利克斯，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雷的安朱形态，或许是他们经历的岁月太少，也或许是雷当皇帝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得已经没有人见过他的化形。
“陛下是去思悼伊斯塔女王了吗？”艾利克斯好奇地问，那位传说中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女王，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陛下竟然依然不能忘记吗？
呵。
他怎么能忘呢，他可是我的——轻风一样的传入艾利克斯耳中的声音，骄傲又霸道，惊得艾利克斯私下张望，但是那声音就如山风一样，散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