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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连心蛊(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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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测完天琴座流星雨的第二天下午,潘琴去了越秀的大佛古寺。路上塞车严重,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多,火烧云悬在天边。
她从山脚走一步一步上去,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爬得她气喘吁吁,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整张小脸煞白,看着像是随时会昏倒在地的模样。
抬头看着正殿门楣上悬挂的牌匾,她稍稍整理了一下发皱的衣服,而后低垂下头,恭恭敬敬地跨过了门槛。
古寺里梵音缭绕,檀烟袅袅,正中央有三座金身大佛,正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由左至右分别是迦叶佛、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
三世佛高高在上地端坐莲台,宝相庄严,低垂的眉眼静静看着尘世间碌碌如蚁的人们。往来叩拜上香的信男信女均是一脸虔诚,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潘琴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虔敬的表情,她将面前的三世佛和他们身畔的诸位菩萨一一拜过,惹得寺里的不少人都好奇地看着她。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拜过佛。
黔东南的潘家有自己的信仰神,尽管似乎从来没有显过灵。
所以现在,她想要信一次别的神。
潘琴最后在观世音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菩萨右手执南海明珠,左手持杨柳净瓶,眉眼半垂,神情慈悲。
她拜了三拜,每一次都将自己的腰肢往前倾到最深,额头贴地,双手平平摊开,微潮的掌心朝上,放在耳侧。
然后,她双手合十再拜一次,拿过了面前的紫竹签筒,里头是一支支暗红色的竹签,其中的某一支,会给她答案。
潘琴摇着签筒,发出“簌簌”的声音。
她双眼紧闭,心中默念道,“观世音菩萨,听说在诸佛之中您最是慈悲,求求你告诉我,我可不可以……”顿了下,“我有没有资格,去拥有……”
啪的一声,一支竹签坠落在地上。
她停住了手,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眼,拾起地面上的竹签,竟有些不敢去看。而她也真的没有读上面的签文,匆匆站起身,径直去找解签的老僧。
暗红色漆的桃木桌后,老僧双眼微眯,双手拢在褐色的僧袍袖子里。潘琴刚刚站定,尚未开口,他便伸出了苍老如枯枝的手,问,“求什么。”
“姻缘。”她说着,将竹签搁在他的掌心。
老僧垂眼,目光扫过签文,顿了顿,轻轻抬头看向面前的小姑娘。
他眼皮向下耷拉,眼睛有些浑浊,连眼白都发了黄,却绽着清透的光。
“美人自刎乌江岸,将军空老玉门关。”他说,“下下签。”
闻言,潘琴浑身蓦地一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老禅师,请问……有没有法子,可以破解?”
“悬崖勒马。”老僧回答得简短,声音平静无澜,他轻轻将竹签放回签筒中,后又重新缩起手,拢下眼皮,恢复了原来的坐姿,如同一棵老松。
潘琴呆怔了许久,只觉得苦涩的味道从喉头一点点蔓延了出来,充溢了整个口腔。直到后面的香客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让位,她才猛然回过神来,连连道歉,拖着步子往古庙外走去。
在她身后,老僧轻轻转头看向她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似有难掩的怜悯,“他生莫做有情痴罢。”
潘琴垮着肩膀,脑中混乱成了一片浆糊,慢慢地向山下走去。她反复咀嚼着老僧说的那四个字,“悬崖勒马”,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最后,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是每一座寺庙都灵验的,也许大佛古寺就是一水货,骗骗香火钱罢了,那老僧八成是信口胡诌。
想到这里,她心头的重压稍稍纾解了一些。
下了山后,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浮云蔽月,空气的温度也降了几度。月亮如同一枚昏黄的鬼眼,盯牢了地上众生。
离外头的大路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段小路上灯光昏暗,两侧植满了草木,低矮的灌木丛中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吓人。
潘琴从自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以后,才发现周边的环境在浓浓夜色中显得是这样荒凉。她朝前看,没有人,又朝后张望,也见不到人影,唯有大佛古寺远远地矗立山巅,高高在上。
一阵风过,她后脑勺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眼看着大路上的灯火近在咫尺,潘琴背后传出了擦擦的脚步声,速度极快,声音却不大,她乍听见,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正要张嘴喊救命,冷不防身后伸出了一只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她只能徒劳地发出“唔唔”的声音。同时,另一只手圈过她的腰,劲道极大,箍得腰肢生疼,而后狠狠将她拖入了路边茂密的树林中。
“不要叫。”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把身上值钱的都拿出来。”
潘琴想着破财消灾,连连点头表示愿意配合,身上的桎梏便松了开来。
她吓得手都哆嗦,只扫了对面的人一眼,见他带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上半张獐头鼠目的脸,手里还提着锋利的匕首。她也不敢多看,便低下头打开挎包,匆忙把手机、手表和现金全部掏了出来,颤着手递给对方。
对方一把扯过,趁着一瞬间的月色看清她的脸,目光闪了闪,对她身后的高壮男人笑得奸邪,“大哥,这妞儿长得还不错,咱们也很久没开荤了吧,不如……”
潘琴顿时脸色大变,劫财还不够,还要对她这个人动歪心思?
她一想到自己被两个男人凌.辱的画面,理智顿时全然断线,转身就要跑。
高壮的男人冷笑一声,仿佛是在嘲讽潘琴的不自量力,而后朝着她的方向大跨一步,伸出手,就在快要抓她的时候,旁边忽然一道人影窜出,狠狠向他撞去,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快跑!”那人抬起头,朝潘琴喊道。
是蒋防。
她一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地上的高壮男人低吼一声,腾地一个鹞子翻身,跃起来跟蒋防厮打在一起。蒋防从小就学跆拳道,男人只凭一身蛮力,一时之间,两人缠斗得不分伯仲。
他低喘着,寻了个间隙,朝对面高声道:“我已经报了警……”
话还没说完,便听潘琴哑着嗓子叫道:“蒋防!背后!”
蒋防闻言,还没反应过来,月色下寒光一闪,他的小臂上便被划了一刀,血一下子从那深可见骨的伤口间淌了出来,锐痛传入大脑皮层,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高壮男人对着同伙低骂一声:“蠢货!快跑,等会条子来了你怎么收拾!”
那个矮小的男人顿时就被他骂醒了,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于是两人头也不回地往树林深处跑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潘琴连忙跑到蒋防身边,她慌乱得脚下直打结,差点没摔了一跤。
她搀扶住他,泪水挂在眼眶,声线不由自主地发颤:“你怎么样?我们马上去医院。”
医院里。
蒋防坐在走廊边的长凳上,他的小臂上缝了七针,正火辣辣地作痛,包裹手臂的纱布还隐隐约约渗着暗色的血。潘琴去饮水机接了杯热水,手里拿着止疼片,蹲在他腿边,“吃药吧,别忍着。”
他点了点头,吃下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蒋防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看了会儿地板上铺的方格子瓷砖,然后又抬起头来跟她对视。
两人的眼瞳中倒映出彼此略显狼狈的样子。
半晌,他和她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潘琴站起身,坐在他旁边,问,“你怎么会在那里?”
听了这话,蒋防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只是从潘琴的角度,她看不见。
“我刚好也去大佛古寺,碰巧遇到。”他说。
她没有想太多,话锋一转,责备道,“既然报了警,就好好待在原地等人来,为什么跑出来,不知道很危险吗?”
那匪徒划下了这么深的伤口,她真怕给蒋防留下什么后遗症。尤其是他这样喜欢弹吉他,伤到筋骨,也不晓得有没有影响。
“当然是因为不想你受伤啊。”蒋防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说话,垂下了眼,睫羽微颤,如同风雨中的蝶翅。
他不想看见她脸上继续保持那歉疚的表情,便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对了,你不是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吗,怎么跑来拜佛了?”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祈求菩萨保佑我论文开题可以过审。”
蒋防大笑,失了些血色的脸庞依旧神采飞扬,“迷信,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潘琴不说话,仍是浅浅地笑,左手指尖看似不经意地搭上右手腕。
在苍白透明得能看见细小的青紫色血管的皮肤下,一个凸起的小点飞快掠过,那是她体内的蛊虫,之一。
无所畏惧,究竟怎么样,才能做到无所畏惧?
她害怕的东西,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