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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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声走出来的也是一个女人。
她很高，很削瘦，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袍，把全身包括脸部都遮住。袍子下露出的仅有一对棕色眼瞳，凌厉而野性，被她目光一扫就会觉得惧怕，那是一种面对强者的本能畏惧，血与铁的厉风扑面而来，她看着人的样子连眼神都带着噬人的骄傲。
也许她并非刻意，但这里还有谁能叫她高看一眼呢？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商贩？这两头因为赶路而脏兮兮的傻驴和一辆笨重的车？还是在车里，一个沉重的、疲惫的、伤痕累累的气息？
她伸出手向乔伊斯一比，动作随意而强势、这是要他打开车子看布。从袍子下显出一只蜜棕色的手臂，修长有力的手腕，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指。手指和虎口皆有老茧，她的手掌并不柔美，而是坚实，坚实到微微有些变形，变形到最适合握持武器的形状，那种和常人不同的违和感，那是杀人的手。
乔伊斯满脸堆笑地凑上去。他仿佛不在乎这个女人可能一巴掌把他的脑浆打出来，而是热情的笑，前倾着身体表现自己的急切和亲热，他好像并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是和女人保持距离的，离她肩边约三掌宽的距离停下来，一顿。
女人的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他这才谦卑轻声的提醒：“埃图拉大人要看的那个狮人……”他还比这个名叫瑟朵儿的女人低一个头，而且看起来比她弱不禁风多了。
名字倒是挺可爱的。乔伊斯想。但明显不搭嘛，这么凶悍的一个女人。
不过乔伊斯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在王都雷乌斯里，一块砖头掉下来都有七成几率砸到王公贵族，他知道那些真正会伤害平民的人是什么样。瑟朵儿这种——吃点冷眼又不会死。适当地爬杆子上，是不用担心她一言不合拔刀砍人的。乔伊斯笃定这女人斗篷底下有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不，她弄死他根本不用刀。
瑟朵儿回头望着帐篷示意：“主人？”那个低沉的女声道：“先看货。”
“应该的，应该的。”乔伊斯搓着手，顶着瑟朵儿冰冷的眼神大胆地插嘴逢迎。“大人英明。大人的要求就是小的的愿望。您绝对不会失望的，我这是昆塔领最好的粗棉布……我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相信这些布料能让我最苛刻的顾客满意！我亲自一匹一匹地挑选。把它们从昆塔领拉到雷乌斯，再从雷乌斯千里迢迢地拉到宽溪城……”他喋喋不休，满嘴瞎话，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如果瑟朵儿不打断他他可以说到明天。幸好她懒得听他吹嘘，声音十分不耐烦：“打开车门。”
“是是，满足您的要求，大人。”少年讨好的应和声传来，纷乱的脚步往这里走。里奥抱着尾巴的手微微一紧。
他没想到乔伊斯说的“大客户”是这样的人，尽管他知道必须要下车为他们搬运布匹，将自己完全暴露于目光之下。车门外两近两远的四个呼吸，一个轻浮紊乱，是乔伊斯的。另外三个，有两个一近一远，一男一女，呼吸绵长，皆是力量极强的武者。里奥断定他们每人都能轻易地杀死他。
自然，他现在是低谷期，受尽折磨、身体虚弱、没有神力，无法施法，至少他还是个兽人，一个巅峰狮人不修炼武技也能单凭身体力量对战并杀死三级魔兽。里奥老了，或许他的力气不够大，但他在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更加懂得如何判断形势与敌人。这两个人能杀死他。里奥知道。或许他能撑个几招，但这只是徒劳。他们能轻易地捏死他，如同狮子咬死一只兔子。
而那第三个呼吸，里奥想大概就是“主人”。里奥听不出她的气息和力量。她不出声，里奥甚至不知道有她的存在。里奥有一点紧张，他不希望出变故，但这样强大的陌生人，据乔伊斯的说法，对他表示了兴趣——这于他而言就是最不好的变故。
不，事情还没坏到这份上。里奥告诉自己。他是个苍老的、丑陋的、受伤的、毫无价值的狮人。除了苦力营，没人会要他。他竭力平静。定好的计划不可以出差错，每一步失误都要他以性命偿还。
车门被打开，陡然一亮的光线让他瞳孔剧缩，乔伊斯说：“下来！”他乖乖地爬下来，低着眼在主人的引领下走到一边站着，尾巴垂在腿间，他感到那个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蔑地一掠而过，然后专注在车里堆放的棉布上。里奥没有心力也不敢关注为什么她不在乎他，或许她还没到需要在乎的时候。他将耳朵垂下来老实地贴在脑侧，实际上是听着帐篷里的动静。
帐篷里没有动静。
瑟朵儿看起来并不真的对这堆粗棉布感兴趣。她在乔伊斯的陪伴下简单地巡视了车子，翻检了几匹棉布后就说：“可以了，我们收了。”从声音里都透出一股无聊的烦躁。她甚至没看出乔伊斯特地把细棉布放在最顶上的暗示，乔伊斯怀疑她可能根本没看出这两种布有什么区别——她强硬地说：“把布搬进帐篷。”并立刻从白袍下拿出钱袋，准备付钱。
乔伊斯纠结了零点零一秒自己要不要把多余的布赠送给他们。不过怕死还做什么生意呢？如果因为有人能一刀砍死自己就任由别人白吃白喝，乔伊斯早就死成渣渣了。这群不宰白不宰的冤大头，只要有利可图，巨龙在面前他也能拔下一片龙鳞来！他谄笑着叫住瑟朵儿。
“大人，是这样的，我想或许你们会想看看我的细棉布，所以我带了几匹来……”
尽管瑟朵儿的神情被白袍挡着看不见，但明显她很烦他这么啰里啰嗦，该死的小贩子，和苍蝇一样惹人讨厌。“这车全要了，你自己报价。布搬进去，动手。”她连价都不问。若乔伊斯敢明目张胆地讹诈，她腰上的弯刀会替她问价。
乔伊斯喜笑颜开。他料准这种顾客不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她手上镶金嵌银的钱袋不论内容物就能买下他在宽溪城的全部货物，包括站在一边装死的里奥。他兴高采烈地招呼里奥去搬货。“里奥，干活！”里奥乖乖地把双手举到他面前。魔导镣铐，里奥用力或动作过大就会放出强烈的电流，让他知道不驯的下场。
虽然为了让里奥干活，在穿越瑞安平原的旅程中乔伊斯就给他解下了镣铐换上普通锁链，那时人多眼杂，没人关心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奴隶。但在宽溪城的营地里这么做会让巡逻的士兵警惕，里奥是狮人，两百公里外就是他们沦陷的故乡。雷乌斯已把兽人当做奴隶看待了，宽溪城这里，他们仍是身负原罪、一有异动就能当场格杀的猪猡。
乔伊斯拿出钥匙给里奥开锁。魔导器的原理是使用镌刻的魔导阵汇聚元素力量并利用它们达到目的，除了通过魔导石让力量来源脱离神祇信仰和精神修炼，它们在运用上与从前的卷轴和法阵并无任何不同。钥匙插入锁孔，触动某块精巧的机关，翻动魔导阵，力量即失效。里奥解下镣铐，将它们收好拿给乔伊斯，乔伊斯则帮他带上另外普通的锁链。
叫瑟朵儿的女人全程冷眼旁观。里奥呼吸平稳，低着眼，佝偻着背，让乔伊斯引领着走到她的身边。乔伊斯殷勤地询问：“大人，搬到您出来的那座帐篷里吗？”瑟朵儿看了里奥一眼，点点头，然后很不耐烦地询问乔伊斯：“介绍一下你说的细棉布。”
里奥便在乔伊斯欢欣的鼓吹背景音下独自搬起布走进帐篷。帐篷很大，和外表不相符的大。这是一顶魔导帐篷。男性的呼吸就在门口等待着，他垂着眼看了男人一眼。帐篷里他没有穿上袍子，只是简单的皮甲、绑腿、皮靴，腰上是弯刀，背上是弩箭，腿上是匕首。和外头的女人一样蜜棕色的皮肤，很年轻，里奥想看起来大约刚迈入壮年期。他翠绿的眼眸望过来沉默地冰冷。
男子示意他往里走。里奥便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将布放在指定隔开的空间中。还有一个女人在哪里？他没有看见。但他一瞬间突然感受到了那种气息，危险的、极其危险的，无法想象的震慑的恐惧，压迫在他身上。
那种气息一瞬而过，快得里奥觉得那是错觉。但他知道不是。
有人在看他。
里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搬货。200公斤棉布，对他来说还不如二十个换水的水囊重。他进出了三趟，第二趟时他看见瑟朵儿和乔伊斯交易钱币。第三趟搬完了，他走出帐篷，示意正吹嘘到兴头上的乔伊斯：“主人，我做完了。”仿佛是个信号，穿斗篷的女人立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入帐篷，冷漠地把他们和空车丢在外面。
乔伊斯：“……好，你干得很好。”他一边说一边分神地瞅着帐篷，帐篷毫无动静，鲜明地表达了毫不友好的讯息：做完了买卖就滚。
乔伊斯才不在乎呢。他乐陶陶地冲帐篷打躬作揖，好一个狗腿子的形象：“埃图拉大人如果还有什么需求，小的随时听从吩咐。”里奥很有眼色地跟着一同鞠躬，但他这次没有再感觉到任何关注了。
或许，他们不想要他这样的兽人。里奥想。
回去的路上乔伊斯仍然给里奥换回了魔导镣铐。钥匙在锁孔中有一些滞涩，乔伊斯嘀咕了一句：“咦，怎么好像卡住了。”不过他再一用力就确实将魔导阵启动了。乔伊斯就没再关心，将钥匙收回了随身小包里。里奥低着眼，垂着尾巴下车去赶驴子了。
车轻了走的速度更快。到了营地还没天黑。里奥忙忙碌碌，在乔伊斯的吆喝下打水煮饭、洗衣缝补、给驴刷洗喂食，一如往常的每一天。从湖边那晚起，乔伊斯允许里奥每隔三晚去洗一次澡，今天是洗澡的日子。里奥做完了一切事情，这才拿上脏衣服去洗澡，洗完了他还要把衣服都洗好，挂在篝火周围烘烤。
背后的帐篷安安静静的。里奥把衣服都挂好了，转身悄悄地揭开帐篷一角，幽绿的瞳孔在黑暗中发光，少年盖着毛毯四仰八叉地睡着了。然后他转身，跪在篝火边做晚祷。
“请注视您的信徒，塞留斯。”
里奥低声地说。兽语咕哝，带着来自远古的，血液里流动的轻吼。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在他身上，拂动他湿漉漉的鬃毛。
很多年前起，兽人祭司们就再也不在自己的祷告中祈求神的怜悯和护佑了。前方路途遍布战火与荆棘，黑暗笼罩，绝望吞噬，要祈求的实在太多了，既然如此又何需祈求？神若仍有灵，只需注视就好。
“您的祭司在此祷告。”
他闭上眼，兽人没有冗长的话语，没有踌躇的畏惧，没有死亡的恐惧。他的内心只余平静，或许会迷茫，或许会疲惫，或许会痛苦，十二年来，每一日的夜晚，月光和星光照亮他的道路。
“今日，我还活着。”
他合拢的双手互相摩擦一下，几乎是听不见的喀嚓一声，魔导镣铐打开了，铁块落下来，无声地落在狮人的大掌里。他将这镣铐放在地上，站起来走了两步，肉垫无声地在草上划过，里奥沿着篝火绕过帐篷，他向远方眺望，星河在天上蜿蜒，苍穹壮阔，浩瀚如神国。
他向星河伏跪，额头触在地上，他虔诚地亲吻泥土，如亲吻自己的故乡。“我的信仰与您同在。”
他站起来，开始奔跑。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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