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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大雪纷飞,雪上空留马行处。长安。
      名剑大会乃是燕子山庄所办,三年一次,路上我听师傅说,当年差不多跟我这么大时师爷爷带他来过,那离弦便是师爷爷赢来的。我小算,师傅算是第四次来。
      师叔拍了拍身旁马儿,马儿也十分温顺不哼一声,他抚下马儿身上白雪,浅笑道:“当年我也是被师兄带来的。”
      我好奇问道:“师傅莫非也参与了?”
      师叔自笑不已,良久道:“师兄出手,他人孰能与之较量?”

      我从未见师傅拔过他腰上的剑,甚至那剑刃我都不曾看过。而平日里师傅与我练剑,也只是拿着他自己做的那把木剑,兴许是日子久了,那剑柄极为光滑,与那发糙的剑身可谓天差地别。师傅从未露出玄气,教我到家刺时也只是捡了小石子,因为要教我,所以出手极慢,最后石子也只是碰了枝干。
      我怀着期待之情看向师傅,却见师傅笑道:“你说的倒过了。”
      师叔挑眉只笑。

      扶梨见我们一直谈论此事,拉了拉我的袖子,开口小声问道:“师兄,那名剑大会是什么?”
      我想了想,答:“就是一些江湖人士切磋,胜者能拿走一样兵器。”
      扶梨笑着点头,复问:“谢师兄,不过那是什么武器都可以么?”
      我不知怎么回,我也算是初次涉入,望向师傅。
      师傅手理鬓发,道:“梨儿想要什么?”
      扶梨脸又红了,我也不知女孩家为什么总是脸红,只听她糯糯道:“梨儿喜欢红缨,想要习武。”
      “红缨?那是什么?……”我不解,扶梨口中说的东西也不曾听说过,倒是师叔无奈道:“梨儿你倒是作难我们了。”
      师傅难得出声笑起,我不知自己闹了笑话,还问道:“作难什么?”却觉得肩膀一重,师傅拍了我一下。
      只听师傅道:“我们虽不用枪,但是武本相通,梨儿若想学,我倒能给你指教,从燕子盘那拿来一把长枪便好。”
      师妹也极为高兴地应了师傅,我不知她一女孩家为何想习武,只是先前见她一路上沉默寡言,神不守舍,此时却好似来了三棍子劲儿,我也没再多问。
      到底是深居简出,但一听是枪,我拍了下大腿,转身道:“师妹你要说是长枪,我肯定知道!”不过那燕子盘是谁,我倒真不知道。
      师叔解释道:“燕子山庄的小庄主,铸枪高手。”

      我想师傅必定与那燕子盘是旧相识,进长安城,有燕子山庄家仆以燕子盘的名义来接应我们。
      我们从正门进,筑角尖尖,四字刻金匾牌“燕子山庄”,两根粗柱,刻着“精于天功,败在有憾”,这想必就是说这燕子山庄技艺高超,但怕无人能配得上这神器。

      “四位随我来。”那家仆唤人将我们的马带到马棚,行李收拾后,曲曲折折。这山庄极大,绕过假山,穿过梅花林,此时梅花未开,故不生乱,最后又转了大约小半刻钟,才到了正厅,此时我见师妹已气喘吁吁,便打趣道回阁便要勤些了。
      进正厅,与外面冰天雪地相比,暖和许多。正席上坐着一潘鬓老人,头上刀割沧痕,怕是饱经世故,才能精神抖擞、踔厉风发;二座超凡脱俗,端起茶杯正坐,时理长髯;三座玉骨冰肌,合眸眉锁,似是穷极无聊才把玩起手中的白玉扳指;惊得是末座乃一罗衫女子,施朱傅粉,披着做工细致的白羽斗篷,也不嫌麻烦做着女红。

      师傅拱手作辑,拜上正座:“雁北风菡代相思阁来探看燕子山庄。”我们一一拱手。
      那正座老人慈和笑道,声音浑厚:“上座!”我们这才坐下,行了好久的路,我这腿都有些酸了。
      接着那人与师傅便是你一言我一言,无非就是续续交情,夸及师叔,师叔也难得安静会,装得慢条斯理。
      我与师妹也只是做到那一动不动,久而久之,我盯着师傅身影,也就晃了神,直至身旁师妹摇我,我才反应过来。
      “师兄在看什么?”扶梨问道。
      我摇摇头,“走了会神……”
      我转过头来,却见那旁座女子面上带笑,望着我俩,朱唇微启:“相思阁果真如外界所说般十步芳草。”

      那是!虽说心里这般自豪,可我只是笑笑。
      不知为何,这江湖上的人总以为雁北杜门歇客,一个“据闻”,再来“他说”,我倒听得累极。
      师叔笑道:“雁北人只是相比普通人活得自在些。”
      这算是原形毕露?

      那三座男子依旧未睁眼,只是轻声道:“风菡此番想讨甚麽?”
      二座人沉声道:“般目不得无礼!”
      师傅低头轻笑,复有抬头说道:“实不相瞒,望般目兄能造轻韧兼并的长枪。”
      那男子眉头又皱,眸依旧未开,不解道:“相思阁何时用枪了?”不过后道:“你若赢了我便应你。”
      师傅却摇头道:“此次我不出手。”
      “哦?”罗衫女子疑出声来。男子手中动作戛然而止。
      我也连忙看向师傅,却听到师叔说:“师兄多有不便,阁主任我代他。”
      罗衫女子与二座对视一眼。

      我们暂且在燕子山庄住下,这日夜里师傅挑灯,待我趴在桌上迷糊了好一会睁眼时,却见师傅依旧捧着书本。
      “师傅还在读书啊……”我打了个哈欠。
      师傅没抬头,只是说道:“你且去榻上睡,不用理我。”
      我见师傅读书正入迷,也就不去打扰,自己拖了外衣也就上了榻,可本是疲倦,此时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又翻,倒是师傅说:“若睡不着,起来读书吧。”
      我一听,再不敢乱动。
      只是夜里,我隐约觉着有人给我掖褥角。

      燕子山庄的三公子燕子衡比我长三岁,庄主让他带我和师妹到长安城四处走了遭。我本是不愿去,只是师傅示意我了,我便只能接受。
      燕子衡乃燕子山庄二当家之子,小小年纪却一副文质彬彬书生样,一口文话让我着实接受不了,他说什么,我也就点头中规中矩地答。我们在长安城转了三四天,好看的看得差不多,好玩的自是玩过了,就差未遣于歌楼舞榭。看他最后也无趣,我索性也就不让他带了,带着师妹就去后庄小湖练武。扶梨虽说力道弱,但好歹脑子快,我只试了两次,她便都记在脑里,只是没有底子,那也就相当于耍剑,既不好看,又没什么用。
      “你往后随我绕这湖跑上几圈吧。”
      到底是体力不够,师妹连一半都未到就已气喘吁吁,我见她实在太累,心里到底想要放松,只是想想,若是现在停了便没什么用。
      “不如我背着你吧。”我道。
      女孩脸皮薄,这样一说也就脸红了,连忙摆手:“不不……用!”
      “你慢一点,不着急。”
      果真隔日,师叔就来师傅这告我的状,我也不避,也未叫上师妹,师傅也没责骂我。
      师傅问起我为何不随燕子衡,我实说道那人极为无趣,文绉绉的一口文章,像个酸秀才。
      师叔讥讽:“你见过酸秀才么!”又白了我一眼。
      我没好声好气道:“扶桃自是从未见过真秀才。”
      可师傅皱了眉,拿着茶杯的手又放在了桌上,那“砰”地一响,我没敢再吭。
      他说起我似曾看过的一句话:“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师傅曾说过,人在江湖走,就得小心翼翼,一个失足,说不定就能成为对方手下亡魂。
      明明师傅才刚到加冠之龄,我却觉得他早经历过这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徒儿明白。”我觉得有些委屈,哼唧了声。
      师傅看了我一眼,“你别秋风过耳就是。”
      “徒儿当然不会!”我连忙答道。

      若说燕子衡是秀才,那么燕子凡可算是截然不同,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燕子凡这般性格。
      那日我随师傅一起到大厅,那庄主与师傅闲聊,听得我倒想打瞌睡,只好尝起桌上糕点,只见一少年蹦跳入室,笑意正浓,见我们,笑道:“这是……”
      我见来人面目清秀,细眉上挑,但绮绣加身,明晃晃的金色耀得我眼酸,身上挂着三枚玲珑玉佩,身上挂一长剑,我细看,那剑鞘花纹极为花哨,刻得是细纹云柳图,剑柄柄尾似镶了玛瑙,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相思阁门人风菡、扶桃。”
      我倒是能大概知道这人比庄主低上一辈,果真,庄主指了指这人,还未开口,就听那少年道:“本人燕子凡,乃燕子山庄四公子!”

      这四公子跟那老三确实是天差地别,先不说谈吐直快,举止却跟街上孩童差不多,甚至带些痞子气,朝我颈上一环,初次我倒手足无措,连忙控制好身子站直。他个子比我高上一头,我就觉得被压得不舒服,想挣脱,他反而搂的更紧。

      我们算是玩熟了,一开始,本是他称听闻我雁北剑法一绝,想要见识见识,我便迎了上去。他虽用的剑,只是那剑法在我眼中实在一般,出手不干脆还带上许多无用的花招式,我见师傅回过头也来看,便无心恋战,一招行云刺。本是点到为止,可那燕子凡却不罢休,竟拔出身旁坛中的长枪,向我刺来,我立马反应过来,连忙招架。他好似换了个人,拿上枪动作也极为利索,而手中握法也时时变换,我试图想要化招,可那诡异的枪法着实把我弄晕,绕得我脚步渐乱,无意中还是被他点到。
      “雁北果然名不虚传,孩童便能如此,他日必成大器。”
      奉承话我也算听得多,反正就是他赢了。我回头往那室内看了一眼,却见师傅和庄主正在谈话,没有看向这边,舒了一口气,只是心中还是不甘。
      “我不服,再来!”我直视燕子凡道。
      燕子凡却笑道:“今天还是算了,反正有些时候,往后我慢慢陪你。”
      后来我才从他这人口中听说,平日里他在外游历,鲜少回过山庄,我问他他这枪法从哪学的,他却不告诉我,只是问道我想学么,我肯定答应,只是他又笑道:“你得教我相思九诀。”我想都没想直接回绝。
      “为何?我这枪法还换不得你一决?”他皱眉道。
      我歪头道:“就你这……算了吧。”
      他挑眉:“我这底子怎么?”
      我摇头道:“你能一人背着一筐子药上山再下来来回四趟么?”
      他一听,惊道:“那不累死!”
      我再次摇头道:“每天要学少林跳梅花桩你能么?”
      他眯起眼睛,好似我戏弄他一般,道:“不会。”
      我又问道:“你能每日转上半个时辰么?”
      他道:“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我见你力道和我差不多,现在功力还未及上我,我怎么就不能学,而且我还能教你枪法。”
      我昂起头一字一字道:“我宁愿不学也!绝!不!外!传!”

      虽说我一直告诫师妹远离燕子凡,但她还是被那人给拐了去学什么什么枪法,但每天还是会和我抽时间锻炼体力。每日无趣我也就和他比试,久而久之,我也就看透了他那一套,虽说他也把我吃的死死的,但无奈天赋异禀,也学不会这相思九诀。
      呆的时间久了,我也就没当初的新鲜感,问师傅,师傅道:“名剑大会还有二十一天。”
      算来,怕是要到初春了。

      只是真到了那一天,师傅如当日所说没有去,他让我跟着师叔,可我却未答应。师傅若不去,我倒没什么意思。师叔进了擂台,十日再战又胜,进了前十,后排名第六。回来时,一脸懊悔,怎么会大意输给了那第五名,师妹连忙安慰:“师傅莫要伤心,下次我们再来不迟。”这话在师叔耳里听起来到底是中听的。
      “师叔技不如人,肯定输!”我笑道。
      “你……”师叔甩了下袖子,摔门而去,师妹连忙跟了上去。

      这名剑大会奖品不是一般丰厚,几把好剑都送了出去,竟然还有金子银子,师叔只要了把枪,拿了后送给师妹,据说师妹当天欢喜得还将枪放在了床边。

      也不知师傅哪来的闲心,在这时候竟与山庄三当家燕子白下起棋来,一夜竟未分出胜负,我在旁看着,打了一个吨,见那棋盘上不过几个子,又打了个吨,也寥寥无几。
      师傅每下一步棋,将落子位置说出来,那人落子极慢,兴许眼盲,才思索许久。说起来倒有些不可思议,那人竟然比我师傅多吃一子。
      我也是当时才知的,那日并非此人有意闭眼,而是……他本身就是个瞎子。燕子凡对我说的燕子白这双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他也不知道,只记得他幼时,燕子白曾离庄三年才回,回来时双目失明,并且被人穿了锥心钉,筋骨劳损。被何人所伤,他未曾说过,只是此后再不铸剑。妻妾也遣去了,一直到如今而立之年。

      燕子凡第一次见我这把“离弦”时,着实惊了一把,叫道:“这是我燕子山庄造的剑!”
      我仔细一瞅,果然剑柄旁侧上,刻着一燕子样案。
      “只有叔父喜欢铸造兵器时刻上双燕……”燕子凡愣道:“你这剑从哪来的?”
      我皱眉,道:“我师傅送的。”
      燕子凡挠了挠头:“你何时拜的师傅?你师傅是谁……”
      我咬牙切齿道:“就是和我一同的那个!”
      燕子凡迷糊地点了点头:“那就不是了……”
      我不解:“不是甚么?”
      燕子凡叹了口气,又极为谨慎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垂头小声道:“我给你说……你可别说出去。”
      也不知是什么秘密,我也就点头,发誓绝不说出去。
      燕子凡倒是难得严肃:“我听我姑母说,我叔父曾输给一个相思阁弟子一把随身配剑,而且还是拼酒拼输的。”
      我顿时愣了,可是想起师傅,便道:“我师傅不喝酒,连酒气都不沾。”
      燕子凡似懂非懂,道:“哪有男人不沾酒。”
      我冷笑道:“我便不沾。”
      燕子凡极为蔑视地瞧了我一眼:“你还算娃娃,能喝多少?”
      我仔细回想,从未喝过酒便是真的,师傅不喜酒,我也就不去碰。
      “你不也才十五。”我仍不服道。
      燕子凡愣是没把我这句话放在耳里,一副不可一世,高声道:“我闯过的江湖要比你跳的桩还多。”

      或许我没想到见到师傅第一次出手是与燕子白过招。
      梅花林,雪上枝头,师傅一身蓝衣极为明显,手上是他佩带的木剑,只是他用的并非是我相思九诀。与他对打的是燕子白,拿了对双剑,虽说看不见,行动却极为快速,与师傅久久不让,棋逢对手。
      “你师傅用的这招式,我怎么没见过?”燕子凡小声耳语。
      我也不懂,如实道:“我也没见过。”

      若说相思九诀攻守兼备,靠的是气,那师傅的招式,则是一攻再攻,特别是步法,也是我未曾见过的。
      该说相思阁不会有这样的招式。
      一晃神,我竟见师傅转身跃起,反手一挥,剑刃直逼燕子白。
      “我输了。”燕子白冷清的声音丝毫未变。
      师傅只是后退,抱拳道:“晚辈无意冒犯。”
      “你和清莲倒真是一路人,明明饱读诗书,却不能做到曲尽其妙,反倒会曲意逢迎。”燕子白寒笑,在我听来觉得有些带着讽刺。
      清莲,不是我相思阁阁主师爷爷么!
      燕子白转过身,向我们这里走来,我和燕子凡自是一下也没敢动。

      “凡儿,走。”人走到我面前,我都觉得冷。
      “哦……”燕子凡看了我一眼,应声道。
      待他们运着轻功走后,我才迈着小步地走到师傅身旁。

      “师傅……”
      师傅远远看去,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我也是第一次见他有这样的表情,我也看了眼,那是燕子白的方向。
      师傅突然间喊了我的名字:“桃儿?”
      我赶快答应。
      “为师此时倒有所感悟。”
      我问道:“师傅明白了什么。”
      “歧路亡羊。”
      《列子·说符》中,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

      “你看到了。”师傅低下头,眸无波澜,却不是一潭死水。
      我愣了下,突然想起师傅那怪异的招式,于是点头道:“师傅刚用的招式,徒儿从未见过。”
      师傅脸色带着无奈,竟弯下腰抚着我的脸,在我眉间徘徊,自打懂事起,师傅就再没这样对我。
      一时间,我竟手足无措。
      师傅蓦然间笑了:“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我重复道。

      我还是不懂。

      后来我才知,当日师傅出手,心法乃是《销魂》最后一重——《铭骨》。
      相思阁其他弟子皆未练过,我也不知师傅从哪学来的,只是当他说要教我时,我也就去练。师傅说不能在他人面前显露,我也就只能偷偷地私底下练,只是修炼愈久,身体也就越发奇怪,先不说脚步变轻,脑子清透,只记忆而言,比以前要清得多。奇怪的是,这《销魂》竟与我本身修炼的《相思九诀》能融汇在一起。
      只是,若是知道《销魂》是真的销魂,我宁愿死也绝不修炼。

      名剑大会结束,我们并未多加停留,燕子凡先我们一步,偷溜出山庄,我也只是先前听他说他要去昆仑,我问他去那作甚,他也没对我说,只一句“后会有期”。

      初次听师傅吹笛,是回雁北的二年初秋,那日夜里,师傅带我去了桃花潭。
      我不知师傅要作甚,只听他说道:“为师给你吹上一曲可好?”我不知师傅还会吹笛,待我点头时,师傅早已拿起竹笛,清亮的声音在这林中悠远,我忘我其中,思绪竟随着那笛声飘荡,只是不知不觉,那笛声却低了起来,宛若哀鸣猿叫,悲苦惆怅,而又回肠荡气。
      一曲罢,我听师傅道:“这是《销魂》,好好修炼。”
      我接过那皮卷,师傅继续说道:“参商乱空安能忘,短长缠痴何铭骨。”

      我一日日长大,师傅再不像幼时般和我开起玩笑,我总觉得每过一日,师傅离我一尺。
      我又长了一岁,师傅便不再和我去采药,反而让我带着师妹。
      师叔见我郁闷,也只是道:“哪家不是如此?当初师傅收我时,也是亲近的不得了,结果等我岁数一点点上去,便再也不搭理我。”
      扶梨也附和道:“师哥大了,所以师叔也不方便在陪着你,他兴许是想让你独自历练。”
      虽说这话有道理,可我就是不舒服。
      我这赖着师傅的毛病,倒是一天没改,甚至因为师傅的疏远而变得更强烈。

      我十四,要说我也不知我生辰,只是按着师傅收我的日子算。师傅这次下山,走时我竟不知,还是扶梨告诉我的。若是以往,他必会带上我,但是此行他却是孑然一人。
      一月后,他才回来,风尘仆仆,我去给他打了几桶水过去,他却让我放下。
      隔日,我见他收拾被褥,慌张道:“师傅你这是要干甚!”
      师傅只道:“你也打了,三个男人挤一个屋子,也着实碍手碍脚,我换了别间。”
      师傅越发沉默寡言,但只是对我,对他人,他还是如往常般,唯独我,不似以前亲近。

      一日,我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师傅,是不是桃儿做错什么了……”
      师傅却未直接回答我这问题,反而问道:“《销魂》练得如何?”
      我也没回答他这问题,复问:“师傅为何对桃儿不理不睬。”
      师傅依旧未答,还是重复那一句话。我只得道:“刚参透《能忘》。”
      “不要中断。”师傅道。
      “是……”我咬咬牙,道。
      我又问起刚才的那话,只是师傅还是未答,反而罚我去扫阁门。那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不解,不懂,不明白师傅,为何如此。自从两年前回到相思阁,便有意疏远我。唯有练功时,他才肯和我说起话来。
      这几年,师傅和我说过的话,我屈指可数。
      为何?为何……

      当我再次跑到师傅面前第四次发问时,师傅依旧未答。
      我心中豁然想起一解,想起那日燕子山庄师傅让我匪夷所思的话,便问:“是不是徒儿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师傅终于肯正视我,我心想猜对了,只是师傅却说:“待你修得《销魂》,你便懂了。”
      “不是……”我喃喃自语。

      自那之后,我夜以继日地修炼,闭关半年,悟得《缠痴》,只是待我十五,却还是停留不上,怎么也悟不了《铭骨》。
      皮卷上关于这一重,只写着:无人寻他归处,无人寻他痴梦时。
      洛阳时,师傅对我说过这句话,当时我不懂,如今我亦是不懂。

      待我闭关出来,听师叔说,师傅自我闭关之日,便下了山,至今未归。
      不知不觉我竟懂了什么,我笑笑,终是未言,师叔难得安慰我一次:“桃儿你也别太在意,师兄也就是这样子,他这几年时不时下山,指不定山下有什么要事要办。”

      这个元宵,我没见师傅。那日没他,我第一次开了酒荤,他也不在,到底是闻不着。
      相思阁的酒按说是喝不醉的,只是回来的大师兄嫌酒不够烈,于是从山下又运上来几坛子,一杯换着一杯来。
      我也就干了几杯,就喝不下去了,可还是拼命凑在桌前,和大师兄叫起真来,师叔也凑合了一笔,你一杯我一杯,倒最后实在大起胆子,抓起酒坛子就往嘴里灌。

      “师弟醉了……”师兄指着我,自己步伐都乱了,还傻呵呵笑起我来。
      师叔早已趴在桌上,却嘿嘿笑着:“我早说他不行。”
      其他师兄弟也早已晕得不成样子,散的散,不喝酒的也早早回去歇息了。

      我摆手,脚步略乱:“哪有。”修了《销魂》,脑子到底还是有点清明的,我看向天边的月,眼睛竟酸了起来,我睁大眼睛,到底是背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
      “师兄……”身后师妹关切道。
      我回过头一笑:“我这是酒到脸上脏了擦了擦,师妹你不会嫌弃师兄邋遢吧。”
      “怎么会!”扶梨叫道。
      师妹终究看不下去,和我把师叔拉了回去,师哥自己扶着树也歪着身子回去了。

      元宵夜,玉盘当空,阵阵清风,吹得我脑子疼,倒想起一极为矫情的词,说是“风弹泪眼”。
      我也挺窝囊的,以为袖子擦擦就好。心中颓唐,便跑到桃花潭前练剑去,只是我一路小跑到那,却见那极为熟悉的身影。
      我一激动,就跑了过去,叫道:“师傅!”
      只是我见师傅向后退了一步,一脸漠然道:“可是学成?”

      一步之隔,却遥不可及,这岂止是尺?
      克人应善攻心,夫不战亦胜。

      我年有十六,师傅让我随大师兄下了山去了姑苏,他倒不和我们一路而去了长安。
      分道时,师傅又送了我把七尺利剑让我备着,剑鞘上篆文“削铁”,削铁如泥,对我来说,倒没什么用。
      我宁愿用那把离弦。
      本以为对他再无留恋,只是见他背对我走上另一条路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本以为我这一生是围绕师傅转圈的,只是我发现我不能。

      师叔说:“你这孩子太腻了。”
      我对师傅的依赖,真如师叔所说,太重,导致成为一种无法舍弃的习惯。是徒弟,迟早会有一天与师傅别离,那时,也许是孤身,也许不是一人。
      可我说过太多遍师傅,那一声声如同魔咒,刻在我心头。

      说是出来历练,可到底,也练不出什么来,运气好,能找几个人过过招、结识,运气不好,整日便在那地方游荡。
      只是我却在酒楼中听到了师傅的名字。

      我听到一桌议论此次名剑大会,说是一人无敌手,夺了“莫过”宝剑。
      长髯男子还极为夸张,手脚大开道:“那人是雁北来的,夺了剑本就应该。”
      旁座人仰头大笑:“白兄可是张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长髯男子连连摆手道:“岂会?”摸了摸胡子,复道:“你这厮没亲眼见过,怎会懂!”

      我打听一番,这才知道,师傅年前便去了长安,只是他这次又去了那是要作甚我不知。
      我倒真希望他并非无意回山,而是忙于名剑。师傅武艺自是到了我不可想象的地步,我默默撩起衣袖一角,见那平日里呈青的脉赤色愈来愈深。

      长安,似是成了师傅的故处,去了一次又一次。
      那日我问师兄:“你说人的性子,是不是说变就变?”
      师兄年长,说的话也让人匪夷所思,他大约道:“行行重行行……”
      “与君生别离?”我问道。
      他摇头,却没接着这话,只是看着我,叹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闪,问:“师兄且说。”
      他只道:“你不愿让我说,也不肯让我说。”
      我再没说话,他亦是。
      半晌,我才道:“我睡了,师兄早些歇息。”

      夜间我醒来欲要倒水时,却见烛火通明,师兄摸着一块玉佩,拭了一遍又一遍。
      旦日,师兄走了,留下一封书信。
      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留了曹丕的《燕歌行》,可那娟秀的字明显不是他写的。
      到底是何人写的,我不得而知……
      师兄元宵之日酒后吐言,我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我却见他哭了。

      珍重。
      +++
      我再见师傅,是在扬州城外一家客栈里,他穿着打扮皆不似平日,白衣加身,发只用簪子束起,可见其仓促。
      他身旁还带着一女子,那女子倒是小鸟依人,我细看,长相还不赖,我见过的女子之中算是极为漂亮的。
      我不知应不应上前喊声“师傅”,在我犹豫之时,他却喊了句:“扶桃。”
      闻声我就赶了去,不经思考道:“师傅。”
      师傅打量我一眼,又环顾四周,问:“你师兄呢?”
      我想起师兄走时什么话也未留,他去哪我也不知道,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他跑了,我只能瞒着师傅道:“他去扬州城里买些东西,我在此地与他会合。”

      “这是你徒弟?”那女子蓦然开口,声音竟让我想起扬州城里大爷们逗弄的金丝雀。
      我师傅只是“嗯”了声。
      那女子呵呵直笑,我却不明白她笑什么,那笑容倒令我心头憎恶。

      师傅直直地看着我,却未言语。
      我懂他何意,小心地看了眼他身旁女子,回过来看师傅,却见他十分淡然。
      “师傅……”我犹豫道。
      师傅却明白了,道:“我知道了。”
      “徒儿……不才。”

      气氛有些僵持,我打破这僵局道:“师傅……不回雁北么?”
      我知道他会说:“你先回吧,为师有要事要做。”所以在他言罢,我只是扶手告别。

      只是回了雁北,我却听到一恶讯传来,那相思阁牌匾上挂着白布,所有阁人皆是缟素。阁主已在昨日驾鹤仙去,经脉全断,怕是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风乾师叔说,是阁主自己所为,主阁正门牌匾上放着一竹简,说是阁主之命。
      师叔取下那竹简,翻开仔细阅读,问道:“你师傅呢?”
      我不解问:“我最后一次见师傅是在扬州城外,阁主可是提到了师傅?”
      风乾师叔将风藿师叔叫来,道:“你且速速下山,寻回风菡!”
      我一愣:“寻师傅做什么……”
      风藿师叔眼圈红润,怕是之前落了泪,他道:“可我不知师兄在哪。”
      风乾师叔没多言,只道:“你下山去长安燕子山庄,风菡自会在那里等你。”说罢,他又对我说道:“扶桃……你去把阁主死讯……放出去。”
      风藿师叔突然神情一变,上前道:“师兄……你说要放出去?金陵的人快来了,如今放出去,必会乱套!”
      风乾师叔只是沉声:“这是阁主之命。”

      我将阁主的死放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果真,那金陵散侠会来雁北闹了番,说雁北言而无信,说好的结盟,如今却没了阁主,要他们如何是好。
      风乾师叔这边安稳着这帮子人,那边风藿师叔也来信,说是找到师傅了。
      那日雨下的很大,风藿师叔回来了,我一听说拿了三把伞就跑了出去。天阴,墨云压下来,师傅的脸比起印象中也阴沉无比,唇紧抿,眉目凌厉,多了一层肃杀之气。而他看我的眼神,依旧复杂,但我却似乎看到了无奈与不甘。
      “师傅……”我低着头,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不再看他,却将手中的伞递给了他,他接过伞,什么也没说,从我身旁走过。
      师叔拍了拍我肩膀,推搡着我,把我推到了屋檐下,将伞给我撑开,掰开了我的手,将伞把放在了我的手里。
      他的手,很凉。
      “回去吧……”他的嗓子也是哑的。
      我竟觉得,师叔,也变了。每个人都好像不同了。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三日之后,相思阁将会出现新阁主,风菡,我的师傅,外人口中,他和阁主一样,眉间桃花印。有人猜测师傅兴许是阁主的遗子,还有人说阁主早就认定了师傅做下任阁主。

      我依旧执着于《销魂》,即便师傅再也没说此事,日复一日,山后的桃花林中练剑,在纸上写了无数遍口诀,可几个月后还是无果。
      师傅再也不是以前那般,他该有阁主的风度,他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以前的阁主。举手投足间,我竟又想到师爷爷。
      “天意如此,勉强不得。”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中更显沉稳,语气也更冷淡。
      我咧着嘴,摆出一个难看的笑道:“徒儿愚笨,可就不想停下来。”
      师傅总喜欢不说话,而我也习惯性地在他旁边吵闹,即便被人说是不经之谈,而主动说话的也总我一人:“徒儿到底在山中,没什么事可做,所以只好来练那最后一重。”
      师傅面无表情仿若木人,道:“我本以为你还想着那日为师所言。”
      我笑道:“我在想,可是再怎么想,师傅你……也不会对我说。你是我师傅,这相思阁的阁主。”

      眼前之人,是扶桃的师傅。
      师傅只是道:“你把为师真当师傅尊敬,自是好的。”

      他翩然而去,且余我一人愣在那里,对着桃花,见那桃花树上的桃花掉啊掉。
      我从怀中拿出那木簪子,上面的花纹早已被我弄得不见,刻痕已变得平坦光滑。
      “真是作孽……”

      我转身道:“出来吧……”
      竹林中,师妹钻了出来,头上还扎的有竹叶。自我在此地练武起,便知道师妹一直躲在那竹林里,偷看我练功。我一开始本想把她揪出来,但见她只是看我练功罢,我也就没这么做。
      师傅必定也看到她了,既然他都没什么反映,我也无需多做。
      只是我却看到师妹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师兄……”
      我没有看她,擦着离弦,将那泥土给清干净,却听师妹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苦笑:“你懂什么!”
      师妹哭道:“师兄……你明知无果,何必这般对自己!”
      我停止手上的动作,见她泪眼汪汪,心头纵是万般无奈,可还是讽道:“我即便是不再如此,也不会对你生有情愫。”最后那句话我字字重音。
      扶梨一震,脚步不稳,向后退了几步,可还是咽了口气道:“我只是不愿看师兄糟践自己……至于扶梨喜欢师兄,本就该如此,师妹……只想师兄好过,仅此……”
      “你喜欢我什么……”我冷笑。
      扶梨垂头,凄婉笑道:“当日师兄师傅救命之恩,扶梨没齿难忘……扶梨,喜欢师兄的执着,喜欢师兄平日里说笑的样子,喜欢看师兄舞剑,喜欢师兄对扶梨讲他小时候的趣事。总之,扶梨也说不清,但就是喜欢师兄,如果说得清,那便不是喜欢了……”
      我却再笑不出来,我竟觉得我和扶梨同属一类人,我也喜欢师傅平日里淡漠的样子,喜欢装作不会而缠着师傅,只是,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的那些秘密中,没有我。
      若是兰因絮果倒也无碍,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这事,没有人能强求得来。

      燕子凡来找我了,时隔三年,初见我竟认不出他来,他不复年少时珠缨宝饰,华服羽冠,反倒衣衫褴褛逍遥无比,我还以为他是丢了银子,只好在江湖上流浪,他却说他是故意穿这些,谁知道他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他也是刚巧路过此地,所以也就过来看看我罢了,我问他去往何方,他说要回长安,我问为何,他说他叔父去世了。
      燕子白,或说是燕子盘,死了。几个月前,感了风寒,一趟不起,初春时,没熬过来,江湖上说相思阁阁主清莲死了,紧接着,他叔父也死了。
      燕子凡问道:“听说你师傅是新阁主?”我点头应是。
      燕子凡咂了咂嘴,道:“我就知道。”
      我问道:“你知道什么。”
      燕子凡笑道:“前阁主本就待你师傅不一般,再说你师傅武艺不是盖得,‘莫过’都被他抢走了,想都不用想,这阁主就是他的。”

      我只笑,燕子凡往那石凳上一坐,靠着石桌眯眼问道:“因何发笑?”
      “我笑你知道的太多分析的太透彻了。”我放下剑,也坐在身旁石凳上。
      燕子凡不续说,只是道:“你这剑怎么豁口了……”
      我这才注意到,离弦豁口,也就是缺了一小块,道:“无意所致。”
      燕子凡捻起一片树上刚落的花瓣,放到面前又将它吹走了,颇有孩子气,他笑道:“既然豁口了那就扔了再换一把吧,不如这样,我找人帮你做一把。”
      我看着他,笑道:“天下竟有如此好事?”
      燕子凡摸了摸后脑勺,道:“其实我来,也就想讨一方药。”
      我笑道:“你说。”
      燕子凡倏然间面色凝重,“我现在就如芒刺在背……你可知,十日长卧散的解法。”

      我自是听说过这种东西,十日长卧散,就如其名,一开始不会出现症状,但连续服用五次,每两日一次,十五日之后,人会感到四肢无力而瘫痪在床。这种药不会置人于死地,但却能让高手成为废人,故与臭名昭著的长安散齐名。
      可说起来,这种散因为需长期使用,所以一般很少有人能上当,除非是至爱或至信。而这种散的解药,我也不知道,毕竟阁内人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这种东西,所以不知道这散是什么做的。
      “你中了此散?”我冷声道。
      燕子凡眉头却是皱的很紧,语气却是漫不经意:“不瞒你说,今日是第十三日。”
      “还真蠢。”我擦着剑道。
      燕子凡眼角一抽,道:“我都快废了你还这么说!都说长眉秀颊的人好做买卖,到你这怎么不行!”
      都是中了毒的人为何还能如此淡然,我还真弄不清楚,道:“无药可救。”
      燕子凡听了倒没惊讶,反而是许久的安静。
      我抬头看了看他,见他面色平静,然后挤出了惨兮兮的笑容,道:“你骗我的吧。”
      “我骗你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解,不过我听阁主说过,兴许他知道。”我是听他说过,却也没追问那么多,而我幼时问他是否知道如何制此散,他没告诉我反而说什么处处小心之类的话,看那样子似乎知道。
      燕子凡惊道:“真的?”
      我点头,接着我看他喃喃自语:“他真没骗我……”
      我问道:“骗你?”
      燕子凡只轻笑道:“你不认识。”
      我也未追问,只是道:“谁给你下的?”
      燕子凡未答我所问,反倒说:“你可随我前去见你师傅?”
      我未动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却想问,你怎会寻到我相思阁。”
      燕子凡嬉笑道:“昨日我偶观星辰,掐指一算,算到福星正坐此地,我便鞍马舞长鞭赶到此地。”

      ……

      如今忆来,我还能记起燕子凡当时的兴奋,或许我不应带他去见师傅,又或者是说我当日就不应跟着师傅去长安。
      我到底是对燕子凡愧疚的,无论站在哪个人的立场。
      见我停顿,未往下讲,楼高见我不语,便道:“师傅带他去见阁主了么。”
      我席地而坐,低声道:“我带他去见了,而且阁主也说有药可医。”
      楼高也抱了木头来,点了火,问道:“那他后来如何?肯定是对师傅物以答谢吧。”
      我的拳头禁不住握紧,有时我在想,若是我死在那,会不会更好?
      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日……”

      那日,我带燕子凡去见了师傅,师傅听说燕子凡中了十日长卧散,并未惊讶,我料想他肯定知道解法。
      师傅果真说道:“我曾有幸知道这种散的配方,至于解药,我只知道春水旁有一味野生甘草可暂时压制,只不过这甘草离了土小半炷香的时间就死了。”说罢,看了我一眼。
      我一听,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燕子凡扶住了我,道:“怎么了?”
      师傅沉声唤来了扶茶,让燕子凡在阁内先行住下,还说解药他会告诉我,让我带他去。
      燕子凡诚恳道了声:“多谢。”我看他侧脸笑颜,张口欲言,只是顺着目光却见到师傅转过身去。
      师傅是故意的……
      待燕子凡退后,我冷言冷语:“师傅……你忘了那春水,是过不去的。”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后背直直的,整个人像铜铁般立在那里,听到他说:“你跟他从绳梯那去,我跟你们一起去。”
      我无力笑了笑,道:“对……会过去的……会。”但是我不知道,过去了,我死自是无碍,可不知燕子凡他还会不会活着,“没有其他法子?”
      他到底是无情的:“没有。”
      真是把人逼到绝路。

      晚上,我到燕子凡房间,见他擦着剑,他见我来,倒了茶水。
      我见他擦得专注,收剑时也十分细心,将剑挂在了床头,这样下来总觉得不是他的作风,我留意到那剑刃极为锋利,而剑鞘花纹也有磨损,便道:“你何时习惯用剑了。”
      燕子凡指了指他自己,笑道:“我啊……”他坐下来,却喝了我那杯茶,道:“拿剑毕竟轻巧些。”
      我掐着手,生疼生疼的:“明日……就带你采药。”
      燕子凡爱笑,道:“麻烦你了。”
      我有些手足无措,他这一笑笑得我思绪极乱,见我神情恍惚,他问:“怎么了?”
      我也倒了茶,用说笑的语气道:“如使这药无用,你会如何?”
      燕子凡一愣,后又低下头,把玩着腰间玉佩,道:“让我成天躺床上,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
      我又追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燕子凡摆手笑道,不过又道:“也是……我还要去扬州一趟。”
      “扬州?”
      燕子凡答:“我有些急事,到时候必须出手。”

      我大概明白燕子凡为什么执着于解药了,只是如今想起来,又不明白。他到底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而他临死前扔给我的那块玉佩,让我去扬州交给一个人,我也没有做到。我不知他想说出谁的名字,又感叹老天不肯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最终所愿也未达成。

      楼高叹气道:“他死了……”
      我点头,加了点木材,火烧得更旺。
      楼高吸气,问道:“不过,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冷笑,想起那人对我说过得去,便像个笑话,我还记得我指着他撕声道“你在哪”时,他脸上如往日般的淡漠。
      我道:“他本就知道……”
      “他?”
      我未回答楼高那个他是谁,从始至终,我就未谈到那人。
      或许那人就算好时头,燕子凡提早发作,进退两难,而那个采药也只是借口罢了,他只是希望,燕子凡死了。
      到底是什么仇,我不知道,一直到现在。
      我还记得,燕子凡跳下去的果断,笑得极为自然,只是他的心,定然是不甘的。我嘲讽,没有他的气魄。

      从山上上来时,我果真看到了师傅,没有哭,我第一次向他吼道:“你在哪!”
      他从未有过情绪激动的时候,此时也只是转过身去,冷然道:“这种散,既然下了,就解不了,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
      “那当日,为什么还告诉他有药可医,为什么现在又站在这里……”在我看来,无论他说什么,皆是借口。
      他是可怕的,总是拿谦谦君子之气来装饰自己,但实则铁心。

      “我……到底于你,算什么……”我眼前朦胧,却还是吸气清嗓子道:“为何要教我这雁北人都不曾知的心法……只有阁主才能修的心法。”
      我竟感叹此时,为何我如此淡然,我说起胡话,即便是我心中疑问重重,什么都不知道:“师傅,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他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速度之快我只觉一股冷风,眼前一闪。
      他出手不留任何情面,招式正抵我死穴。
      他要杀我……

      比起心中的痛楚,我更多的是不解。从六岁我拜他为师,到后来他教我读书识字,授我武艺,甚至是其他门人都不知情的铭骨心法,我不知他为何这般做法,教我只有门主才学的心法,将我养大,最后又把我生生推开,而那日燕子山庄为何又对我说天意如此。
      他到底在谋划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的谋划算是结束了,所以此时参与之中的我也没有了意义。
      于他,我是毫无保留,在我看来,我只是忘记了自己是谁,是哪里人。

      人说,命如飞絮轻,平生似烟柳,最为悲。可在我看来,哪有什么最为悲。
      过分执着的人,往往无生,但却能活得痛快。

      想了这么多,我的脸终归还是平静,他的剑也渐渐放下,可我依旧在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他的脸犹如山下潭水波澜不惊,连那双眼睛也还是平淡无比。
      我将离弦从剑鞘中抽了出来,刺耳的拔剑声此时却意外动听“师傅不想让莫过沾血,这我知道。”,我拿着这把短剑,从剑柄一直看到剑尖,豁口愈发厉害。
      小时候这把剑我是很难掌控的,慢慢的,这把剑对我来说,越来越短,越来越轻,就如我俩这师徒之情,也越来越让人觉得微不足道,轻如柳絮。我弯腰掀起衣摆,轻声道:“所以……我来。”

      人说妹喜撕帛,此时我竟也喜欢。
      眨眼一瞬,他已经不见了。

      不想见的事却总是纷至沓来。
      旦日,山下传来的消息,说是大师兄,死在了战场上。
      外世动荡,师叔上了战场,没有人知道为何,我也没有想到,那日苏州竟是最后一面,那封书信,我也落在了客栈里,无奈,世上没有后悔药。
      风乾师叔将自己关在房内已经四天了,我料想他定是悲痛欲绝,所以也没有去打扰他。大师兄生前最喜欢弹琴,师叔五天后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琴抱走了,人亡物在,供生者怀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这个秋天的雁北格外清冷,相思阁门前的尘土好久没有扫过,花是谢了又谢,却也无人理睬。师妹站在销魂偏处,望春水急促流去,回忆说:“我也好久没见过师傅了。”
      风藿师叔,也下山了。

      什么时候,这雁北也就没人了。
      我摸着手中离弦,那口子越来越深,我心一横,将剑扔到了悬崖之下,丢下去,就再看不到了。
      “师兄!”师妹惊道。
      突然之间,我想下山,去洛阳看看,我俯下身子,向那河投了石子,道:“这河,据说源头在洛阳。”
      ++++
      扬州见不到草木扶疏,深辙倒是极多。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再不会修《销魂》,只是,那句话却总是在我脑中徘徊。每当练剑,我的手也就忍不住走上了这路子。
      参商乱空安能忘,短长缠痴何铭骨。心法需心境,心境应心法。
      何铭骨?太多了。

      我在扬州四处打听燕子凡要找的人,一直到这年冬至,我在城西一宅子内找到了认识这枚玉佩的人。不过,我见到的却是个老人……
      那老头子说,这宅子的主人离开有半年了,他是人家找来看宅子的人。
      我问他,那人何时回来。那老头子说,那人把宅子赠给他,连东西都没带走,可见其仓促,怕是不回来了吧。
      我又问他,他可知燕子凡,那老头子向我打听了长相,接着摇头说,未曾见过。我心中生疑,问他为何知道这玉佩,那老头说他只是无意中看过一眼,其实他上年纪了,老眼昏花,看不清了,只是觉得像。
      我想,兴许不是这家吧。

      我在东边打听一时,未找到,这西边宅子也未找到,再往北边走,一直到次年立夏,还是未找到见过这玉佩的人。
      与之同时,我无意从他人口中听到师叔的消息,说起来也可笑,师叔他输给一世家小姐做了女婿。
      我夜里潜行到那小姐府上,找到了师叔住的房子,我卖着碎步翻窗而入。
      师叔也未想到是我,反应之中来了把到家刺,被我接住,他一见是我,也着实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我将那暗器随意扔到了桌上,坐在摇椅上道:“我有些事要做,我还想问师叔怎么成了这府上的女婿。”
      师叔未回避我这问题道:“不瞒你说,我决定娶这李家小姐为妻,过个清闲日子。”
      我笑道:“瞧你没钱没权的,人家怎会看上你?”
      师叔挑眉笑道:“你还真别说,我就是有这运气,我们这叫缘分,你懂不?”
      我敛笑,又道:“这事儿要不要回雁北对大家说。”
      师叔背向我,摇摇头,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只能如此。”
      “救命之恩?”我连忙问道。
      师叔未多做解释,反倒让我不要追问,转开话道:“阁主如何?扶梨怎么样?”
      我一愣,与师傅算是决裂,就算放在往日他如何我怎会知道,我总归是猜测不到。
      昧着心,我颔首轻声道:“还好吧……也就是老样子。”
      师叔盯着我不放,半晌才道:“我……算是放下了,你什么时候学学我。”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有脚步声传来,我不好多留,临走时向师叔道了声“什么时候回雁北看看吧,后会有期”。
      自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师叔,只听说他们越了洋。
      总会有些事你不晓得。

      在扬州未找到人,我便北上,我在犹豫要不要将这玉佩交给燕子山庄,可见燕子凡对此都十分保密,我也就未如此。
      这次的名剑大会是在秋日,我也是闲来无事,也报了名。这次胜者奖励是轻狂剑,比起同样七尺宝剑,据说这剑要轻上许多,削铁如泥,是燕子白生前所造,此次作为这次比赛的奖项。

      我听说朝廷也会派人来,派的人大多是从江湖上请来的,今年昆仑还会派人前来,江南七恶、峨嵋、武当也会派人,各方游侠好汉,凡是钟情于剑的,无不汇聚此地,即便是今年的奖励不如往年丰厚。燕子山庄铸剑之最的燕子白病逝,再无有及他者,他日也只能屈就。

      我到城内驿站旁一家打铁匠处让他帮我打了把细剑,虽说与往日手中剑差远,但是连日赶做成这样已是不错。仔细考虑几番,我将燕子凡的玉佩挂在了剑柄处。若是有缘,那人必会知道。那燕子山庄的人看到也未有所反应,我想这玉佩定是燕子凡和那人之间的信物。

      来参加的人都是住在燕子山庄所供的客栈里,每人皆是一间小厢,我也是在这时听说此次大会华山长子花里泽依旧前来为名剑。那花里泽虽面容清癯,可目光淡泊举止板正若泥塑木雕,而与他一同前来的是之前师傅身旁的女子,听人说,她乃华山掌门的大千金花里璇。
      我想起师叔曾说的华山大小姐,不由心生笑意。
      那女子见我一桌素食,唤人请我去同他们一桌,我未应只答谢,拂袖而去,可身后却听华山门人高声道:“燕儿飞至销魂处,长卧不安可叹悲。”
      我转身,见花里璇睁着熠熠大眼,也在看我。
      那华山门人又说:“百花定有绝迹时。”见我未动,那人继续道:“公子还是随我来吧。”

      这只是普通的饭桌,桌上无人多言,饭后,花里璇约我后院小亭一聚。有约必谢,我也便去了。
      这江湖上的事,我也是了解不多,过去也算是与世隔绝的日子,而让我不解的是花里璇和师傅到底有什么关系。
      花里璇格外认真,她说话温声细语,在我看来怕是装的:“我对你师傅一直是念念不忘。”
      我不发一语,外人看来,向来寡言。
      花里璇的眼神有些复杂,复而笑声溢出口,道:“为何不言?”
      我含笑道:“恕在下直言,姑娘这话不应在我面前讲。”

      我不明白这花里璇为何这般,就为了一个男人?还可能是并不爱她的男人。
      这日约我来,她必有话,我知并非如此,也就留了下来听她道来,看她到底想说什么。
      花里璇唤身边小童给他倒了杯茶水,摸了摸心肝处,垂眸淡笑道:“我还真是讲给你听,这心里……”
      然后我就听到她说:“才痛快!”
      我未听她多言,只留一句:“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何干,姑娘还是给我师傅讲去吧。”背身而去。
      她没再叫住我。
      只可惜若是我思绪如我所为般洒脱,那真好。

      我出门时见到了花里泽,花里泽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点头道:“久闻。”
      他这话是客套还是真是如此,我不知,可还是向他道:“我也是。”
      我是客套。

      花里泽不愧为华山的公子,剑法毫不逊色,与相思九诀比起,我竟觉得他使得剑更为潇洒漂亮,但他却迟迟未打下淮名扬,淮名扬算是老江湖,他使双剑灵活多变,融合多家武学,确实是个难敌过的对手。
      那日晚,我起身去外面闲逛,偶见花里泽,他和我在茶馆小续。
      花里泽的声音总是毫无起伏,这样的人就如同阁主一样难知心,只是阁主藏得更深罢了。
      花里泽再深,却还是能从他的行为异样看出他到底是喜是悲,久而久之,便会发现他是个偏执的人。
      这样的人,我也就见过这一个,而且也只是几面罢了。
      没有切磋过,有些可惜。

      几日后,名剑开,八方剑客来此,我一路顺风靠的便是九刺,若说此次最大的对手便是那华山的花里泽、江南的淮名扬、朝廷的李子剑,只是却在决战之前,发生了件不可思议的事。
      像淮名扬这样的人,也是马有失蹄。

      李子剑退赛回了开封,淮名扬死于中毒,花里泽行踪不知。
      没有了对手,过五关斩六将,格外轻松。
      只是,淮名扬武艺高强,死于阴毒,实在匪夷所思,是谁给他下的毒,不得而知,一直到后来也没查出来,不过我却知道是何人,因为我也中了毒。
      那个人是真的不想让我们活,他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轻狂剑,但可能是仇,可能是情爱。
      我未发觉,只因我中的是长安散。到底何时下的毒,我也不清楚。
      就是如此,一个人武艺再高深,也奈何不了别人暗算,又偏偏是毒药,若知晓,那便是神,未免太玄幻。

      我是在场上发作的,发作时血气逆转,我被对方一名弱将打得连连后退,发丝被那人削了一撮,连冠也散开了。
      我从未想过要使出他要教的心法,可此时却不得不如此,只有这样,我才有赢的希望。
      即便是我知道,即使赢了,我可能也拿不到那把剑,但我也不希望别人能得到。
      那把剑,我从来到这就知道,见的第一眼就清楚,我拿得起。
      “小将,莫要嚣张。”我笑道。
      凉风起,剑气忽声,银刃白光。既然出,那便要招招致命。
      名剑没说不可以杀人,我也不惧杀人,来时便签了名,只是很多剑客不屑再沾血腥。
      我是赢了,但却赢得颓唐,我在想,若是花里泽淮名扬在,我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趣。
      剑入腥土,我觉得有些难拔,罢了我也得了轻狂。
      众人离去,唯有花里璇。

      远处,花里璇的脸有些扭曲,我走过她身边,轻声道:“你还是失算了。”
      我走了几步,却听花里璇尖声邪笑道:“是么……”
      或许是吧,或许你想得更多,可我却不在乎这个。
      “先坐着吧……”花里璇叹了口气,接着又叫身边人取了样东西给了我。
      我疑心道:“又是什么毒药?”
      花里璇勾起一笑:“不是。”

      “花里泽和淮名扬是你下的手?”
      “是。”
      “花里泽可是你的亲哥哥。”
      “他必须死。”
      我没有问为什么,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

      那东西我还是扔了,却又听到她说:“长安散的滋味如何?”
      关于长安散,有这样一句歌谣。
      “长安散,报长安,长安一去只无生,黄泉路上君慢走,我且愿与归长安。”
      传说这是一医女为了报复负心汉而配的,后来这方子便在江湖上流开。
      我仰头大笑道:“你应该给风菡去。”
      “可我连近他都难,那就施在他徒弟身上好了,也就是看看效果。”花里璇笑得格外妩媚。

      我默然想起燕子凡,那日也忘了花里璇托人说的话。
      “燕儿飞至销魂处,长卧不安可叹悲。”我念道,忽然向花里璇身旁人动手,拔出了她下人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花里璇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可对我来说,却似乎将这多年的迷雾点开了,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
      她丝毫没有要死的觉悟,反而癫笑,有些慎人。
      我听她说:“众人皆以十日长卧散无解,殊不知这长安散配上那甘草便是解药,正所谓以毒攻毒。你师傅当年中此散,还是我被他所骗偷了解药给他。哼……他竟不知好歹离去。”
      说到这,她惨然一笑,就像是女子被人抛弃般的落魄。
      我无权去说孰对孰错,我也只在乎燕子凡的死,风菡的迷。

      花里璇神情恍惚道:“燕子凡的死,还有那燕子白,绝非偶然,而你师傅却是罪手之一。”
      我握剑的手紧了紧。
      花里璇接着道,怕是连死都不怕了:“信不信由你,别以为风菡有多清白,亦或是你们相思阁。”

      相思阁,他们都说相思阁人没有愁。
      奇香还醉酒,平生望四合。

      她的眼睛无神而颓败,“枕瑟,清莲,风菡……你们雁北就是一副名士风流的样子,但实则心有多绝,也只有外人能体会到,相思剑道,不是招招夺命么。”
      的确,相思剑道,招招夺命。
      风菡给我说过很多次,勿要伤人性命,真是讽刺。
      只是如今,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冷声问道:“长安散的解药。”
      “解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睛通红。
      我想起方才她说的话。“长卧散?”
      花里璇苦笑道:“你错了……这长安散的解药若是十日长卧散,你觉得,它还会被世人称长安么。”
      长安啊长安,那便是一觉不醒。
      临死之前花里璇说话也不肯放过我:“你以为风菡当初是真心收你为徒的么?他……他到底还有谁没骗过……”
      在我神游之际,花里璇道:“即便你杀了我,你也得不到解药,你刚才运功破了《铭骨》,你看……你的眸色都红了……看看你的手腕吧。”她倏然拔拆自尽,我没来得及阻止,见她死在了我的面前。
      她死在了我的身旁,倒在了我的腿边,她张口说话,虽说已经说不下去了。
      “风菡啊风菡……我是真爱你啊。”

      死不瞑目。
      我合上了她的眸子,心里想着,风菡那样的人,还会怎样。
      师傅啊,你骗得人真惨。

      花里璇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风菡?这并不可能。而花里璇为什么知道《铭骨》,我还是不知道。
      这世上有什么对我来说,有什么不是谜,不用猜?

      我又捡起地上的东西,放到了嘴里,和着沙子,服过半刻,心里好受多了。
      我掀开袖子,确实变了,变成了墨色,应该是因为中了散的缘故吧,至于眸色,莫不是走火入魔?

      不管了。
      轻狂,是我的。

      终于快完结了貌似是我这一年来唯一写的这么长还完结了= =!!!!!!!!!!!!
      PS:燕子白[字般目,又名盘(BAN)] 清桦[字莲]。

      +++++
      “长安散,报长安,长安一去只无生,黄泉路上君慢走,我且愿与归长安。”
      花里璇等的是我,风菡的徒弟。风菡也不知对她如何,也是,连相思阁的禁法都对她说了,那还有什么不可能说。

      我觉得有些冷,也不是什么心冷,就是觉得外面冷,深秋的天,横风肆意。可我在屋里头,生着火,还是觉得冷。
      我想,大概是长安散开始起作用了,只好运功暂时压下去,让大夫给我扎针,吐了口黑血,心里舒服多了。

      外面华山那边派人来捉我,还有人料定说是我杀了淮名扬,更悬乎的是,就因那花里泽是个断袖,有人就说我是藏了那花里泽,花里泽为我而给淮名扬下毒,与我私奔了。
      我也就纳闷,我和那花里泽也算是第一次见面,有多大的可能一见钟情啊。
      总之这次,我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毕竟之前我曾和花里泽一同吃过茶,明目张胆,我拿了轻狂剑后,比武场上也只有我和花里璇。
      不是我,还有谁?我也不否认是我逼死她的,若是她不自尽,我也会让她一剑穿心。

      那大夫却看不出什么病来,我摆手给他点碎银子让他走了,想着还是回雁北好了,凭着相思阁,我也许还有解释的余地,或许还能解释清楚,虽然说也没什么把握,但至少可以证明花里泽和我没有关系。

      只是我没想到,出了门,却与师叔碰到了。
      我自是喜的,只是没想到师叔拿着剑的手往我胸前一放。
      我敛笑:“师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和我回去。”师叔面无表情道。
      我此时也就想问问:“然后呢?”
      “交到华山掌门手里。”师叔皱眉,沉声道。

      “再然后呢?”
      “听从他的发落。”

      我笑了,却又叹息道:“可以听我解释么?”
      师叔却依旧是老样子,道:“回去再说。”
      我想了想,许久,答应了:“好。”
      好吧。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我没有回雁北,反而被人追杀到扬州。
      师叔被我杀了。

      那夜,我也是疼痛难忍,身上烧得可以,师叔看我这反映,将我扔到了河里却还是没降下来。印象中,他好像问我如何,然后就来了一群人,我总觉得,他们好像是来杀我的。
      我也是神志不清了吧,产生幻觉,然后也分不清了,就动了手,而我杀了谁,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应该是没有活口。

      我没想到会杀了他,我也真的没想到他死了。甚至是杀了他后,我也不知道师叔死了,死在我的手里,一直到后来同门追杀我时,说我杀了师叔。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是我动的手。

      我好像是动了手,因为我出来时,身上没有了轻狂剑,反而是拿着师叔的剑。那剑我很清楚,师叔的剑上有串铃铛。
      似乎真的有血。

      后来,我也杀了华山长老,他要杀我,人就是这样,决斗,不死就是别人死,而我也不想死。
      我的头发也开始花白,我也不知为何,这一路我也问过,这长安散会如何,他们都说中此散,命不久矣,面上看也没什么特征。可我也这么小半年了,到了第二年的春至,我还是没有死,只是头发白的越来越多,当时也只是心烦,也是,哪有人自己会认为自己走火入魔。

      我携轻狂剑,匆匆离开江南一带,买了斗笠草帽,撑船跑到了洛阳,找了家小客栈住下。
      面纱下容颜未变,只是由最初潘鬓逐渐变为鹤发。一怒之下我掀翻了那张桌子,不再看铜镜中的那张脸。内心火气丛生,鲁莽急躁,肝火不下。我卷起一撮发,依旧是白的,而袖下经络,却是黑的。
      我想起花里璇所言,什么长安一去黄泉路上……
      我怕死,却又不怕死,师叔是我亲手杀的,他确实死在了我的剑下。
      人既然都杀了,还谈什么愧疚不愧疚。

      从洛阳到雁北,路上死了几匹马,扶梨也算是从这跟了我一路,她让我莫要回门,我也确实回不去了,一路上我走的很快,生怕遇到人。
      人这辈子总有些事要做,你做的,也只能你做的,别人替不了。此行结果,生死,早已无碍。可拔剑的一瞬间,我还是在想,师傅会不会给我立个坟。
      我知道,这只是痴想,但有时候想想,还是觉得挺美的。人若能沉醉于梦,不见得不是好事。

      可到最后,我会被扔下销魂偏处,和燕子凡一样的结果,望月崖下,沉尸春水,一去再不回。
      只是,就像我没找到燕子凡要找的那个人,我没想到的太多。
      我这辈子,都不知道风菡在想什么。

      风菡到底发怒没,我总觉得他没有,又好像是:“为师自十五年前收你为徒,不是让你杀同门师兄弟的。”
      转眼已经十五年了,我这人不记日子,自是没他记得那么清。
      我张口就否认,有些害怕。

      人群中有人说我偷修相思九诀,我现在才明白相思九诀和相思剑道什么关系,我也觉得我挺冤的。
      看着风菡,我心里很想骂这个已经断绝师徒关系的师傅一句:这辈子真是栽到你身上了。

      心里乱,有害怕,有猜测,有怅惘。
      那时候,很没骨气,挺想哭,但丢人也哭不出来。
      高台之上,距离挺远的,其实他听我说完就好,说完然后我自杀。
      我不想死在比自己弱的人手里,更不想乱剑中死去,死的时候还是跟当年逃难似得脏兮兮。

      一时间,我发觉我对当年往事,我的娘亲姊弟已经淡了印象,他们长什么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我这辈子好像一直在围着风菡转,转啊转,转个不停,都没停下来过,连死,都是死在他的老相好手里的。
      我想说,风菡啊,我这辈子都赔给你了,你为什么连听我解释也不肯。
      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是我杀了人。

      我也挺对不起师妹的,如今也只能希望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有时候我也挺烦她的,因为她也有秘密,她为什么要学武,为什么每次对往事难以启齿而带着怨恨。
      帮人分担也不成,也只能傻乎乎愣着。

      本来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徒儿……还有好多话……想要说。”
      我想说,师傅我其实离不开你,平生两人,不会有师叔他们的掺乎也不会有花里璇那样乱七八糟的人,我还想说,我原来有断袖之癖。
      你也算拒绝了我,可我还是放不下。

      我其实……真的放不下。
      但你就是不说话,沉默寡言的。

      我也挺没心没肺的,对师妹师兄亦或是师叔,如今想来,倒也没什么想念的,与他们一起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亲切。
      不奇怪,口色不一,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不过也是和风菡一样的冷情人。

      我发现我看到他们乱哄哄的,就心烦意乱,有些不受控制想要动手,这种感觉挺让人胆颤的。
      我就觉得我好像不是我了。
      杀同门,的确该诛。
      可我不想死在别人的手里,还不如死前让他们见识下我的身手。

      有人用这两个词去形容雁北的剑法——求意,翩然。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我明明应不想这些,可岁月还是逼我老去,让我回忆。
      老去?说到底,当日我头发白时,也算是老了吧。

      我只讲到燕子凡,大师兄的死,师叔成亲,其他多余的事我未对楼高讲,他疑问我未答。
      楼高既已成,我也不再留。他临走时,我只嘱咐:“既着素衣,莫踏风尘。那心法,你练也好,不练也罢。若是练了,断不可破最后一重。他日若学成,便是雁北人,且不要传给外人。”
      楼高不解问:“为何不修《铭骨》?”我想起那人的话,给楼高重复了遍。轮到自己说的时候,竟发现酸楚不减。

      楼高皱起眉头,喃喃道:“这……徒儿似乎在哪里听过。”忽然间他竟好似想起了什么,眼镜突然瞪大。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说了话:“徒儿不是有意诓骗师傅……”我只觉得灵台跃动难以自控。
      楼高不确定般看我一眼,竟跪在地上,犹豫道:“当年有人送我至此,说什么此处我便可以寻得师傅。稍纵即逝,若那人不肯收我,就念出……”

      指下离弦轻,平生愿莫过。我又想起当年重归梓里之时,那人曾说的话。
      楼高若有所思,皱起眉头,从他那我不曾见翻过的大包袱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当真是熟悉。
      听说,“莫过”自锻造之后,就未曾出鞘过。
      我未接过它,只是道:“你带走吧。”

      楼高却未动,问道:“那玉佩呢?”我问:“你问那玉佩作何?”
      楼高若有所思道:“徒儿如今也要去江南看看,算来也有二十年,徒儿想看看,到底能不能寻到那人。”我摇头道:“我当日找过,那人不在扬州,他走了。”
      楼高挑眉问:“走了?去哪了?”我自嘲道:“为师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叹了口气:“不过,那玉佩你拿走吧,兴许有生之日,还能见上。”
      我仰头,看了看天,叹道:“你还是要等上些日子。”
      楼高问:“谁要等?他么?”
      我摇头,说是女子。

      楼高走了,我又是一个人。
      那日他留我身上的书信,我反复读了几遍,终是释怀,他说的也无疑就是那几句,可虽说对我重复了这么多遍,但憾的是我悟性来的太迟。
      这地方,如今看来,还真是别有洞天。

      远处,春水不歇。
      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吹笛子,想要去看看,不过也罢,在这呆久了,也懒得出去了。

      总觉得转眼间,石枯松老,也不知故人是名满天下?或是孤身只影、与世沉浮?今朝心中唯有一句“别有销魂处,别有销魂时。无人寻他归处,无人寻他痴梦时。”
      这话念了多少遍,我竟数不清。
      手探入衣衫,覆上那早已光滑掉色的木簪,却说不出那人的名字,只能在心中默念。

      +
      正所谓:藕丝红豆恨别梦,琼花春水悄入东。望月崖前魂飞絮,空留碧涧叹无生。告世人走了这路就莫要回头,且因回眸见故人在后,眨眼一瞬他在前,再跟不上,这种捉摸不透的人,不如不见、不想、不忆。

      既着素衣,莫踏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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