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云汜

15、石坊诡谈·猛蝠拍门

　　石坊城如其名，整座城邑犹如巨大石磨坐落于群山的拥趸间，一望无际的浓雾如棉似絮地笼罩着城郭，城门微敞，偶尔泄出市集之声，还算热闹。

　　周涣进了城，找了个面摊，点上碗馄饨。

　　他对馄饨有种别样的执着。幼年丧母，别家逢年过节包馄饨，唯自己家还冷冷清清，后来流浪，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拜入无名山后掌火师兄对白萝卜有种异样的执着，更无缘吃上其他珍馐美食。

　　起初周涣并不嫌弃白萝卜，觉得能吃就好，但吃了几个月换谁都受不了，见到白萝卜就反胃。他委婉地向厨房反应菜品单调，掌火师兄自幼立志当厨神，大呼英雄所见略同，几样小菜确实限制了他的发展，周涣满意极了，于是第二天饭席上出现了：炸白萝卜、煎白萝卜、炒白萝卜、炝白萝卜丝、红烧白萝卜块、水煮白萝卜鱼……

　　“哟，道士还吃馄饨？”面摊老板一下认出他是外乡人，并不行动，嘲讽道。

　　无名山虽奉黄老思想，但隔世已久并无酒荤之禁，再说了，和尚都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道士为何不能吃荤腥？他是正一，又不是全真。周涣腹诽，又心想老板娘诚不欺我，此地着实排外得紧。

　　他性子柔顺，假装没有听见，又问：“有没有鸡蛋？”

　　“没有。”

　　他抄手过去，拿起菜篮里的一颗蛋，道：“怎么会，你看这个鸡蛋就长得很漂亮嘛……”

　　老板一脸很不想加蛋的样子：“哦。坐回去。”

　　他满意地坐回去，一个熟悉的东西闯进视线——占卦算命风水啥都会，六旬老人自力更生，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老神棍如临大敌，犹如被点燃的窜天猴滋啦一声窜开，嚷道：“你别过来啊！贫道长得不漂亮！”

　　他没注意周涣横出来的腿，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但关键时刻还是护紧吃饭用的道冠，分外滑稽，啼笑皆非，周涣本质是向他问路，并没想着耍人。

　　老神棍戴好道冠，听到他问城中可有什么道观，瞪直了眼睛道：“你去道观干什么？要喊什么师父师祖等长老罚我？呵呵，我可是自学成才，上头没什么长辈，你算盘落空咯～”

　　周涣故作深沉道：“是么？可贫道分明记得大晁律法规定，若有人以道教名义招摇撞骗，只要是在朝廷有登记的道观，观主均有权代官府处罚这类江湖骗子，肃清业内环境……”

　　“江湖骗子”睁大了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眼，捶腿笑道：“嘿嘿，小老儿心直口快说了糊涂话，小老儿已经知错了，还望道长大人有大量不要介意。”

　　周涣吹了下小指的灰尘：“这个嘛……”

　　老神棍笑得愈发殷勤，哭泣着求他看在他一把年纪还要营生的份上放过他，并举起四根手指头对天发誓，坦白几年前进班房吃过一次亏。他比划出腰那么粗的圆，说鞭子有那么粗，一招下来半条命都没了。

　　呸，谁家鞭子有腰那么粗，那还叫什么鞭子，怎么没把他抽死？

　　不过见他左一个知错右一个悔改，周涣已不打算举报，只是这道观还是要寻的。

　　老神棍心头一紧，忙问到底要干嘛，周涣正要说出此行目的，旁桌传来咳嗽声，从桌后走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对他拱手道：“咳咳……道长是寻下榻之处？老汉家中有闲屋，只是久不居人有些不周，小道长来下榻吗？”

　　周涣面上一喜，连忙开口道谢，街对面的酒楼钻出来个小伙计，呼喊老汉快些把菜运过去，老汉约定待会儿再叙，便赶着牛车过去。

　　老神棍跟王八似地瞭望他的身影，周涣打趣道：“你怎么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跟见到瘟神似的。”

　　老神棍咽咽唾沫，语重心长道：“石坊这屁大点儿的地方没什么道观，客栈也都倒闭干净了，没可以下榻的。青涯道长，是叫青涯对吧？我看你比较面善，跟我有缘，这才好心劝你——别在袁家宅子过夜，最好连石坊也别来，有多远走多远。”

　　周涣眼前一亮：“你说那是袁宅？”

　　“对啊，怕了吧。”

　　周涣点头拍掌：“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没救了，没救了。”老神棍摇头道：“只要来石坊的外人大都失踪了，去袁宅的更是全都不翼而飞，我好心劝你，你还执意送死，别到时候给你收尸都收不到！”

　　“贫道路上也遇到过乡民，可他们明明有的说都是给山贼野熊拖走的，难道另有隐情？”周涣冷静道。

　　“呸，这你都信！是那为什么遭殃都是外乡人？都是吃米吃面长大的大晁人，是山贼护短只欺负外地人，还是熊觉得外人肉比较香？这年头山贼和熊都不搞地域歧视了！”老神棍吹胡子瞪眼，“也不是没有不信邪的人，跟你一样要调查，结果还不是失踪了？袁宅频繁出事，官府起先也觉得奇怪，插过手，但谷老头死活不认罪，又找不到尸首，只好把他放了，失踪案都成了悬案，现在都还没破案呢。”

　　周涣转了转眼珠，师父只是让他来石坊除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事情交代，好不容易发现这么个惊天大秘密，只觉得有趣，恨不得尽快去那个所谓的袁宅调查清楚。

　　老神棍见他眼睛亮堂，明白没劝过来，感慨好好的孩子说傻就傻，属实作孽，痛心疾首地递来一个瓷瓶，跟看黄泉路人似地叮嘱道：“这是黄鳝血，涂在门上，深夜你想见的东西便来了。”

　　老汉驱车回来，周涣上前迎接，得知老汉姓谷，是袁家宅子的守宅人，主人家已有几年未传回音讯，宅子可以说是任他处置。他年纪又大，盼望着小年轻陪他说说话，便不要周涣的银子，商榷无碍后带他回袁宅。

　　集市人来人往，老牛慢吞吞地反刍，慢吞吞地漫步。

　　“道长不嫌弃的话唤我谷伯便好。”老汉边走边介绍，“原是袁家管家。以前袁家是石坊响当当的酱料龙头，后来老爷带夫人和小少爷去了外地，只剩我孤身照看祖宅，平时种种菜、做做陶瓮泥偶，也还过得去。宅子太空太大，打扫不过来，落了许多灰尘，千万别嫌弃。”

　　周涣笑了笑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老人家愿收留贫道，贫道该谢您才对。”

　　谷伯道：“听道长口音不是本地人，姑苏来的？”

　　周涣口音略软，声音亮润，颇有江南人士的风采。

　　周涣以为他顶多能分辩出自己是外乡人，没想到还能听出来祖籍，旋即转念一想，石坊丢了那么多外来客，谷伯又是这般年岁，天南地北的口音自然都听过，笑道：“是呢，老人家见多识广，不瞒您说贫道确实是姑苏人。”

　　“姑苏啊，姑苏啊，姑苏好地方，好山好水出好人。”

　　“石坊也不错，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他客气道。

　　谷伯呵呵两声，黄牛拿头蹭周涣的手，他摘了把田坎上矮槐树的嫩叶，被黄牛一舌头卷走了。

　　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座气势雄伟澎湃的大宅前。这是扇朱红色的大门，年代虽久却依然艳丽，大门盘踞着两只气派的大石狮，无一不彰显畴昔的气派富华。门后装潢布置旷达清净。

　　黄牛一路跟着周涣混了不少吃的，牵去牛棚后还不愿分别。

　　“这畜生怎么突然不怕生了，以往别人摸它它都一头顶出去。”谷伯说罢抱来方干草喂它，简单交代了些事宜，叮嘱他不要乱跑后，便钻进屋子忙活。

　　周涣打量房屋，猜测想必谷伯与主人关系十分好，因为即便主人家多年未归，院中花草仍旧精致茂盛，谷伯甚至还在角落辟了一畦菜田种植时蔬，叶子新鲜得滴出翠色。

　　喂完老牛时间不早，周涣听从老神棍的叮嘱在门板涂上黄鳝血，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子时，白鹿剑在一旁散发着莹莹光辉。

　　说起白鹿，倒颇有些故事，此剑虽不及师父的纯钧威名在外，却也不失为一把宝剑。传说十多年前无名山有神鹿造访，周身莹白，口衔青莲背掮神剑来到山门，长鸣七天七夜后留下一莲一剑离开。周涣成年后师父将此剑赠给他，对其给予的厚望拳拳可知，不知道三年历练后会以何等姿态回报师门。

　　灯火簇如豆，氤氲烛光下白鹿身上的纹理仿佛霜凝，他摩挲着剑身繁复的花纹回忆师门温暖往事，忽而剑身猛震，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拍门声：啪啪啪！

　　他警铃大作，提剑走去，拍门声近在咫尺，愈发强烈：啪！啪！啪！

　　——却哪见什么鬼怪邪祟？只有一群蝙蝠不要命地撞门，几只胆子大的甚至还往人身上摔，周涣连忙掩门，一转身门口又响起来，开门仍是那群蝙蝠。

　　如此反反复复几次都是这样，这些长了翅膀的耗子着了魔般，仿佛门上黄鳝血是它们之死靡它的佳肴。

　　周涣按捺住把门削了的冲动，在血迹上贴了道朱砂符摔门而去，啐道果然不该信那神棍的话。遥远的木板床上老神棍打了个喷嚏。

　　他刚解外衣准备入睡，门板那又传来声响，他眉头一跳，就要提剑打人，突然发现这次的声音不同。

　　——不是成群结队赴死的声音，是由一个人发出的，一种异样的、细微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着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