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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牡丹判·窦靖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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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璇玑正在院中排练舞步,忽地一声闷响,撞碎了庭院的平静。
璇玑连忙停下舞步,呵道:“谁在那,站出来!”
一个青衫年轻公子从花丛后走出来,脸蛋倒是干净清秀,头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着,就是那身青衫不太好看,膝盖处皱巴巴,满是泥泞,看来摔得不轻。
公子神色紧张,怯怯地往这瞅,像第一次逛花楼的小公子。
这就是窦靖夷,大晁威名赫赫为武帝开疆辟土的窦靖夷,谁都没想到传说中的大将军是这样一个清秀得过分、甚至带着拘谨的年轻公子。
养在画舫的璇玑自然也不知道,停下舞步,警觉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接风宴舞女练舞的院子,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这来!”
公子连手也不知何处安放,垂头不言,璇玑秀致的翠眉一挑就要喊人,公子愀然变色,慌乱摆手解释道:“不是的!别喊人!我、我……祁王殿下说我可以在园子里随便转转,我迷路了,这才……”
“……原来是祁王的客人?”
早知大晁祁王不学无术,平生唯好结交狐朋狗友,这公子虽说清秀干净,但衣着容止俱是不凡,想来也是祁王的客人。
窦靖夷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祁王接他下马时,颇好奇地摸了两把长/枪,感慨说上沙场才是男儿志向所在,挑了九个机灵仆人把他带下去,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洗个遍,窦靖夷被一顿折腾,除了跟他出生入死的部下,谁认得他是个吃惯边塞风沙与汗血的将军?
祁王又道青芜园本就是他盘来安逸玩耍的地方,窦贤弟是他的好兄弟,尽管逛,随处逛。到处逛的下场就是他迷了路,听到此处歌声袅袅,一时好奇,方才闯进来,唐突佳人实在罪过。
窦靖夷忽然笑道:“姑娘的舞步似乎有参考唐宫的《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第一拍。”
“你懂音律?”
“略、略通一二。”
璇玑腹诽自己不是白问么,世上还哪个纨绔公子不对声色犬马“略通一二”?
反正这舞就是献给他们的,既然被撞了半截,也不怕再撞半截,正巧缺人点评。花奴为人太过木讷,不如请这位“略通一二”的公子动用毕生造诣指点一二。
她态度转变是那么快,让人措手不及,窦靖夷受宠若惊,结巴道:“造诣什么的,担、担、担不得,只是略通音律。”
看他模样,恐怕下一刻就要说什么“君子慎独”“为乐,非也”的说辞,但幸而最后一句是“但既然姑娘要求,那、那就勉为其难”。
“嘁,呆子。”璇玑笑道,足尖一勾,在脚踝的铃声里翩然起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砰,好景不长,舞步再次被人打乱,璇玑停下舞步望向月洞门,花不如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脚下一地碎玉。
若是拜倒在璇玑石榴裙下的人,定认得那地碎玉不是别的,正是璇玑第一场舞时戴的花儿,此后每一场舞必戴,几乎成为她本人的代表。五陵年少追随她的芳影,说她是牡丹变成的仙子,因为只有牡丹仙子才能将牡丹戴得这么好看。
此刻仙子的花儿被她打碎,花不如惨白着脸,惨白着嘴唇。璇玑走近,听到她哆嗦地循环那句“妈妈会打死我的”。
璇玑扶起花不如,皱眉道:“她敢?”
花不如快哭了:“是我鲁莽,若是让妈妈知道了,我十条命都赔不起……”
“一个破头花儿竟然值得她的人拿命赔?”璇玑听着就来气,“别哭了,什么十条命都赔不上,要我说十朵它都配不上你。”
花不如木讷地望着她,璇玑柔柔一笑:“不如不如,我给你取名花不如,便是告诉你万物不如。”
花不如哽咽地看着她,璇玑用指腹揩掉她的泪水。
她是祁王请来的舞姬,没有主人命令不得随意走动,只记得来时见隔壁院子有块牡丹花圃,开满国色天香,咬了咬牙,请这个年轻公子行个方便替她摘朵春山贯雪来。
公子的脸再次红了,慌乱摆手噎了半天“我”字,颇有拒绝之意,果不其然,下一刻他转身跑了。
璇玑心想书呆子果然不中用,求人不如求己,刚跨出两步,一道风扑面而来,那呆子回来了。
上好的春山贯雪,玉粉雕琢的花瓣里生了一点儿天水碧,像贵妃插翠,盛装怒放,尽态极妍。这呆子看着傻但眼光着实不错。璇玑心想,注意到握花的手连指尖都在抖,而对方一张清秀的脸憋得白里透红,一时起了玩心,用接客的笑容喊道:“……多谢公子。”
“没、没什么!”公子如临大敌,飞快地缩回手。
有趣,太有趣了,这人有意思得很。她见过贪恋美色而谄媚她的男人,也见过靠羞侮她来满足自尊的男人,但他们都太多了,只有他笨拙得让人耳目一新。
她觉得有意思,调笑道:“折枝之恩无以为报,届时璇玑的舞公子可别错过。”
直到她进屋,那人依旧呆在那不敢走动,还是小厮急冲冲跑来:“哎哟喂我的窦大将军,您怎跑这来了,陛下和王爷早在厢房候您多时了,快去吧。”
“啊?啊……对不住,我、我迷路了……”窦靖夷由小厮带走。
入了夜,璇玑的舞作为压大轴出场,战士酒意正酣,窦靖夷先同王爷和皇帝书房议事许久,出来时舞步方兴未艾,观众兴致高涨。
陛下日理万机先行回宫,留下祁王陪窦大将军。祁王落了座,指着舞台点评道:“本王听说她是淮城出了名的美人儿,她的《悲思陶》就连外城妇孺都能哼几首,我曾听过,私以为不错,你在军中清苦,不知这舞你喜不喜欢……”
未来得及回答,一团水红物什撞进窦靖夷的怀里,是朵硕大华丽的春山贯雪。他疑惑地朝台上望去,璇玑正好跳完一舞,调整舞步,对他明媚一笑。眼角三滴泪痣,艳若朱砂,似三粒红尘种,一眄,真真是勾魂摄魄。
须臾,底下炸开锅。
“美人儿,这不公平!凭什么只扔一个人啊!”
“笨啊,那是老大!你个臭兵蛋子能比?”
“喔喔喔,窦大将军终于开窍,百年铁树也能开花!”
窦靖夷怒而拍桌:“皮痒了吗!都、都给我安心吃酒去!”
祁王的扇子扇得刘海都要飞了,作为一个纨绔,宴会能办到这种地步是高手。
月亮西移,将士们喝得东倒西歪,呼呼大睡,下人们收拾残羹冷炙。舞女歌女被带下去洗妆换衣。祁王特地唤璇玑留下,赏她酒吃。
璇玑捻着花枝,笑嘻嘻道:“呆子,我那一舞是给你跳的,看清楚没?”
祁王道:“咳,这是窦大将军。”
仅仅一瞬间的惊讶,旋即酿作浓浓笑意,璇玑行礼道:“原来是堂堂靖夷大将军,竟因替我折枝而面红耳赤,真是有趣。”
祁王道:“这个可是百战沙场的窦将军,皇上跟前的红人,你个姑娘竟然不怕?”
璇玑笑道:“窦将军为国为民,征战四方,璇玑作为大晁子民,为何要怕?”
祁王打开折扇笑道:“你这姑娘属实聪敏。”
窦靖夷心道自己真是交友不慎,一边是狐朋狗友的添油加醋,一边是美人儿的戏谑调笑,愈发面红耳赤,连手也不知何处安放。
太有意思了。璇玑偷偷打量他。她见过脑满肠肥的高官权臣,没有半句真话,见过驰骋沙场的军将,待人粗鲁,却没见过因为一朵花面红耳赤的大将军,坦诚得让人耳目一新,拘谨得让人耳目一新。
青芜园一宴毕,璇玑在容氏皇族的宣传下名声大噪,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只为看传说中为窦将军接风洗尘的绝世美人儿。醉花阴人满为患,老鸨终于体会到有钱人的烦恼,让璇玑简单打发就是。
五陵年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美人儿,鼓掌的鼓掌,吹哨的吹哨,璇玑迤迤然向他们行礼,手里拨的是箜篌,嘴里唱的是《思凡》,歌词是“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二楼的翠幄被微微掀开,她觑了一眼,继续弹唱。下了台,花不如早听候命令抱着牡丹等她,璇玑理了理花苞,见牡丹开得不错,二话不说杀去二楼隔间。
门被很粗鲁地推开,窦靖夷正在饮一口热茶,呛了好一阵才手足无措地解释:“姑娘,我……”
祁王看了眼桌上的牡丹,夸道:“好品相!”
璇玑摆了摆手,目光却是在窦靖夷身上,桃花般的脸浮现笑意:“让我猜猜,将军此来是商议军中之事?”
窦靖夷摇头。
“商议国事?”
窦靖夷摇头。
“商议家事?”
窦靖夷还是摇头。
“商议我?”
窦靖夷一愣,祁王十分自觉地挥着破扇子:“听说梅花开了,本王赏梅去也,二位慢聊哈。不如小姑娘,帮我带下路。”
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窦靖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没背书被罚的学子,决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祁王殿下带我来的。”
“你自己不想来么?”璇玑反问。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她的笑意曳动三滴红痣,像风末的青萍。窦靖夷愣愣地打量她。在半是光半是影的烛火下,她鼻是鼻,眼是眼,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想来。”窦靖夷垂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春山贯雪是青山贯雪,一种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