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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衣红胜枫肤白若雪 5 ...


  •   此时牛车已气喘吁吁爬进了村子里,谢怜赶紧下车,一指点醒牛车主人,叮嘱今夜之事不可外传。那老大爷哪里敢不点头,拉着老黄赶紧回家了。三郎也跳下了车,方才他一路都是慵懒地躺在牛车上,现下两人这么站到一起,谢怜才发现这少年居然比他还要高,两人竟是无法平视。那少年站在车前伸了个懒腰,瞥到他转身似要离开,谢怜道:“三郎,你往哪里去?”

      三郎叹道:“不知道。睡大街吧,找个山洞凑合也行。”

      谢怜道:“不行吧?”

      三郎摊了一下手,道:“没办法,我又没地方去。”他睨过来,又笑了两声,道:“多谢你给我算命了。承你吉言,后会有期。”

      看他果真转了身,谢怜忙道:“等等!你若不嫌弃,要不要到我这里来?”

      三郎足下一顿,转过半个身子,道:“可以吗?”

      谢怜道:“那屋子本来也不是我的。只是,可能比你以前住的地方简陋多了,怕你住不了。”

      若这少年当真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公子,总不能就这样任他到处乱跑。谢怜十分怀疑他这一整天就只吃了那半个馒头,年轻人仗着身体任性乱来,迟早有一天真的晕倒在大街头。

      听他这么说了,三郎这才转过身来,没有回答,而是走到谢怜面前,上身前倾。谢怜还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非常近,又有点招架不住。

      他很快就退了开来,他竟是顺手就把谢怜扛回来的那一大包破铜烂铁都拎了,道:“那就走吧。”

      那少年身形修长,却帮谢怜拎着一大包破烂,还拎得如此泰然自若,谢怜要了几次都没能要回来,只好只背了一卷席子。

      三郎单手扛着那一大包乱七八糟的东西,悠悠地上了山坡。到了那座歪歪扭扭的菩荠观前,他一低头,扑哧一笑,似乎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正是在看谢怜出门前写的那个危房求捐款的牌子。谢怜假装无事发生地把牌子翻了过去,道:“你看,就是这样。所以我方才说,你可能住不惯。”

      三郎道:“挺好的。我从前也没住过什么很好的地方,这样就很好。”

      菩荠观原先的木门早已朽烂,谢怜把它拆了换上了帘子,上前撩起,道:“进来吧。”

      二人进了屋,谢怜接过三郎手里提的东西,把买回来的签筒、香炉、纸笔等物摆上供桌,点起一支人家顺手塞的红烛,屋子霎时明亮起来,倒没那么磕碜了。

      三郎随手弹了弹烛火,满屋红影颤动,道:“所以,有床吗?”

      谢怜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取下,双手递给他看。

      三郎挑起一边眉,道:“只有一张是吗?”

      谢怜从镇上回来的路上才遇到这少年,自然是没想到要提前多买一张。他道:“你若不介意,我们今晚可以挤一挤。”

      三郎道:“也行。”

      谢怜跪在地上铺席子,那少年在观内望了一圈,道:“道长哥哥,你这观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谢怜直起身子道:“除了信徒没什么少的了吧。”

      三郎一手托腮,问道:“不对吧?少的可不是那个。神像呢?”

      经他提醒,谢怜这才猛地想起来,他居然忘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神像的观,算什么观?虽说是他本尊就在这里了,但总不能让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谢怜马上找到了解决方法:“没关系,明天我画一幅画像挂上去。”

      自己给自己画像挂在自己的观里,这事传开了估计又会被笑十年。但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费时间,相较之下,谢怜选择被笑十年。说动手就动手,他拿了纸笔就开始画,三郎看了一会儿,道:“《太子悦神图》?”

      谢怜停笔,奇了:“你还知道这个?”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伸直了双腿,修长笔直,道:“知道一点。看样子,你很了解。”

      谢怜笑道:“实不相瞒,我也不太了解。因为正统的《太子悦神图》讲究太多了,华丽到繁琐,太麻烦了,随便画画,料想太子殿下也不会生气。”

      之前一路上这少年评遍上天入地神神鬼鬼,虽然偶尔会突然挖人家老底,但对其正面之处也不吝正视与肯定,谢怜对他的评价颇感兴趣,不画了,也坐到席子上,道:“那对于这位太子殿下,你又有什么看法?”

      二人灯下对视,红烛火光微颤。那少年背负烛光,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少顷,他道:“我觉得,君吾一定非常讨厌他。”

      谢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怔:“为何你会这么觉得?”

      三郎道:“不然为什么会把他贬下去两次?”

      谢怜哭笑不得:“可是,做错了事,就是要接受惩罚的啊。不能想这么简单吧?”

      三郎:“那要怎么想?”

      谢怜:“这很复杂,你以后就懂了。”

      三郎道:“可我想现在就懂。”

      谢怜随口道:“比如,如果你欣赏或者喜欢一个人,你也不会永远对他好,发生什么事都对他好。”

      三郎道:“为什么不会?如果不会,只能说明这所谓的喜欢也没什么了不起。”

      谢怜换了个方向,道:“那……难道对一个人除了喜欢就只能是讨厌,只有这两种态度可以选择吗?”

      三郎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爱便是爱,恨便是恨。为何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谢怜一面觉得真是孩子想法,爱憎分明,一面又觉得这就是少年人的可爱之处,微笑着不再反驳,脱了外衣和靴子。

      那两道咒枷,第一道在他颈项间,第二道便在他足踝上。那少年正在盯着的,就是他足间那一道。三郎忽然道:“不说这个了。”

      谢怜道:“为什么突然不说了?”

      三郎道:“你不想谈这个。”

      谢怜一愣,笑了笑,道:“那说点别的吧。”

      红烛一夜未眠。两人并排躺在一张席子上,那少年在他身边和衣而卧,兴许他是第一次出门在外、夜宿不归,竟是大半宿都睡不着,两人什么都聊,连什么悦神服只能有几种颜色、每种颜色分别代表什么、袖子衣摆必须是多长、结要怎么打等等都聊。不知是不是家教太好了,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那少年都听得津津有味。谢怜第一次体会到聊到昏天黑地是什么感觉,最后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谢怜睁开眼睛,隐约觉得旁边没人,迷糊中喊了一声:“三郎?”

      无人应声,谢怜一下子醒了七分,身边果然没人!

      难道不告而别了?他爬起来穿衣。谁知衣服还没拉上肩头,抬头一看,这下,醒了十二分。

      供桌上竟铺着一幅画像,墨色未干,明显才完成不久。画像上,一少年白衣华服,黄金覆面,一手仗剑,一手执花,清艳绝伦。

      正是一幅《太子悦神图》。

      谢怜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头发乱糟糟的拿着那画看了半天。

      的确是《太子悦神图》没错,但没可能他还没动笔这画就自己画完了啊?

      转念一想,他昨晚对那少年细讲过悦神图,有可能是他临走前画的,作为“住宿费”馈赠。若是如此,就不得不感叹,那少年真是笔力了得,华而不浮,艳而不俗。记忆也了得,几乎所有细节都没落下。

      忽然,他目光一凝,心道:“……不对。”

      正惊艳且疑惑间,屋外有了动静。谢怜挑起帘子一看,竟是那少年。

      他原来没走,正倚在屋外一片阴影里,一边将一把扫帚在手里转着玩儿,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天。他似乎真不大喜欢日光,望天的那副神气,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把太阳拽下来踩烂。

      谢怜出了门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墙上,转过头来,道:“不错。”

      谢怜接过他手里扫帚,道:“怎好让客人做这些?”

      三郎道:“我既睡了哥哥的床,干点活来偿还也是应该的。”

      门外有一堆落叶,全都扫好了堆在一处,谢怜竟是无处可扫,只得放弃。不知是不是因为胡乱睡了一晚,这少年的头发今日束得更歪了,松松散散的甚是随意。随意而不凌乱,倒有几分俏皮,好看极了。

      谢怜心念一动,指指自己头发,道:“要不要我帮你?”

      三郎一点头,和谢怜进观去了。待他坐下,谢怜解了他的头发,一手将那黑发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端详,另一手手指在他发理中轻轻摩挲,缓缓探查。

      这少年的黑发顺长清丽,不知是不是给他摸了半天、摸得痒了,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斜斜睨着他道:“哥哥,你这是在帮我束发呢,还是在想做点别的什么呢?”

      他长发披散下来,俊美不减,却多了几分邪气,如此发问,似在调笑。谢怜眉尖一跳,道:“我从没给人束过发,手生还请不要嫌弃。”

      三郎嘴角翘了翘,道:“自然不会。”

      谢怜还真是在做别的。妖魔鬼怪,总会有一个地方出现漏洞。即便掌纹、指纹做得完美无缺,但一个活人的头发是数也数不清的,一根一根分得细密且清晰。而许多鬼怪伪造出来的假皮囊,头发要么是一片黑云,要么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条一条布片,再要么就干脆扮作个秃头。

      但这少年的黑发根根分明入理,并无异常。谢怜又看了一眼桌上那画。

      这一眼被那少年注意到了,他竟主动发问,笑道:“怎么了哥哥?看你神色,可是我那幅画画的不好?”

      谢怜忙道:“怎么会?画得很好。”

      只是,太好了。连谢怜没讲的细节都画上去了。

      古仙乐国人认为最完美理想的境界是雌雄同体,所以在表现他们心中至高至美的神明时,会同时糅合男子和女子服、冠、发、饰的细节。其中有一个细节,就是耳坠。

      他压根忘了这套悦神服还有一对耳坠,所以昨晚提都没提,一般人也绝不会想到要给一个武神画上这个。

      但方才那幅画里,画中清贵的少年的确佩有一对小巧的红珠耳坠。

      这难道只是巧合?

      束完之后,三郎对着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头对谢怜挑了挑眉。谢怜先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再一看,这头发方才是歪的,被他束了之后,居然更歪了!

      那少年这样歪歪地束着发,越发俏皮,但谢怜看到就仿佛看到自己的罪证,纵使没被取笑也窘了,道:“再来一次。”

      三郎却哈哈轻笑一声躲过了他,道:“不必了,这样就挺好的。”又指了指他,道:“哥哥,你刚才帮了我,不如现在让我来帮你?”

      “什么?”谢怜被他指了指,自己也对着水盆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他方才起床太过震惊忘了打理自己,竟就这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软毛给别人梳了半天头,马上抱头离开:“不必了,我自己来!”

      三郎却拉住他袖子的一角,道:“哥哥可别就这样出去,门外有客人来了,给人家看到不好了。”

      果然门外一阵嘈杂,谢怜被他拉着理了理头发,出去一看,门口堵了一大圈人,个个脸色通红,为首的老大爷指着他道:“就是他!”

      谢怜:“???”

      村长当即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就是道长你昨晚降妖伏魔?活神仙啊,看来这庙也一定是真的灵了,大家快来!”

      其余的村民们也一涌而上,谢怜被围攻得连连后退,心中叫苦,明明叮嘱过了不要说出去的,果然还是白叮嘱了!

      村民们虽然压根都不知道这观里供的是啥玩意儿,但纷纷强烈要求在此上一炷香,反正不管什么神统统都是神,拜一拜总没坏处。谢怜原先预料的景象是门可罗雀,所以只意思意思准备了几小捆线香,谁知顷刻之间便被瓜分完毕,小小一只香炉里插得密密麻麻东倒西歪,因为好久没闻到香味儿了谢怜还呛了好几口,边呛边道:“咳咳各位,真的不能保佑财源广进,真的,咳、请千万不要在此求财!后果无法预料!……对不起,也不管姻缘的……不不不,也不能保佑生儿育女……”

      如此一来,自然顾不上再试探了。三郎倚在功德箱旁的墙壁上笑吟吟地看着这边,姑娘们一见这少年,脸上飞出一片红霞,原本要往功德箱里投一枚钱,不由自主就多投了几枚。投了一次不够,为了多看他几眼明明走了还要再回来投一次。投到后来谢怜都看不下去了,把她们投的钱抠出来塞了回去,免得回去被家里人骂。

      好容易散了,谢怜仍未放弃,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二人来到门前,谢怜从袖中取出一面新帘子,挂在门上。那少年果然定住脚步,盯着这道门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怜知道,他是在看那帘子上画的符咒。

      他盯帘子,谢怜盯他。

      这道符是谢怜之前顺手画的,其上符咒层层叠叠,气势森严。由于是谢怜本人的亲笔,也许有一点点召来霉运的作用,但就一点点,主要功效在于辟邪。非人之物来到门前,会被门帘挡住无法入内。

      三郎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道:“等我一下。”

      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这便转身离去。

      莫非真被符咒屏退了?

      可谢怜又隐隐觉得,他说等他一下,那就必然不会离开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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