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何处是归途》端木遥

132、番外二 莲华梦(全)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避白日，游子不辜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暮。
　　弃捐无复道，努力加餐饭。

　　第一次遇到秋玉骨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棵梅树之下，手上正拿着半卷扉页，在那里细细的念着一首诗。

　　他念得极慢，极轻。

　　落雪慢慢地飘到他的头上，沾满肩上，那翩然的红衣在雪中凄美得又似鲜血。

　　他面上淡淡的笑，笑得极其妖艳而美，但是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有晶莹剔透的流光颤动，仿佛弱不禁风，又似他背后的梅，透出一分男儿的傲骨铮铮，似风雪无催。

　　一个妖艳的人。

　　一首极怨的诗。

　　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乍看起来却是分外契合。

　　那时候我停下脚步，细细的凝着那个人，听他一字一字慢慢的念那首只有闺中女子才会阅读的句子。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觉一阵无法言语的东西慢慢的溢了出来，又慢慢的沉了下去、沉了下去、沉了下去……一直沉到心里……刻到骨子里，一直融入血水……融入呼吸……

　　我没有打扰他，静静的听着他念，我知道他知晓我在看他，但是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我，只是旁若无人的慢慢地念完那首诗，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后来……

　　再遇到秋玉骨，已是一年以后的事情。

　　天依旧在下雪，漫天漫天的雪花从天而降，阵阵的风灌进衣衫，很冷，但是我却因为他在雪地里站了三个时辰，一直到晚上，雪突然停了。

　　月色无边，雪地被踱上了一层美丽的银色，剔透晶亮。

　　那夜，他依旧坐在一棵梅树之下，却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无垠的夜空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或是没想什么。

　　但是我不介意。

　　他望着天。

　　而我望着他。

　　然后，他走了。

　　他依旧没有看我。

　　我依旧没有喊他。

　　我们，依旧算是陌生人。

　　但是，我却已经知晓了他。

　　他是“幽昙梦镜”的人，在江湖上亦正亦邪，拥有一个十分响亮，亦是极为美丽的名号——秋水为姿玉为骨。

　　很多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他会有这个名字，但是我却意外的有种感觉，他或许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时候我听说他经常入住赵王府，跟王爷赵王爷的关系极好。

　　而我却是十二莲花灯里排行老九的蓝莲花。

　　十二莲花灯是与幽昙梦境共存的江湖两大秘密组织，隐秘于江湖，没人知道其来历，正如……没人知道他还会在雪地里，靠着梅，念一首这样的诗……

　　那一夜后，我去了赵王府，成了赵王府一个打杂扫地伺候主子的奴婢——阿殇。

　　那一年，江湖形势风起云涌，一瓣桃花四处作乱，赵王爷暗中所控制的风雨楼势头正盛，而宋辽之战在幽州正打得如火如荼，正值多事之秋！

　　而秋玉骨，作为赵王爷多年相交的好友，却是几乎隐匿于江南灰瓦白墙不出。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我想，赵王爷亦是不知道的，不久之后，边关传来消息，辽名将耶律休哥在幽州城北的高梁河大败宋军，太宗皇帝负伤不知所踪。

　　那一日，我看到赵王爷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到后来，赵王爷望着头顶的深蓝色的苍穹，颇有意味的叹了一口气，我听到他喃喃自语的声音。

　　“好友……玉骨……为何本王最想见到你的时候，你总不在……”

　　那一日，我已经知道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知道他想要夺权。

　　天下之权、江湖之权，赵王爷的心，非是一个两个人所装得满……他有一颗无人能及的野心！

　　而“一瓣桃花”乱世和太宗皇帝失踪，无疑是上天赐给他满足自己野心的契机……

　　阿殇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奴婢，阿殇知道的，远比常人想象的多。

　　那一日，赵王爷准备离府，却不知为何，他却很意外的带上了我。

　　我以为他是知道了什么，但是我多虑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日，我以为他会去太原、去玉门，然而，他却很奇怪的去了江南。

　　灰瓦白墙。

　　是我再次见到秋玉骨的地方。

　　依旧一身红衣，秋玉骨靠着墙柱，淡淡的对着虚空，清朗的月光照着他白净而略带妖艳的面容，黑发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眼底流光熠熠，勾起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少了一点妖艳魅惑，却依旧是那般风华绝代。

　　我跟在赵王爷身后，一眼望去，却似乎看见了他脸上似有不经意的寥落的神色一闪而逝。

　　我跟赵王爷进门，他却已经笑得花枝乱颤，魅惑万千。

　　我目不转睛的凝着秋玉骨，他眼角飞飘视线从我身上掠过，我心里一颤，不自觉的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我期望他认识我，然而，并未有听到他惊讶的声音。

　　我一抬头，他已经伸手拉住赵王爷的袖子，笑脸盈盈的对着赵王爷道：“阿昭……我正在想，你若来，我就给你弹琴。”

　　然后我看到赵王爷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神色，“你不是不喜欢琴声，不会弹琴么？”赵王爷怪异的问。

　　于是秋玉骨“呵呵”的娇笑出来，风姿摇曳的道：“阿昭啊……玉骨现在想弹琴你听就好了，何必多问。”

　　然后……

　　然后……

　　一夜琴音。

　　一夜无眠。

　　第二日，赵王爷辗转去了玉门，为端木无忧所提出的“端木无忧与玉门之仇一笔勾销”之事而奔波。

　　然而……谁也未想到，这是一个局，端木无忧的局、玉翔天的局、甚至……是风雨楼的局。

　　或许……是秋玉骨早就猜测到了的局。

　　我以为秋玉骨会告诉赵王爷玉门有“局”，但是没有，但是秋玉骨并未有告诉多年好友不要去玉门，并未有阻止赵王爷入局，甚至未有在临走的时候说句“小心！”，只是用一种琉璃却妖异的眼神，慢慢地看着赵王爷的背影……越走越远。

　　只是让赵王爷，听了一夜的琴。

　　以为是天赐锲机，谁知竟入局中之局。

　　我跟在身后，看着赵王爷身负重伤，眼神凌厉看着玉门众人，仰天大笑却是一股英雄末路不服输的气魄，心里无不为他动容，却又在默默的想……秋玉骨、秋玉骨……秋玉骨，你难道真的不来么？好友如此，你难道真的就忍心的看着你的好友你的赵阿昭在众人的围攻之中惨败而亡……
　　真的就能狠下这个心？

　　正值恍惚，忽听一声妖娆入骨的笑意……

　　一妩媚的人影从众人不远处翩然而来，妩媚悠然的穿过众人，又如立于鸡群的凤凰，美丽魅惑不可方物，却是那风华万千种柔和了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气质……

　　“我秋玉骨说能，就决不会食言！”

　　秋玉骨声音在数人之中掷地有声，脸上洋溢着决绝坚定却又是夺目般耀眼的光辉。

　　那个时候，我凝着秋玉骨、玉翔天凝着秋玉骨、贺斯离凝着秋玉骨……所有的人都凝着秋玉骨。
　　那个时候，我看着赵王爷背脊蓦地一震，一种复杂莫测的眼神盯着秋玉骨，张了张嘴唇，秋玉骨右手食指轻轻的竖了起来，对着嘴唇一点，阻了赵王爷说话。

　　那个时候，我默默的低着头，我以为秋玉骨前来相救，是不是意味着，他是重视赵王爷的，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了他会帮赵王爷夺回所有失去的一切，或者，赵王爷会不会跟着秋玉骨，两人逍遥退隐，淡出江湖？任江湖风云变幻，我自逍遥山月间。

　　但是，两个男人……如此心心念念彼此，真的是因为多年友谊？

　　或是……因为其它？

　　我茫然。

　　然而，秋玉骨只是救了这个自己相交十年的好友之后，却决然的离开。

　　我静静的凝着秋玉骨火红的衣衫在山林中渐行渐远，我猜不出来秋玉骨对赵王爷究竟怀揣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明白赵王爷和秋玉骨的两人之间友谊，但是，秋玉骨走的那刻，我想有一种感觉，或许，我留在王府，已经未有什么意义了。

　　最后一次见到秋玉骨。

　　太宗归朝，赵王爷自缢。

　　阿殇已不是阿殇，阿殇已回到十二莲花灯，已经是那个神秘组织的蓝莲花

　　天，依旧下雪。

　　他，依旧用一种优雅而低的语调，极轻、极缓、的念：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我，依旧怔怔的望着漫天飘散的雪花，静静地听，依旧不明白，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为什么会念这首诗，更不明白，秋玉骨对赵王爷，除友谊之外，究竟有没有其他感情……

　　或许……没有……

　　一字一字慢慢念完，我看到秋玉骨慢慢的合上书，朝着我悠悠的笑了一笑，然后——远去。

　　依旧是——

　　头也不回。

　　红衣飞扬，白雪漫飘。

　　秋玉骨原来坐的地方，背后的梅树幽香似有若无，有几朵掉入雪中，带起点点血红。

　　脸上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流了出来，慢慢的划过脸颊，我一抬手抚住那冰凉的东西，怔怔的站在雪地里，风灌入袖，漫天雪花涌进衣领，我听见——

　　天地无声。

　　——莲华梦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