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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珠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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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头天晚上,沈如玉梦见了很多上辈子的事。
沈家全盛之时,家大业大,爹爹又是爱财如命的人,闲下来与儿女相处的时间,实在少的可怜。
大哥因丧妻之痛和外头风传的沈家男儿‘克妻’之说,认定是自己害死了爱妻,日渐消沉,以至于对繁华俗世心灰意冷,成日闭门不出,吃斋礼佛。
二哥和他则是南辕北辙,乐得拿克妻当幌子,处处留情,逍遥红尘,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吃喝玩乐上。
三妹和她只差了两岁,自幼姐妹感情疏远,谁也瞧不上谁,还总在暗中较劲,小时候争父兄的宠爱,大了争谁在下人当中的名望更高,谁更有才气。前二者总是她赢的,但论起才名和冰清玉洁的气质,她却比不得珠儿。
那时,外人谁不艳羡沈家富甲天下,可谁又晓得堆金砌玉的粉饰下,一家子人早已离心离德,亲情淡漠。
直到燕王倒了,太子即位,大厦倾覆。
颠沛流离的苦日子来了,一家人历经人间百态,尝尽世态炎凉,却学会了相互扶持,互为依靠。
有时候,沈如玉打心底里觉得,那日子比起从前的富贵烟云梦一场,不知好上多少。
次日清早,天还没大亮,沈如玉便醒了,唤锦儿起来替她梳妆,又让冬梅和夏兰把她带回来送人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不算老家和别处宅邸,沈宅的库房共有二十余间,光是珠玉古玩一类,便装满了六、七间空屋。沈家兄妹见惯了稀世珍品,一般的玩意儿哪里能瞧得上眼,因此,除了送给沈老爷的他最喜的金貔貅和二位姨娘的首饰衣裳外,其余几件全是别出心裁又不贵重的物件。
锦儿梳顺了乌黑的秀发,顺手挑了一支玉钗比了比。
沈如玉微微摇头,道:“给我梳辫子。”
锦儿犹豫:“姑娘……”
沈如玉催促道:“快些。”
锦儿叹了口气。
吃过了早饭,沈如玉换上一件水绿的小袖短襦,配上湖绿的齐腰长裙,外抹霜色绣并蒂莲诃子,挽上杏红色的披帛,手里攥一把美人团扇,带上锦儿和冬梅出门了。
才出月门,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墙上的少年。
阿南抬起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沈如玉脸色微红,手指捏着衣角,低声道:“锦儿,冬梅,你们去前边等我。”
冬梅应了声,锦儿走了几步,回头道:“姑娘,三姑娘待会儿要去归缘诗社会友,迟了就错过了。”
沈如玉皱眉道:“用不了多久。叫你去你就去,别老是与我作对。”
锦儿小声嘀咕了几句,带着冬梅走到一边的树荫下。
沈如玉心不在焉地摇几下扇子,便停住手,用团扇挡住半边脸颊,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依旧苍白难看,眼下浮着青黑,眼里有血丝。
她安静了会儿,轻声道:“昨晚没睡好?”
阿南道:“睡不安稳。”
沈如玉听他语气,心想态度比昨儿好多了,便略松了口气,笑道:“那你——”
“——总觉得你没回来。”
沈如玉一怔,心口蓦地揪紧,一扯就疼。
他纵使嘴上如何强硬,心底是一直盼着她回来的,所以夜间无法安眠,生怕只是黄粱一梦,对不对?
那么……前世,他也是这般想的么?
前世,她也在这个时候回到江南,却不是因为得罪了燕王被抛弃。
侍寝当晚,她替王爷宽衣,裤子解到一半,实在太过紧张,很没用地昏了过去,又在初尝云雨时痛到惊醒,度过了噩梦般的一夜。燕王许是觉得她的样子太凄惨,允她回家探亲,反正他不久后便要奉命代天子南下巡查两江各府,正好接她同归。
她本就是个胆子小、十分容易受惊的性子,经燕王这一折腾,只觉天下男子都可怕的很,什么花前月下春宵苦短全是骗小姑娘的,回家探望父亲后,直接领着丫鬟仆从们往北郊云连山的别院去了,再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很久之后,她才听说,在她回来的那天,二哥想对阿南霸王硬上弓,却叫阿南打破了脑袋。后来,阿南逃走了,没走多远被抓了回来,碰巧爹在,便命人将他打得奄奄一息撵了出去。再后来,阿南的娘病重,他来云连山找她,刚到山脚下,便有人赶来告诉他噩耗——他娘走了。
再次见到阿南,已经是在帝都。
通往皇城的那条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攒动。百姓们挤满了街道两边,夹道欢迎凯旋而归的北征大军。
她在茶楼小馆的二楼包间,看见了那位白虎原一战成名,而后几年战神之名如雷贯耳的青年将军。
将军一身银甲青衣,白玉般的脸上挂着疏懒的笑意,容颜丰神俊秀,美若画中仙,浑然不似久经大漠沙尘,烈日曝晒的武夫。
他不经意地抬眸,视线扫过茶馆二楼的小窗,瞬间定住。
猝不及防的对视,他眼里有嘲弄,憎恨,愤怒……最终归于沉寂,移开了目光。
终究是她对不起他。
沈如玉走到他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倾身向前,莞尔道:“那你别总对我凶巴巴的,你多瞧瞧我呀,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阿南抬眸,沉默依旧。
沈如玉直起身子,轻声道:“我给你做了两身新的袍子,等我回来了就拿给你。你回去休息罢,今儿的活别干了,左右没什么大事。”
阿南盯着她,细长的双眸划过一道狠戾之气,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即便跑了,总有一天也把你抓回来,用铁笼子关着。”
沈如玉怔忡了片刻,慢一拍回过神,气极了,追上几步骂道:“你敢!”
阿南站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边有笑意漫开,慢条斯理道:“不喜欢铁的?那换金笼子。”
沈如玉气得牙痒痒,弯腰捡起一块石子丢了过去:“我不是狗也不是鸟儿,你好狠毒的心肠……你给我等着,待会儿我就叫人做一个笼子,先把你关起来!”
阿南侧身避开石子,笑了笑,兀自走开。
沈如玉冲着他离开的方向,一叠声骂了几句‘疯子,歹毒小人,黑心鬼’,仍觉得不解恨,踢了旁边的树桩子一脚,差点儿伤了脚趾骨,痛得直吸凉气。
锦儿和冬梅见状,忙跑了过来。
锦儿急道:“姑娘,没事儿吧?”
沈如玉扶着她的肩膀,单脚跳了几步,才放下脚在地上走:“没,走罢。”
*
半路上,沈如玉恰好碰见沈越辉。
沈越辉头上的包消肿了,伤口依旧在,他刻意凑过头,让沈如玉瞧个清楚。
沈如玉道:“二哥,江南多美人,你就非得啃窝边草?”
沈越辉一笑,缓缓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况且,我哪儿有许多时间在外边晃悠?到底还是家里的好。”
沈如玉瞪着他,脸色冷下来:“你尽管摘你身边的月亮,把手伸到我这边来,就是你的不对,下回我饶不得你。”
“唉哟,哥哥好怕。”沈越辉轻拍胸口,轻笑道:“怎的,又想用你的王爷夫君压我了?”
沈如玉哼了声,走了一会儿,问道:“爹同你讲了?”
沈越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叹了声:“笨丫头。”伸出两根手指,捏捏她的脸,戏谑道:“你想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跟爹说了不作数的,往后总是我当家做主,不如你求我试试?”
沈如玉抬起小拳头,打开他的手,怒道:“你再瞎说,我告诉爹和大哥!”
沈越辉满不在乎:“你尽管去。”
到了沈如珠的地方,沈如玉唤了个丫头进去传话,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刚进门,一阵幽幽的冷香扑面而来,往里走,就见沈如珠正在书房里作画,几树凌霜傲雪的寒梅,树下有一女子裹着赤色大氅,横卧在雪中。
沈如玉好奇道:“珠儿,画里的姑娘为何要在冰雪上睡觉?”
沈如珠搁下画笔,往后站了几步,凝望自己的画作,淡淡道:“她死了。”
沈如玉容色微变:“怎么死的?”
沈如珠答道:“她自知得了不治之症,便选了个最喜欢的地方埋骨,死也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沈如玉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沈如珠漠然道:“随便什么病,我怎知道。”
沈越辉噗嗤笑了出来。
沈如玉半晌无言,抬起团扇掩口,咳嗽了一声,道:“我带了东西给你,你看了一定喜欢。”
沈如珠猜想定是帝都风行的发饰之类,意兴阑珊:“多谢阿姐。”
沈如玉接过冬梅递上的一卷线装书,笑道:“你定然猜不到的,先看一眼。”
沈如珠低头看了看,突然呆住了,半天才拿到手里,仔细翻阅,越看越欢喜,唇边泛起难得一见的甜美笑容。
沈如玉深感欣慰,扬起唇角。
到底是豆蔻年华的姑娘,饶是生性冷清孤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压根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
上辈子,沈如珠病死在回江南老家的路上。
沈如玉一直陪在她身边,紧握着妹妹骨瘦如柴的手,听她断断续续的说话,说她有多么想回家,想再瞧一眼伴她长大的青山绿水,说她始终遗憾,没能收藏一本才女柳青青的诗集手稿……直到她闭上眼,干瘦的手失去了最后的温度。
多少旧事,言犹在耳。
沈如玉的鼻子发酸,眼圈儿有些红,悄悄垂下了头,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珠儿,没什么遗憾的了,你瞧,你惦记了一生的手稿,阿姐终于亲手送给你了。
沈如珠对这本诗集爱不释手,从书架上抽了一卷书出来,两相比较,确定了是亲笔手稿无误,抬起头,神采飞扬:“你从哪儿得到的?”
沈如玉深呼吸了几次,平复心情,微笑答道:“前些日子,帝都有户人家家里走水,接连烧了一天一夜,共有十多户人家受灾,柳姑娘慷慨解囊相助,还把一本手稿放在义庄代为拍卖,所得银两用于安置灾民和治疗伤者。我出价最高,便拿到手了。”
沈如珠心生向往,叹道:“柳姑娘是个可敬之人。”
沈越辉在一旁干站着,有些无趣,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勾唇笑道:“玉儿妹妹,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