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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60章 范蠡侍读(4) ...

  •   和祭天大典有关的事,自有伍子胥去准备,而这么好的接近范蠡的机会,夫差当然不会错失良机,即日就命人宣范蠡入宫觐见了。
      范蠡随着侍卫来到吴王宫,左转右转,来到一处宫殿。
      这里不是王宫正殿,不是吴王寝宫,显然,更不可能是夫差的书房。这里是哪里呢?
      侍卫通报后,便留范蠡一人进去,他迟疑了一下,才迈开步子。
      这是一座燃着淡淡龙诞香的小阁。因为不大,所以一进去范蠡便看到了夫差。
      夫差十分自在地侧倚在榻上,看着书。
      范蠡立在一旁。
      片刻之后,夫差才道,“范蠡,你站着做什么?随便坐啊。”
      范蠡愕然,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选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候夫差读书。整个小阁内,除了他与夫差,没有其他的人,这令范蠡再次感受到不自在,但夫差也只是静静地在那看书,没有别的举动,渐渐地,范蠡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其实,自那次夫差舍身相救后,两人之间的几次见面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感觉。那是一件只有他们俩人知道的事情,而两人却又都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都避而不谈。当两人不约而同地保守一个秘密时,关系就好像自然近了一点儿。但范蠡又是疏远的,因为如果离夫差太近,他,会想起西施。面对夫差的分寸,范蠡觉得越来越难拿捏了。
      不一会儿,夫差将手中的书掷向一旁。
      “范蠡,你告诉寡人,为什么中原人这样麻烦?”
      范蠡扫了一眼那书,正是《周礼》。
      他心中转念:夫差,一向不屑于那些繁文缛节,怎么会突然看起这个?莫非……他已为进军中原做准备?范蠡心中微沉,却恭敬道,“大王,若想参与别人的游戏,就该懂得别人的游戏规则。”
      “哦?”夫差扬眉笑道,“寡人不懂,范大夫说的,是什么游戏。”
      范蠡却笑而不答。
      没有在马厩做那些肮脏粗笨的活,范蠡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身上不再有那种难闻的味道,衣服也不会总是灰兮兮脏蒙蒙的,反而一进屋,就带进来一股青草泥土的味道。
      很清爽,很像他,很像他的味道。
      在林间自由放马的差事,看样子,很适合他呢。
      夫差的眼中,不自禁就有了些许光芒,抚掌笑道,“范蠡,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那样子竟忽然间,像一个会友的普通青年,范蠡微微一怔。
      “不如,给寡人讲一些有趣的事情。”
      范蠡掩饰地轻轻颔首道,“大王指的是什么事情?”
      “喂,寡人说过,寡人不喜欢你低头。”夫差佯怒道。
      范蠡闻言抬起了头,迎着夫差的目光,才发现,现在,自己居然需要些定力,才能在夫差的注视下,不躲闪目光。
      这种奇怪的压迫力,是从前没有的,而近来每次见夫差,这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要知道,就是国破那日,夫差用剑指着他,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注视夫差的目光,都是无畏而坚定的。
      夫差似乎没有注意到范蠡的细微变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见他抬起头望着自己,才满意道,“那就给寡人讲讲,怎么和那些文谄谄的中原人讲话吧?”
      范蠡安抚了一下自己,像往常一样,自若道,“这很简单,大王只需熟读《诗》,便可与中原贵族对话了。”
      范蠡解释道,“《诗》在中原是最优雅的,所以所有贵族子弟从小便熟读《诗》,言谈必称《诗》,所有重要场合,尤其是外交场合,也以引用《诗》中的句子达情说礼为高贵,所以想融入中原的上流文化,必要读《诗》。”
      “哦?”夫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侧,让范蠡惊了一下,“可是那《诗》极其拗口,又十分难懂。”
      夫差将《诗》的简竹摊在了范蠡面前。
      范蠡道,“那就从大王感兴趣的开始学习。”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夫差道,“从今天开始,陪寡人读书吧。”
      可范蠡却没有动,他本该谢恩。但,他有点搞不清楚夫差的真实意图。难道夫差真的只单纯地想同他读书,讨论学问?
      “怎么?不接受?”
      范蠡这才走到阁中央跪下,恭敬道,“谢吴王美意,但我的大王尚在受苦,请恕范蠡不能来宫中谋得这份体面的差事。”
      夫差点了点头,早知如此。他坐回到自己的榻上,拿起一卷《礼》,随意地看着,然后以少有的温和的样子,委委道,“范蠡,你说,为什么勾践能活到现在?”
      “因为大王您的仁德。”
      范蠡在同他周旋。
      “你觉得,寡人信仁义道德那一套东西?”夫差随意将手中的《礼》抛在桌上,像是对那书十分不在意。
      范蠡不语。
      夫差道,“还是你觉得,我真得需要靠奴役他,才能满足我的尊严?”
      范蠡一听,马上低下头。
      “其实,杀不杀他,现在对寡人而言,有什么区别?让谁来驾车,有什么区别?让谁来做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夫差又问道,“所以,你这么聪明,你猜,为什么寡人一次又一次放过他?”
      范蠡继续低头不语,而夫差看向范蠡的目光,却变得越加深沉和炽热起来。
      “范蠡,寡人受晋王相邀,一个月后参加祭天大典,”夫差道,“你不想入吴为官,我不勉强你,但要求你像个朋友一样,在这个月来教寡人读读书,学习中原人的那些东西,这不为过吧?”
      范蠡想了想,夫差说的入情入理,就差一句,“何况,我对你还有救命之恩”了。
      于公,夫差的请求并没有触及到吴越两国什么根本冲突,于私,他救过他,也只要求陪他读个书,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办法再推脱。
      于是范蠡只得道,“范蠡遵命。”
      如此,退出王宫后,回到住处,范蠡就将此事告之了勾践,勾践倒觉得挺好,范蠡能经常出入王宫,而不是陪着他圈在这个破地方,与世隔绝,其实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勾践安慰范蠡,勿要挂念他,希望范蠡能好好利用夫差对他的赏识。
      范蠡听后点头,但听到要“好好利用夫差对他的赏识”,范蠡心中却有些不自然。过去,夫差对他的确是赏识,但近来夫差的种种言行却令他有不一样的感觉,令他不自在。
      尤其,是那次夫差舍身救他,他到现在还不愿面对这件事。
      舍身相救,舍身相救。
      现在只要面对着夫差,这四个字就在脑海里时时提醒着他。
      因为他可以坦荡地面对夫差的任何计谋,但他明知道那样的条件下,夫差救他出于的很可能是本能,他便不敢去面对。
      去陪夫差读书,于他而言,更像是去还债,是他想让自己的心里舒服些罢了。
      于是从这日起,范蠡每日都会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宫中陪夫差读书,向他讲解各种拗口古书的奥义。起初,范蠡还常怀着警惕,但数日过后,发现夫差是真的在认真研究中原各种古籍与当代诸子的论述,范蠡便渐渐安下心来。
      这样安下心后,范蠡反而心中难得地开心起来,因为自从入吴为奴后,他已经好久没有碰过书简了。曾经,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大乐趣,而如今,已成为最奢侈的事情。他也曾是嗜读如命的风雅之人,而这一切似乎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他又能每日坐在充满简牍木香的屋子里,于他而言,是极受用的一种享受。
      偏偏夫差虽不喜中原的那些古书,他的书阁内收集到的各种奇闻异志、珍藏典籍却委实不少,有许多是范蠡也没见过的,这对范蠡来说,又是一极大的吸引力。时常夫差在一旁读书,便允许他也可以挑一卷自己喜欢的书,陪着他读。
      夫差有时会突然问他,“怎么样,喜欢么?”
      沉浸在阅读中的范蠡会毫无防备地微笑,头也不抬地打发夫差,“喜欢。”
      夫差也笑笑,不说话了,心道,喜欢就好。也不枉费他一番心思。
      他以前,可是除了兵书,对其他圣人圣言都不怎么感冒的一个人,当然,一些很重要的典籍,伍子胥在他少年时也逼他读过,但他始终不好这一口。这阁里的书,很大一部分是他近日命人四处收集来的,还直接掠夺了不少伯嚭收集的古籍。伯嚭这家伙,说起把玩古董,附庸风雅,倒是很有一手,家中藏了不少稀世古书。
      比起范蠡数日来心态的变化,夫差的心态从始致终都是如一的开心,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越来越开心。
      无论走出这间书阁后,他与范蠡是怎样斗智斗勇,怎样尔虞我诈,至少在这里短短一个时辰,他们两人岁月静好般地彼此陪伴,令他受用无比。这是与那些嫔妃们、近臣们在一起都无法感受到的。尤其是范蠡对那些枯燥古籍的解读,既能引经据典,解释扎实,又能与许多政治事件史实相佐证,十分生动,通俗易懂,令他对其中许多奥义茅塞顿开,更令他佩服范蠡博古通今的才学。
      尤其是范蠡对他的提问,并没有半点敷衍,所有的回答都分量十足,倾囊相授,这可是他不曾想到的。
      而对于范蠡来说,这些日子与夫差的交流,更令他讶异,原来不喜读书的夫差,真的只是不喜罢了,读起书来竟一点也不差。《礼》《书》《易》这些都是很难习的,夫差虽然对这些都很无感,但却依然认真听他讲解,并能一针见血地提出许多问题的实质,令范蠡心中也自佩服起来。
      比如那日,读了《易》,范蠡又以此阐述了前几位霸主的事情,夫差便与他讨论了当今诸侯争霸的时局。
      之后,夫差突然感叹地对他说,“殊不知,天下定于一,天下行霸道,绝非长久之计。”
      夫差并不知道,他这一句感叹,令范蠡的心中多么震撼。
      范蠡曾与勾践讨论治国之事,也只到以“仁”治国。而夫差的领悟,是范蠡也未曾想到的。
      当今饱读之士都知,以“以仁治国”为正道,但随他刚开始研读《易》的夫差却能说出行王道的根本在于“天下定于一”。诸侯争霸,便不定守一,所以行霸道根本不可能有千秋社稷。
      但时局已经如此,争霸又是必然。
      范蠡有时看着夫差,心中会想,夫差其实并不是一个鲁莽之人,相反,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有天赋又聪明的人。吴国假以时日,逐鹿中原,并不是空谈。
      只可惜,想要真正让中原的贵族信服,只有武力是远远不够的,除了硬实力,还要有软实力,而这正是夫差欠缺的,也是只靠伍子胥所不能弥补的。
      范蠡所想到的这些,也正是夫差已经意识到的。
      自范蠡使楚归来后,又再次兵不血刃地解了太子之围,夫差便更坚定自己内心萌生的想法:他需要新的思路,来看待争霸大业。而这也正是伍子胥所不能理解他的地方。
      他与伍子胥的种种分歧,同时也让他开始渐渐意识到,想成为天下的霸主,只有伍子胥,是不够的。他也要其他好的帮手。
      伍子胥曾是夫差的老师,他或许经验丰富,但是现在,他已经老了,他与先王的那套强势称霸的思想,已经不能满足夫差所展望的那盘更大的棋。先王时与楚国一役,虽然为吴国立威,同时,也给吴国带来了坏的影响,这是夫差时常提醒自己需要扭转的。
      他的身边还缺少一个人,一个能理解他支持他的人,一个与他有相同的视野相同的理念的人,一个助他赢得天下的人。
      而这个人,在哪里呢?
      范蠡曾经那散发而去的身影、坚定独闯吴军的背景、在战场上屡次的出奇制胜、国破后在大殿上视死如归的神情、面对他的剑锋据理力争慷慨陈词的样子……
      有关范蠡的一切就那么自然地闯入他的脑海。
      夫差看了眼不远处,沉浸在书简中的范蠡。
      他要找的人,不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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