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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part si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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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很多事太好,有很多事太坏……”
“停。不用念了,这是一句废话。”
“……关于一个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
“别念了。”
“无花果的数目100个,相同数目的赞美诗……”
“咳,咳。”
“这个也不用念了——论3的神圣性。嗯……这个,《论高利贷是否合法》,这个可以了吧。”
“阿圭那……念一会儿吧。”
就像我想得那样,里卡留了下来。他果然很聪明,很多事情一教就会,比如语言;很多事情不教也会,比如礼节;更聪明的是,无法弄懂的东西他很快就会放弃,;而对于他感兴趣的,会拉上我兴致勃勃地谈上3个小时。所以每次都轮到我把那些可怜巴巴的神学书籍收拾起来,一边听他没完没了地讲那些航海啊、传说中的岛屿啊、东面神秘国度的见闻手册之类的。我笑他看上的是虚幻之地的财富,这个时候,他会瞪我一眼,不再理我。直到我打开一本古书,像欺负他的阅读能力似的朗诵起来。他一面坐得远远的,一面支起耳朵听那些过去关于海的传奇。很快,他又开始拾起那些拗口的神学书了——为了学习读写。
“安佳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呢?一定相当了不起吧。”他曾经那样试探我。安佳,那是他对我的称呼。
我把他写错的字圈起来:“是,非常了不起,厉害到不能随便说。”
“和你的——主子一样厉害吗?”
我笑了:“别把他们相提并论,里卡,你这么说现在我不生气,下次不许了。”
他有点吃惊的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这个时候,我的双瞳一定是一种死寂的灰色。
“我的主子太高深……最好不要提他,不然他就会知道你了。他喜欢派人打探那些提到过他名字的人,所以这座城市里密探比乌鸦还多。”我别开视线,继续理起书本来。
我那位高深的主人啊……这世上也仅此一家了。那个利用军队控制住这个小国家,又利用更强大的军队——银行、矿藏来控制住整个大陆的人。他喜欢把世界比作杂货铺,而他就是这个小铺子的老板。至于我,也是他的一件小商品。奇货可居,我当然不是什么廉价商品,而是他用来招待客人的小礼物,像这次的伯爵就是他的重要客人——重要到想要杀了他却反而得维护他的安全。当然,像这样的客人,他其实免不了有一些呢。
我不太容易看到他,他很忙。身边围满了政敌、盟友、哲人、艺术家和神甫。真正的大商人是不必亲自看顾他的商品的,而我也在他的授意下,周旋于那些影响大陆系统的风暴眼之中。这样看来,我的算盘倒也没有打错……
“不提他好吗?继续谈谈上次那个人……”里卡可能觉察出我呼吸声里的变化。
关于安托尼……
“他是我第一个相信的人……也可能,只是这样。”
那个时候,我可以说悠闲,也很忙——用一整天的时间坐在栈桥边上等一个人,然后在船入港的时候离开。或者只是跟在他后面,因为他伸手示意我那么做。
“想要跟上我就得学会不要命!”这好像是他经常对同伴说的一句话,那我就算不得他的同伴了,因为他说过,
“你的性命在我手里才会安全。”
结果我好像十分不领情地顶了回去,我说了什么呢?
“安佳?”里卡打断了我的思绪。
“啊。我没事。只是想到住进这间房子已经5年了,有点感慨啊。”
“安佳是15岁的时候离开巷子的吗?”他似乎仍然不依不饶的想要挖出我的过去。
“不,不是,是13岁,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迎向他好奇的目光,我仅仅微笑。我的故事是无声的,没有什么语言能把它说出来。
13到15岁,那绝无仅有的两年,因为有
“笃笃笃——”急促的敲打窗户的声音。
里卡像只猫一样跳起来,弓起了背,但也没法阻拦我。我本能的冲过去一下子打开窗,扶住了跌进来的人。
安托尼,我就知道是你。你怎么又把自己弄那么狼狈呢?那么大的伤口,身后又有追兵。
在我用手帮他擦去脸上血迹的时候,他笑了:
“我们干了痛快一仗……真是……可惜新丁是个蠢货——他把路给记错了,真是笨到家……”
“嘭嘭嘭!”这回是敲门的声音。
我看着身上和地板上粘到的血迹,知道这次有点麻烦了。追兵就在楼下。
安托尼的剑现在分不出哪是红宝石哪是剑柄了,我把它拾了起来。
“里卡,有事情要麻烦你了。”
安托尼一把抓住我的手,看着我。
“我不像女人那样需要照顾。放心。”这是我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但涵义却完全不同。这次他已经能明白我的意思,松开手了。
“小心,我把你的命交给你自己保管了。”
主意定了,行动就要快。我在屋后的巷子里快跑着,血正顺着手臂往下流。跑到一个岔口,我把剑朝右边一扔,往左边拐。
“快点!在那里!他带安佳走了!”远处隐约传来里卡气急败坏的声音。里卡,你怎么那么快就告诉他们了?至少得让我跑远一点啊。安托尼正好好地在柜子里藏着呢。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我已经跑不动了。顺着墙慢慢跌了下去……这回,放血放得,太厉害了……会不会,就这样完结呢?
今天不是满月,下弦月残缺如钩,散发的光芒却更刺目冰冷了。真得很冷……越冷我就记得越清楚……
那个时候,我也是病发,倒在地上,一钩残月冷眼旁观。
“把他扔出去,也许会传染。”
是啊,只有死人才不用羁留在那个地方——我逃脱了被卖的命运,离开了巷子。
你生来没有父母,只有挣扎……吉普赛女人好奇地盯着我叽叽咕咕,旁边是她看来凶横的男人。我知道又有人想把我卖掉,我无所谓,但只坚持一点:能出卖我的人只有我自己。于是我逃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衣着华美的行人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或是瞥一眼,捂住鼻子,快步离开。
“抓住它,别跑!”
平民的小孩对付野猫似地把我逼到了屋檐边上。
我笑。生死,到底算什么呢?
我很顺从地仰面落了下去。
一辆奇怪的货车。真的奇怪。普通货车的干草垛里会藏着佩剑的男人吗?你是偷偷躲进来的,我是被迫落进来的,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你用匕首抵在我脖子上干嘛?我现在没那个力气和你罗嗦。我要休息一会儿。
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止了颠簸。他不在——或许他不曾在?我钻出草垛,一股强烈的腥味混着各种丁丁当当的嘈杂声冲撞我的头,视界也因此模糊起来,在薄薄的白雾里不停穿梭晃动的人影让我头晕眼花。
我摇晃着想要下车,结果一脚踩空。
“扑通!”
咸而苦的水不停的窜入体内,一股奇怪的力量拽着我上上下下,无论我怎样摇摆我的手脚,它们都像失去了控制一样滑向无关紧要的方向。岸边有人在尖叫,,还有吧嗒吧嗒的跑步声,这些隔水听来都慢了不少,虚幻一样……
直到一双粗壮的手把我一下子拎起来,我这才感受到风吹过针刺办头痛的现实。有人把我拖到岸上,像对付面团一样压着我的肚子。还是水里舒服一些。
被人提起来感觉更难受,所有的内脏都快要翻过来,我被自己吐出的水呛到了,可就连咳嗽的力气也不是很足。
依稀觉得自己被人带进一间屋子,因为被放到一张床上了。一双粗糙又温柔的手帮我脱下衣服,把我擦干,接着在我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醒得过来吗?”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安详和气的妇人
“吃得了东西吗?”
我接过热气腾腾的燕麦粥,大口大口吞起来。
她有点惊讶:“多就没吃了?”
“四天。”
“真可怜啊。”她伸出手来帮我理一络垂落的长发。我像是被一激,抱着碗往后缩。
她又觉得有点惊讶,但很快释然一笑:“吃完以后睡一会儿。”
当时我觉得自己完全不用考虑任何问题,就乖乖照搬。醒了之后,那个妇人让我去洗洗干净。
新衣服穿在身上真别扭。不过她看到从浴室里出来的我时,那表情更让人别扭。“你叫什么呢?孩子。”
我只能摇头表示:“没名字。”
“没有吗?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抬起头看她在那里犹豫。
“安——吉罗,就叫安吉罗。”
“维西提娜,那个从栈桥上掉下来的小子醒了没有?”低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一回头照面,那人噤住了声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非常引人注目。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魄力、决断和沉静。
“认识我吗?”他走近问道。
个子真高。我只能仰头做答:“你是草堆里的人?”
面对着双眼睛,我承认,说实话会比故作天真要安全的多。
“眼力不错。”他微笑,但眼中全无笑意,“但究竟是眼力好还是记性好呢?”
“安托尼,不要这样……”
他叫安托尼。
“维姬,没关系,他并不害怕,是吧?”他居然问我怕不怕?
“那么,怕什么?”我针锋相对,“我没撒谎,有何可怕?”
我的回答倒是让他愣了一下:“不撒谎的确没什么可怕事……”
“你几岁呢?”比先前更没条理的一句。
“十三。”
“嗯,的确够年龄当哲学家了。”
“哲……学……家,那是什么?”我觉得好奇。
“厄?就是聪明爱学问的人。”
我立刻坦白自己的无知:“可惜,我既不聪明,也没学问。”
他居然大笑:“了不起!知道自己没学问就是聪明人了。”
我们两个的哑谜让维西提亚很是莫名其妙:“好了好了,空着肚子没办法谈学问。先都去吃饭。可怜的安杰罗一定饿坏了。”
对不同的人就要有不同的态度,我很温顺的“嗯”了一声,低下头,让维姬牵着手走了。安托尼抬一下肩,在后面跟着。
维西提亚的家其实是海边的一座小旅店,我已经离开原来的城市很远了。我坐在栈桥上,丁丁当当的声音和咸涩的海风依然让我不舒服,可是眼前的景象容不得我移动半步。
黑色的,完全都是黑的。
闪动着破碎光网的黑色叫大海;有诡异蓝光的黑色是天空。乌沉沉的大船蛰伏在身旁。渔火、繁星、月、零星的光芒也都在风中碰出叮当响声。我以为在陋巷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黑暗,但那是与这完全不同的。这里安静、开阔,让黑色显得如此慷慨大方。我熟悉的与之相比是无力的。
“在想逃走的路吗?”他就站在我的身后。
“只用把我踢下去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我不会水。”
他冷笑:“我不在别人身后做事。”
“那么,你现在在谁的背后玩捉迷藏呢?”
多言的下场就是被人拎起领子,吊在半空中。我想起那天在屋顶上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由得笑了。这次海里会不会也有一辆稻草车呢?
安托尼把我放了下来。我又站在了栈桥上。
“你背后一个人也没有。”他叹口气,凝视着我,“因为你的眼睛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方向停留过。”
“什么是——方向?”又是我没有听说过的词。
他指着那些船:“那艘双桅的快艇去的是最近的港口,旁边那艘要到大理石的产地去,黑色的来自北方,新船——明天出发去探险。你挑一艘,离开这里,在我的同伴回来之前。”
“有船开往无人的地方吗?”我道出了我的愿望。
“世上还有哪块地方没有人?”
“那我哪也不去,哪儿也不用去……”
“是吗——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很遗憾,必须待在这里。”
是的,我必须留在这里,并且,毫无遗憾。
“阁下。索瓦托尔阁下——”
这个呼唤我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
是伯爵。
“这里不是我的房间。”如此奢华的待遇可不是人人能享有的。
“我现在住在这里,这是你主子的另一处行宫。”
“为什么呢?”
“为了我的安全。”他冷笑。
“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看来我是获救了。
“你的住所太不安全了,居然让那种人轻易闯入。”他的重音落在“轻易”二字上。
“噢……那个暴徒是什么人呢?我倒觉得他能耐挺大的。”
伯爵用一种谈论天气的口吻说道:“安托尼.达.尼洛。一个有名的冒险者。”
“的确有名。”
“是啊,和你一样声名在外的工具——我老对头家的暗杀机器。知道吗,我很好奇他和他的同伙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难道他们什么都没做?除了劫持我这件小事……”
“你主子的好朋友得找个新的继承人了。”他突然靠近,“当然,按照您的说辞,这座城市里缺乏惊奇,是否——这意味着您的主子已经堕落到要借用别人的匕首的地步了?”
我合上眼,懒洋洋做答:“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几乎丢了命。您应该惊讶我能活下来,在那种杀人机器的手里……”
“在怎么样也不过是条狗而已。倒是你的身体……”他掀开我身上的毯子,“留下疤就失败了。”
“您放心,这里的医生懂得摩尔人的幻术,那件事我一定照办。我不是好工具吗?”我现在必须微笑。
伯爵用一种奇特的表情看着我:“您的伤口很痛吗?”
“没什么事。”
“这句话人总是喜欢在有事的时候说。您又露出在坟地里的神情了……看来非常的悲伤……”
“您犯不着为这个操心。倒是那个修士还有多少页就能把您的经书抄完了?是不是还要牺牲一个仆人再送一本来?”
他的脸色果然变得惨白,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门合上的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崩塌的情绪。
悲哀?我从不为自己悲哀的。
你也从没想过我会悲哀……
被人说成是走狗,你或者是我都不会在乎。可是,在别人背后做事,安托尼,这不是你所愿的啊。可你既然选择了,就一定会做下去,因为你应承下了。
这就是对我当年把你唤回痛苦中的惩罚。
第一次在栈桥上看夕阳的时候,你说“人最要紧的是拥有自我。”那是记忆中你最高傲的一刻。
“为什么,这里这么红?”那是放开维西提雅尸体的时候,你回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站在水里,夕阳染红了大半张脸。
还有就是那最后的夕阳了,天空被画成两半,夜的紫与日的橙交织在一起——血红色。
所以,多多少少我也要和你一样。
我那句话也许一开始就没说错:
——我可以成为你吗?
狂欢节、笞刑队、滨海、坟地、神甫与100个金币……
“安托尼,安托尼,跳个舞!”
“要和安杰罗一起跳!”
你们都在?这里好热闹,吵死了!
“我不会跳。”
“跟上我就行。”
“喔喔喔喔!想跟上他就得先学会不怕死!”
“哈哈哈哈哈……”
“安杰,我叫你安杰。”
……
“他们呢?”
“他们不是昨晚都死了吗?就在你脚边。你快醒一醒吧。”
……
“你,都会些什么呢?”
“至少会跳舞。”
……
“这是什么?”
“100个金币——赎罪啊。”
记忆潮水般涌入,没有一段有开始,每一段都是结束。结局与结局纠缠,狠狠绞在一起。在我的头颅中剧烈跳动的是什么?又是谁想要把我胸腔里的秘密给扯出来?
蓦然睁眼,记忆已走到尽头。今天是过去一切的终局,那最后的终局呢?我坐在此地等待,万一等到的不是期待的那个人,即便可能会是更完满的结局,我也无法甘心!
如果有变数,那也是我所能控制的!希望如此。
里卡,里卡是我的一个希望 。那他现在会在哪里?伯爵已经怀疑我了,那他已经被抓起来了吗?不,没有,他找不到他。所以才来试探我。
找不到里卡,也一定找不到安托尼。
那么他们——
“帕瓦耶”我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抿着嘴,把头埋入羽枕中。
有一场恶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