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俞欢欢

1、全

　　我男孩子气，只因有好多哥哥。

　　我任性，只因哥哥都宠我。

　　我有很深的恋兄情结，却只因有琪。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能安全地活在世上，都是琪的功劳。

　　婴孩时，由父亲心血来潮抱去泳池。不过几秒，便悄无声息消失在救生圈里。

　　众人大惊失色，十岁出头的琪却一个人潜到池底，静静将我抱起。他们至今还记得，在琪怀里的我，呛了点水，却咬着手指头，安然地睡着了。

　　我从小把琪当英雄一样的膜拜，百般依赖。和他在一起，平时多话的女孩会变得很安静，想象自己远离尘世，找到一方天地。

　　少年时的暑假，总是很热闹。和所有的哥哥挤在一起，在最炎热的日子，涌到琪的家里嬉闹。

　　一群孩子躺在天井冰凉的水泥地上。

　　透过天窗射进来的月光，柔和地映射在房间的角落。

　　听着蝉的鸣叫，嗅着夏天温热的气息，拽着琪的胳膊入睡，心满意足。

　　快乐的日子一直延续，直至秋天。

　　天气稍稍地变凉，深夜里，哥哥们从琪家的后门溜出去。

　　穿过长长的巷子，就能到达铁路。蟋蟀在铁轨边丛生的草群里撩拨着男孩子的热情。我总执意跟去，即使被石子划破脚踝，仍一脸欢笑，奔跑。

　　琪不是最长，却最体贴。每次，发现我的眼里有泪，一声不吭，负我在肩上，沿着长长的铁轨，走向回家的路。

　　还是小不点的我挂着琪的脖子，隐隐感到了血缘间奇妙的牵绊。

　　家有小女初长成，在琪的眼里，我却仍是那蹒跚学步的小小肉球。他将我看得很重，近似溺爱地保护。有同学来，吵醒午睡的我，温良的琪都会开口埋怨几句。

　　彼时我留着长发，颇古怪，梳头挑剔。几个男孩一筹莫展，最后琪平生第一次为女而梳。

　　至今仍得意，虽然挑三拣四被琪恼火地打了几下，但泪眼婆娑之际看到琪宠溺的苦笑，知道自己还是占了上风。

　　时光飞逝，琪从青涩少年蜕变成英俊男人。我在很小的时候开始懂得欣赏气质独特的男孩子，冥冥中都是琪的影子。

　　琪在学生时代，每天穿干净的衬衫，理短短的头发，会在前夜把要穿的料裤压在枕下，纯净的如一张白纸。

　　大学毕业后，白衬衫变成质地柔软的棉布衬衣，外面常常套着松松垮垮的毛衣。透过毛线间的隙缝，可以看到映衬在里面的衬衫格子，带了一点点的落拓，又显得相当温情。

　　那一年，琪25岁，我14岁。

　　琪还是和以前一样，过马路时拉着我的手，让我坐自行车的前面，飞一样地穿过公园与马路交界的铁道口，送我去学琴。

　　只是我越来越有预感，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终会有另外一个值得琪保护的女孩出现。但我不能悲哀，琪是哥哥，事实不会改变。

　　他始终都在，却注定离开。

　　当琪的女友烨出现的时候，我没有惊讶。一切平静如我预想，我是他的妹妹，别无选择。

　　对自己说，我和烨站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同时爱一个男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这是大家追求的幸福生活，结局注定是美好的。

　　27岁的时候，琪结婚了。我在婚礼上喝下一大杯香槟，给了他最美好的祝福。香醇的酒精滑过喉咙的时候，似乎也带走其他的液体。

　　以后不会再有人轻轻敲我的头，载我去学校，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默默守候。终究会有一点点的失落，但只要琪幸福，我就幸福。

　　进了高中，认识了shin，他说，你是给点阳光就会灿烂的人，我只是笑。

　　初春的午后，花瓣纷纷，抱着篮球坐在操场的跑道上，突然想到琪的婚礼，也是在四月，眼神有些迷离。

　　shin跑过来，伸出大大的手，宠溺地揉我的头。我抬起头，看到他温暖的笑容，突然有种错觉，是琪站在面前。

　　住的很近，上学放学，总能同行。穿过飘落花瓣的街道，觉得彼此心意相通，生出些许依赖之情，淳淳流过心底，一切都是美景。

　　但我心里有种不安，隐约地无法言明。

　　预感在高二的夏天应验，大雨滂沱的季节里，shin失去了最亲爱的母亲。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眼神暗淡无光的shin，安慰的话哽在喉头，无法吐露只字片语。

　　终究不是他的妹妹，也并没有血缘的连系，我们，只是陌路。想到这一点，心脏阵阵刺痛。

　　我们在那个悲哀的雨季断了联系，进了不同的大学，渐渐彼此远离。慢慢地，似乎已经想不起那个阳光少年的身形。原来，感情是如此轻易地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

　　今年的春天，路上的樱花又开始飞舞。骑车经过，漫天的花瓣洒落在人行道上，也有片片粘上毛衣。

　　遐想无限之际，有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回头，看见在沉睡的记忆里反复出现的情景：shin骑着单车，在樱花雨中穿行。

　　可惜物是人非，shin并不是琪，我还是我，很多瞬间一去不返。

　　常常生出感触，看到自己的影像，不过是一只畏缩胆小的寄居蟹，小心翼翼地碰触，闪避，然后躲藏。

　　害怕受伤害，害怕付出没有回报，害怕品尝痛苦。

　　我只能选择喜欢我的琪，默默地，苦涩的，抓牢他在我的心里。

　　那种爱像装在密封的罐头里，安全持久，却失去了一切的新鲜和热情。

　　时光绵延地流过我白纸一样的感情。

　　而白纸之所以是白纸，只因有一只寄居蟹把它收在了自己的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