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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柯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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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去也。
水如烟坐在岸边,一手支着头,满头浓黑的发丝被从湖面上吹气的软风拂动,青丝飘转,偶尔夹杂白绿的花瓣,飘展来去,纷飞如雪。
她的眼睛半明半昧着,不知道是睡去了还是清醒着,肩膀虽瘦削却并不柔弱,此时保持着惬意的松弛。
记忆里雪很大,冷得像是蔚蓝。
瑞雪兆丰年,虽是这么说,然而在花柔水软的锦州,却似乎是一场灾难。
纷飞的已经不像是雪花,而是一片厚重的白,比牡丹花瓣还要富丽。
花嫣然伸手去触被寒风冻得冷硬的软帘:这样的冷,真是不妙,今年的梅花,想必看不成了。
马车轻轻地晃着,前行的艰难,慢慢的停了下来,伴随着如释重负般的马嘶声,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
“堂主,咱们到了。”
花嫣然俯身坐起,厚重的马车帘被轻轻撩起,探出身去,随即两双手送来狐裘披上,花嫣然正要下车,忽然看到远处,错愕了一下。
漫天白雪,纯洁得残忍,被白雪覆盖的看不出是路的路上,蹒跚地走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约八、九岁的孩子,身上裹着的,灰青肮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路艰难地走来。
看方向,应该是从西面来的灾民,花嫣然看见他渐渐走近,浑身上下只露出半张冻得发紫的脸,一双眼睛麻木地睁着,只向前走。
路过马车时,花嫣然不由得问道:
“孩子,你上哪里去?前面的雪更大。”
一连说了两遍,那孩子方知道是叫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微嘶哑地答道:
“不能停。”
他看了花嫣然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忽然听到一声精力充沛并且稚气的大叫:
“啊,我明白了,你一停,就会冻死了!”
璎宁穿着红狐狸皮的雪氅,连滚带爬地从车里探出头来,又冷得钻到花嫣然怀里。
那孩子的脚步一滞,似乎有些气结,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横过来。
璎宁被他瞪得一缩,又梗梗脖子,笑得很欢:
“你总有走不动的时候……”
那孩子没有理她,收回眼,转身继续走了。
大约只走了几十步,便觉眼前越发黑沉,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昏迷之前,还听到身后小女孩拍手欢道:
“我就说嘛!”
……
……小兔崽子……
再醒来时,已经在暖的像隔世的屋里。
花嫣然展开躺在床上的人因冻僵缓解而发热剧痛的手掌,温和地笑:
“好孩子,你有一双拿暗器的好手。”
一双虽稚气但坚韧修长的手掌。
一片暖雾蒸着眼睛,又听到那女子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么儿,水么儿。”
么儿,是家里的老小,可如今只剩这一个了。
花嫣然皱眉:
“么儿……那么,么儿,进我们堂来,可好?”
水么儿茫茫然点着头,合上眼睛,又听到花嫣然说道:
“那么,么儿,不要叫这个名字了,叫如烟,可好?”
于是么儿就成了如烟。
又昏昏睡去。
梦里一片白茫茫,白得人心慌。
拈花堂。
拈花一笑,笑泯红尘。
在江湖上是那么一个香艳的门派,然而拈花一笑永不那么容易。
立腰,扎马,木线桥,梅花桩,梅花十八桩,从最最基础的开始,再到雪地望梅,百步射蜈蚣,水如烟的年纪,练武其实有些晚了。
水如烟除了用功练武,对什麽都是淡淡的,没什么鲜明的喜欢或讨厌,然而除去一个。
拈花堂的堂主千金花璎宁。
实在很讨厌这个小丫头,除了对正经事外对什麽都抱着过度热情的小兔崽子。
不过水如烟永远不会这么说,只是每时每刻都对这声声娇呼嗲喊着:“如烟师姐”的小丫头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一去就是七年。
水如烟已经十五岁了,头发喜欢像个男孩子一样梳在脑后。个子拔得高瘦,飒风扬起,玉立长身,恍然是个俊美少年。
就这样,七年间,水如烟居然从资质最差的堂中弟子跃至佼佼龙头。
她的铁莲子已经用得出神入化,然而同年习武的师妹还停留在丢豆沙包玩的阶段。
……
……师妹……
水如烟的太阳穴跳了一跳,生疼……
所谓师妹,便是璎宁。
堂主本想着近朱者赤,将自己的女儿同水如烟安排在一起,但她却忘了,还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说。
只苦了水如烟,但是日久天长,如烟的耐性就像璎宁的脸皮一样,越磨越厚。
第一次出这高墙,也是因为璎宁的软磨硬泡。
墙里的柳枝刚刚抽芽,墙外就已经飞絮漫天了。
牵着璎宁的手,一路行人如潮,车水马龙,水如烟一眼望向墙角几个低头作揖的乞儿,不觉恍然呆立在人群中。
那年的雪很大,如烟只是觉得饿,看着破床上几具冷僵僵的躯体,咬了咬牙,裹上几张床被就走出了门。
一路上冷得窒息,道边尽是冻饿横死之人,如烟将死人的衣服剥下来,裹在身上,清新的死亡气息,一步步走来,只记得不能停,见到路边有倒下的人,便上前将他们的衣服剥下,有的甚至还有一些薄温,然后在寒风中被迅速吹散。
就这样,活了下来。
水如烟现在都想不通自己那麽做的目的是什么。
摸一摸袖中,定然是空的,水如烟拉着璎宁,反方向地跑走。
璎宁不知道为什么如烟师姐要拉着她跑,一连叫了好几声“如烟师姐”也没有反应。
直跑到一片杨柳依依,清平净土之处去。
水如烟渐渐慢下来,低头走着,忽闻警语耀耳,佛檀扑鼻。
不禁住了脚步,抬头看向那源处。
这日是清明,般海法师讲经,普度众生之日。
如烟看向那高台处,只见一个银红袈裟的白眉老僧,闭目含笑,指天说地,莲华四起,一时迦南弥漫,如同佛陀降世。
只听得说道:
“缘本虚无,佛法高深,人世无常,世人皆将色做缘,以此为贪恋红尘的借口,却不知缘为至洁之物,佛缘、情缘、仇缘、孽缘、一面之缘,都是会悟之境,净土蓬莱。”
如烟听了,只觉突然间棒喝迎头,似悟非悟,似懂非懂,呆立到讲经结束,方回过神来,再看璎宁,早没了踪影。
寻遍了周围,水如烟焦急锁眉之际,忽然看见柳树后垂下一幅衣角,水红轻纱。
忙地上前,那柳树后倚着的,正是璎宁。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的璎宁,发上落满了柳絮,眉眼虽稚气,却已有了动人的雏形,此时安静的呼吸着,嘴角微微带笑,说不出的甜美温和。
水如烟的一腔急火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弯腰替璎宁拾起掉在地上的风车,起身正对上璎宁惺忪醒来的眼睛:
“…师姐…我饿了…”
水如烟将风车塞在她手里,又替她捡掉一头柳絮:
“那就回家。”
璎宁有些委屈地撇撇嘴:
“……我叫了你那麽多次,你都没反应……”
正说着,又被如烟牵着,一点也不温柔地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瞥见璎宁手里的五彩风车,水如烟问道:
“哪儿来的?”
“……拿的。”
“拿的?”
水如烟一边跑一边看了璎宁一眼:
“拿的?在哪拿的?”
璎宁踉跄地跟着:
“在…那头桥对面的那个卖风车的那里,我看他不注意……”
“……那叫偷。”
璎宁并没在听如烟师姐说了什么,反而仰面看着天上飞着的春燕风筝,轻声道:
“师姐,明年,明年我们去放风筝吧。”
出去了这么久,不被发现才怪。
并排跪在院中央,看着前面一柱高高长长的香,正悠悠地冒着青烟。
说是私自外出的弟子罚跪一炷香……可这是什么香啊!
对面的更香不紧不慢地冒着烟儿,璎宁有些想哭,小时候看过一个灯谜,有一句是: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说的就是这个……
果然让人焦首煎心……
斜眼看了看旁边跪得笔直的师姐,璎宁不动声色地挪得进了些,悄声说:
“师姐,我累了……”
水如烟睁开眼睛,懒懒地横了她一眼,然后无可奈何地松下肩膀。
璎宁喜形于色地靠上去,不忘蹭一蹭,又惹得白眼。
水如烟的肩膀痩削的很,枕起来绝不舒服,可是这个姿势就这样成了习惯,就像如烟不知不觉中开始帮璎宁蓖发描眉,新磨的铜镜里总是映进两张脸,描画不出的流年。
水如烟支着头坐在岸边,昏昏欲睡,春去了便是夏,暖的醉人。
她忽然睁开眼,看向身后的屋门。
屋门大开,空无一人。
水如烟猛地站起,不及抖落一身的花瓣,软靴三步并作两步,点着梨树的枝干,飞掠出去,震落一片残香。
远远的有人在放风筝,一个带穗的瓦片,应是线没有系好,刚飞的高了,便飘然退去,远远远远地不见了踪影。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