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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骠骑之死(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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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西域进贡的毛织地毯摸上去温软舒适,卫青静静跪在地上,感到皇帝锐利的目光正如芒刺一般扎在自己背上。殿里烘着炭,香木柱被热气一熏,馥郁满室。身上有些热,背上已微微冒汗,合上眼,平心静气地跪着,权当小憩,果真不一会儿,便不觉得如此热了。二十年前,他刚入宫时也是这样一直跪着,只是那时的地冰凉坚硬,跪得久了有些不舒服,于是偷眼张望,年轻的皇帝当时正和身旁的少年调笑,良久才漫不经心地瞥来,懒懒说了声:“抬起头来。”
刘彻恨恨盯着卫青,没有叫他起身,他倒也除了一句“万岁”便只字不语,好得很,朕倒看你要跪到几时,坐得不耐烦了,索性躺下,躺了会儿,又觉得不舒服,复坐起:“听说仲卿身体违和,如今怎样?”
“癣疥之疾,劳陛下亲问,已无大碍了。”卫青撑起身,跪得久了有些不稳,身体颤了一颤。
“什么劳不劳的,倒是仲卿这架子是越来越大,身体也是越来越娇贵,癣疥之疾就连朝也不来上,非要朕去请,才肯入宫一趟啊。”是了,卫青自从当了大司马后,竟是要刻意疏远自己,就连去年在鼎湖重病,他除了上疏问候几次,居然不曾从长安赶来探望过一次。
卫青抬起头,对这苛刻之言倒不诧异,只看了刘彻一眼,便俯身谢罪道:“臣死罪。”
…………
霍光捧着十几卷奏疏迈入宣室,没见到皇帝,却见皇帝身边一个小宦官正往外走,于是拦下他问道:“皇帝陛下呢?”
“陛下在温室殿。”小宦官忙停下,施礼答道。
已是晚春时节,昨晚虽下了些雨,今日有些凉,却也不算冷,如何就搬到了温室殿去?不便多问,只道:“那这些奏疏可要送去?”
“陛下兴许一会儿还回来,那边热得很。还不是因大将军自从漠北之战后落下了寒疾,陛下才在温室殿召见他。”正说着话,只见御史大夫张汤往这厢走来。
“霍侍中如何不将这些奏疏送去温室殿?陛下还等着看呢。”张汤见霍光杵在宣室门口发怔,于是问道。
霍光点了点头,看来陛下召见大将军,张汤已知道了,这朝中的大臣都恐惧被这位盯上,不知这次大将军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哥哥临行前说过,事急不能断者,可以求教大将军,平日则少与往来。前些日子丞相要自己与他一同上疏,附和哥哥的奏议,不想后来询问卫青,卫青却说此事断不可再为,却也不曾说缘由。
惴惴地迈入温室殿,一股热气和着沉香袭来,柔软的地毯舒适无比,霍光却觉得脚下似忽然踏空了一般,险些摔上一跤。抬眼一望,见卫青正跪在地上谢罪,刘彻却猛地站立起。殿内无人言语,暖风拂动着鸿羽帐,摇曳着轻柔的白羽,簌簌作响。埋着头,默默将奏疏放于案上,侍立一旁。
刘彻瞪着卫青的目光缓缓收敛到案前的竹简之上,拿起最上面的一卷,慢慢展开。霍光心里一窒,那正是丞相及两千石以上的大臣、列侯的联名奏疏,偷望了刘彻一眼,他那原本炽热的目光渐渐阴冷,时不时还抬头看看卫青。可那嘴角竟于此时牵扯出一道笑意,刻在那冷峻的脸上,显得极为生硬。
“仲卿告假的这段日子,朝廷可热闹得很。”刘彻仿佛漫不经心地坐回御榻之上,余光扫过霍光,笑道:“霍光来,来给你这舅舅念念。仲卿也别老跪着,坐下来,慢慢听。”
霍光觉得心折腾得厉害,踱到刘彻身边,捧起那卷奏疏,方才抱着十几卷过来都不觉怎样,如今竟有些拿不起来。
“丞……丞相臣青翟、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充、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言……”略显稚嫩的声音一字一顿,还有些微颤,“臣青翟等奏大司马……”霍光停了下来,嗓子有些涩,难受得紧。
“怎么不念了?”刘彻微眯着眼。
有些说不出话,霍光抬眼望了望卫青,见他端坐在下方,面色并未有异,沉沉的眼眸仿佛静谧的潭水一般,没有波澜,却令人稍感安心。咽了咽唾沫,嗓子方好受些了,继续道:“臣青翟等奏大司马臣去病上疏言,皇子未有号位……”霍光觉得脑子渐渐空白起来,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读些什么,埋着头,逐字逐句念出声。
那带着童稚的声音撞击着殿内的火齐屏风,越发清晰透亮,卫青默默听着,听到“臣去病”三字时不由心里一紧。待听到“臣谨与御史大夫臣张汤、中二千石、二千石、谏议大夫、博士臣庆等……”那一长串官名时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青翟等窃与列侯臣寿成等二十七人议,皆曰以为……”
“呵。”刘彻突然失笑,霍光抬起头不敢再往下念,见刘彻手一抬,忙将奏疏递回刘彻手中。
刘彻左手持奏疏,右手执朱笔,笑道:“果然是众望所归,万众一心。看来朕是不同意都不行了。仲卿,你说是吧?”
卫青微抿着唇,还未来得及说话,刘彻已提笔在奏疏上批道:“可。”
啪!竹简被扔掷案上,原本搁在那儿的毛笔被猛地一震,滚落下来,溜了老远,霍光慌忙去拾。忽听卫青缓缓说道:“陛下文成武德,不在高皇帝之下,高皇帝封诸子为王,而陛下固谦之,难免令臣下为陛下不平……”
“仲卿果然会说话,这么一说,倒是朕不懂体谅臣下的忠心了?”刘彻闻言不由冷笑:“既然如此,仲卿如何不也上奏表表忠心?又为何与霍侍中说不可再为之啊?”
卫青不禁微惊,那日霍光来访,是确信左右无人方才与他谈及此事。望了望霍光,只见霍光埋着头,瞥向他的目光甚为焦急。哎,这孩子从乡下来没多久,还太老实,哪里知道这宫中的利害。定是皇帝留意到他之后再未参与,询问之下,他竟也老实答了。如今被刘彻一问,一时之间,却难以对答,只得道:“臣告病在家……”
刘彻原本心里存了疑惑,那一件一件有关无关的事,似堆柴一般,越堆越高。如今见卫青如此,仿佛猛地被人从心底点了一团火,一件件事都连串着烧起来,越烧越高,越烧越旺。好啊,连你也来算计朕,你们卫霍明里一呼百应、把持军政,暗里互通款曲、图谋不轨……对,还有皇后、太子……忠心?莫非当朕傻了?
卫青抬起头,看着刘彻,见他淡淡盯着自己,眼底深处却满是寒意,若有所思。他的目光一向锐利非常,只是难以从表面上看出,若非自己熟知,如今也难以辨明。其实这目光自己倒并不陌生,从前他收拾田汾、窦婴、主父偃的时候也是这般,只不过,终于该轮到自己了吗?也罢,生死有命,卫家一路平步青云,至此倒也没什么惊奇,只希望能少牵连些。
卫青不再言语,默默坐着,抬起眼,望了望刘彻,又将目光转回到对面的屏风之上——几抹红紫金黄晕于淡淡的乳白之间,仿佛泼墨。这火齐屏风的材质取于深山之中,最能保温,刘彻也赐了几扇与自己,好是好,就是太重,不易搬挪。
刘彻方才心中似柴堆猛地被点燃,但旺火之后却难以后继,火苗又飕地小了下来,扑腾了几下,便只剩柴灰还散着余温。而卫青方才那恍惚已洞察到自己的杀机,却一派安然柔和的眼神,又仿佛一盆凉水,泼到柴灰之上。
殿内再无人说话,殿外纷飞的落花璇璇地舞在空中,偶尔飘入帘内,带着余香。卫青觉得忽有什么落到手背之上,低头一看,竟是极为寻常的榆荚,虽是寻常,却绿得可爱,微微笑了笑,这定是宫外吹来的吧,看了看殿外,天际染了些许墨色,又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