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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无常鬼说,人死灯灭,死去的那瞬间,魂魄和元神一同离体,喝下孟婆汤后,魂魄回归地府,元神散入混沌,此后世间,便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扶着沉重的凤冠,懵懂地点了点头。

      无常鬼看了我一眼,话音一转,又道:“这世间总有特殊的存在,比如有些执念深的人,元神死死缠着魂魄,不肯消散,如此灵魂不能入轮回,便只能当个死鬼,进入不夜城中,日日消磨,直到解开心结。”

      我抬头看无常鬼,又点了点头。

      前方的鬼魂在排队喝孟婆汤,喝完便走上了奈何桥。无常鬼吊着眉梢看我,冲我招了招手,我跟上去,离开了队伍,进入了一个岔路,岔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绿草地,没走多久,便来到一个渡口,渡口边停着一叶小舟,艄公裹在蓑衣里,斗笠盖住了面容,我伸头看了看,不由吐了吐舌头,道:“竟然是个无底船。”

      艄公沉沉笑道:“无底船儿难渡川,今来古往渡群生。”

      我跟着无常鬼上了船,横穿忘川河,上了岸后,发现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由道:“怎么我没被度化呢?”

      无常鬼又吊着眉梢看我,艄公哈哈大笑,道:“小娘子不肯放过自己,便是接引菩萨前来,也渡不了你。”

      我有些不着边际的想,原来艄公是个本朝人。前面无常鬼已然飘远,我忙跟了上去,很快便来到一个城门前。

      城门边伫立着两位马面罗刹鬼,城门下支着个油纸伞,伞下一个年轻的男鬼坐在桌子边。他穿着汉典里的玄色曲裾袍,呆呆地拿着笔,看着眼前的云帛,对周遭的其他事通通视而不见。

      无常鬼将我领到他面前,男鬼头也不抬,漠然问道:“名字?”

      我下意识地答道:“江非晚。”

      “死法?”

      无常鬼道:“割腕。”

      男鬼记了几笔,一道光从他的笔尖汇入云帛中,另一道光顺着笔杆,化作一块木牌落尽无常鬼手里,男鬼依旧不抬眼,左手一挥,道:“请罢。”

      我抬头看向城门上高高悬着的牌匾,上面金光闪闪地书着三个字:不夜城。

      我依稀记得曾经看过一本书记载着不夜城,据说这是冥界唯一一处有白天的地方。

      至于书是在哪里看的,我却是记不清了。

      无常鬼没有马上走,颇为踌躇了一会儿,那男鬼从云帛上抬起头,我这才看到他的脸,很是清俊,也很是淡漠,无常鬼似乎在他眼中与城砖无太大区别,他淡淡地看着无常鬼,也不说话。

      无常鬼有些扭捏,道:“东方先生,这江非晚有些特殊,小的任期短,还未遇见这般情形,因着是枉死,生死簿上也未备明,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这位东方先生便将看城砖的目光投向了我,扫了一眼,眸色深沉,终于认真起来,他开口道:“伤口。”

      无常鬼指着我的左腕,我便掀起了衣袖,将那狰狞的伤口递到东方先生面前。

      东方先生看了一眼,手中笔杆敲了敲伤口,然后道:“利器是上古神器,伤了神魂,我会想办法。”

      无常鬼谄媚笑道:“多谢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又恢复成目中无一物的状态,淡淡道:“去罢。”

      无常鬼带着我走进城门,转向我,道:“在你能进轮回之前,先在这里生活,能不能进轮回,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恭恭敬敬地朝无常鬼拱拱手,道:“敢问无常爷,我如何做才能去转世投胎呢?”

      “等东方先生修复你的神魂,你想起往事,放下心中的执念,便可以了。”无常鬼说罢,潇洒地转身向不夜城里走去。

      我叹了口气,只得跟上。自从身死,我脑中一直混混沌沌,现如今只能等待了。

      从黄泉路一路走来,我已许久不曾见过太阳,此时过了城门,我感觉似乎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不再是一片黑暗,天边的日头正缓缓落下,周遭亦不再是冷冷的静寂,而是变得拥挤了起来。我跟着无常鬼走在街道上,来来往往许多的鬼魂,大家你说我笑的,或唠家常,或做买卖,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看上去倒是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原来这世间有执念的人那般多。

      众鬼见怪不怪地扫了我和无常鬼一眼,冲无常鬼拜了拜,便又各自继续自己的事情去了。

      大约像我这种“新生儿”,在不夜城里每天都能遇见罢。

      无常鬼将我带进了一个巷子里,弯弯绕绕,越绕越黑,我虽也是个鬼魂,但是骨子里却对黑暗怕得紧,无常鬼走得快,我落后了一节,不由得更加紧张,在这时,忽然前面出现一道青色的虚影,我吓得大叫:“鬼啊!”

      无常鬼回过头,用那双凸出来的吊死鬼眼睛瞪着我。

      路过的三两个鬼被我一声叫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我看清楚环境,默默地缩在了一边——自己是个鬼,还怕什么鬼?

      无常鬼走到我面前,问道:“江非晚,你怎么了?”

      我指了指方才虚影的方向,道:“我看到了个影子,以为是……是什么坏东西,忘记了这里是冥界,有鬼很正常。”

      “鬼魂在冥界都是实体,并非虚影。”无常鬼瞪着我,吊着眉,木然地解释道,“你看到的不是鬼,是你的思念。”

      我眨了眨眼,没太听懂,我连过去都记不清,又何来的思念?

      “如同凡人看到的鬼,其实是他们的思念,不会伤到你的。”无常鬼说完,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我忙跟上去,来到了一个小小院落的门口,无常鬼道:“这是你的住处,从今日起,你留在不夜城中,非特免不得出城,直到神魂分离。”

      我学着方才街上看见的鬼魂,冲无常鬼拜了拜,道:“多谢大人,我记住了。”

      无常鬼点了点头,将木牌挂在门口,便飘然离去。

      我上前看,只见木牌上写道:乙卯年庆元江非晚,乙卯年应当是我身死的年份,庆元府我是有印象的,原本叫明州,后来新帝登基,便升作了庆元府,与新帝年号相同,如此看来,这些不甚相关的东西我倒是能记得起来,再往深了想,便没什么印象了。

      推开院门走进去,小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一棵枯木,枯木上栖着一只黑乌鸦,黑乌鸦冲我凶狠地叫了一声,振振翅膀飞走了,我深觉这只乌鸦好生无理,栖在我的院子里,态度还如此蛮横。

      屋檐挂着灯笼,闪着幽幽的绿光,真是无处不在昭示我已身死的事实。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背着手走进了屋子。

      一间堂屋,一间卧房,卧房里摆着一张床,还体贴地摆着妆台,我走近看,镜子里映出惨白的一张脸,看上去毫无精神气。

      左腕上的伤口看着狰狞,但我早就不觉得疼了,不过本着爱美之心,我还是找出一方白帕子缠住,对我为何割腕死了这件事,心中有些好奇,倒不是特别在意,我隐隐知道我应该要在意的,只是很多身为人的感情都随着记忆一同消失了。

      我对着镜子摘下凤冠,端正放在妆台上,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心情转瞬便低落了下去,我想了想,还是拿起凤冠,放到了妆台下面的柜子里,这才开始拆钗环,直到发髻上什么也不剩。

      对着镜子看了几眼,还是觉得不顺眼,便将高髻与耳环一同拆了,头发散了下来,才觉得好一些,不过接着我又发起愁来,只顾着拆,却忘记了我不会梳头。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我便草草用发带束住,前去开门。

      难道是无常鬼还有什么事忘记交代?

      打开门,外边一个妙龄女鬼倚在门框上,一见到我,惨白的脸上咧开一张血红的嘴,她笑眯眯地说道:“我听步云说来了邻居,他果然没骗我!”

      我一时不知这是要做什么,便矜持地冲她笑了笑。

      女鬼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喃喃道:“竟是个新娘子么?”

      我点了点头,道:“应当是。”

      女鬼一愣,眼珠一转,未再继续就此说下去,而是道:“我叫何岑。”女鬼纤纤素指一点,指向了左边那户,“这是我家,我家那边是步云的家,照我看,咱们年纪都差不多,又是邻居,实在是有缘分——不过你若是第一次遇见步云,可别被他的鬼面吓到了。”

      何岑的背后悠悠地走过来一个紫脸男鬼,他嘲笑道:“若是新邻居没被你的鬼面吓到,不夜城里的大多数鬼面都吓不倒她。”

      这位想必就是何岑口中的步云了。

      何岑闻言回头看去,然后捂住胸口,无力地倒向我,一边虚弱道:“真是看见一次,我的魂魄就弱了一分。”

      我忙接住何岑轻飘飘的身体,步云面向我,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下秦乾,字步云,是吃毒死的,阿岑是个吊死鬼。”

      轻飘飘的何岑当即力大无穷地挥着拳头冲向男鬼,怒道:“你才是吊死鬼!你全家都是吊死鬼!”

      秦乾躲开何岑,认真地回答:“与你说了许多遍了,我全家都是毒死的。”

      带我来的那个无常鬼大人是个吊死鬼,何岑与他模样大不相同,大约是有什么障眼法。

      我看两人在我的院子里打闹不休,自知应当做些什么缓和他们的气氛,便道:“我叫江非晚,割腕死的,不知道是自己割的,还是别人割的。”

      何岑果然停下追逐秦乾的步伐,笑道:“当然是自己割的,这个巷子里都是自杀的鬼。况且若是别人,割你喉咙岂不是更好?”

      我隐隐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太血腥了。

      何岑悲伤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你若是割了喉咙就好了,唉,世上死法千千万,我做什么要去上吊?憋得难受不说了,死得还难看。”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我不知道其他选择自杀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是选择顺手的还是选择不痛苦的,还是如何岑这般,选择貌美一些的?

      秦乾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江娘子刚来不夜城,今日天色还早,不如我们俩带你去熟悉熟悉这里罢。”

      我看了看天,天上一弯血红的月亮挂在东方,明明是天色已晚。

      秦乾解释道:“不夜城是一处比较特殊的存在,这里是有白天黑夜的,只是到底是在冥界,我们也都是鬼魂,所以夜晚是我们的活动时间,白天都要休息的。”

      我了然地点头,虽然我记不清前尘往事,但是有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却忘不了,现如今成了鬼,看来要花点时间熟悉鬼的生活了。

      何岑拍拍秦乾的胳膊,向我笑道:“别看步云长得丑,他是个很靠谱的鬼,有他在,我们在不夜城的生活就不用愁。”

      一来到这里就遇到这两位邻居为伴,先前一直伴随着我的茫然消散了些,当即向这两位作揖道:“如此,我先谢过了。”

      秦乾和何岑双双让开,我抬眸细细看去,秦乾除了脸色难看,本身其实是个相貌堂堂的青年,看上去冷峻稳重,而何岑五官玲珑,除去了鬼妆,也是个憨态可掬的明媚少女,他俩都是一身淡蓝燕居服,站在一起让人眼前一亮,我低头看自己这一身青色的嫁衣,忽然觉得确实有些不合群。

      我想了想,道:“容我去换个衣服罢。”

      秦乾和何岑不以为意,何岑点头道:“好,快去快去。”

      鬼舍陈设简单,东西倒是齐全,橱柜里整齐叠放着一件麻布单襦,外加一件褙子,都是素色,倒让我隐约记起似乎前些年是推崇这般朴素着装的。

      我快速换好了衣物,与他们一同往外走去。

      出了自杀巷,前面便是一条河,何岑道是忘川分支,秦乾只摇头不语,我暂时倒没什么兴致去查看这个河的源头是哪里,相比于河,那座桥倒更加吸引我——不夜城里除了乌鸦外,没有任何活物,那座桥边飘拂着的都是些枯木枝,沿着台阶向上,栏杆上雕满了芍药,栩栩如生,似曾相识。

      “怎么了?”秦乾很是敏锐,问道。

      “那道桥有些熟悉,不知是不是在凡间见过。”我将心中疑惑道出。

      何岑道:“这不奇怪,不夜城中的很多物事都是鬼魂仿造的凡间之物,你很可能是在凡间的时候见过这座桥。”

      应当是这样了,方才看到这身衣物,我也有些记忆。我一边觉得不应奇怪,一边却不自觉抬步走到了桥边,一时有些怅惘,直觉这座桥对我而言,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可细细回想,却又想不起这座桥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何岑道:“桥有何问题?”

      我抬头看向他俩,他俩俱是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不由心里一暖,虽来到不夜城不过半日,他俩却对我照顾有加,而无常鬼也不曾叮嘱我须得保密,我便解释道:“身死的时候被伤了神魂,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何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秦乾,秦乾问道:“东方先生可知道?”

      我点了点头。

      何岑道:“那便好了,东方先生定会想办法。”

      我好奇道:“这个东方先生是何方神圣,我看无常爷也很是信服他呢。”

      “无常爷虽在冥府当差,说到底还是鬼魂之身,东方先生就不同了,他本名东方衍,是汉代飞升的鬼仙,能和冥君说得上话的,便是冥王也要给他颜面呢。”何岑道。

      一路走来,对于冥界的事我倒是了解了不少——世人只知十殿阎罗,却不知阎罗之上还有十方冥君,冥君与佛界地藏菩萨平起平坐,合力管控冥界,这十方冥君的前身都是上古天神,而阎罗则是封神之战后飞升的十方天尊,归在三清门下,是听命于十方冥君的。东方衍既然能够在冥君跟前露脸,想必是个很了不起的鬼仙了。

      何岑继续道:“东方先生便是不夜城的城主,我们都归他管的,不过说起来历,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生前是汉代的人。”

      我想起东方衍一身曲裾袍,了然地点了点头。

      何岑叹了口气,道:“只是你这般情况,我未曾听过,也不知道东方先生何时能够治好你。”

      “无事,我现在倒没有多大感觉。”我安慰道。

      一旁的秦乾忽然道:“不如我们帮助江娘子想起这段往事,或许能帮到东方先生。”

      何岑咬着指头问道:“说的容易,这从哪里想起?”

      秦乾指着小桥,道:“眼前的桥便有可能与江娘子的执念有关,就从这座桥开始罢。”

      我正要推辞,秦乾笑道:“左右我们闲来无事。”

      秦乾真是十分贴心的鬼,我不由对他的死因好奇起来,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帮助他俩前去转世才对得起这份情谊。

      我们略作商定,便有了打算,向几个路过的鬼魂打听了,很快便找到了造桥鬼所住的巷子。走进巷子,过往的鬼魂身上都湿淋淋的,有鬼魂打扮整齐从门里出来,未走多远,身上便湿了,妆容也花了一脸,难免懊恼,走回院子,重重甩上门。

      何岑道:“看来是淹死鬼巷。”

      我与秦乾赞同地点点头。

      淹死鬼巷进去第五家便是造桥人的院子——据何岑说,这些巷子,死的时间越久,住处越靠近外面,新来的只得往深处去。

      院门口挂着个木牌,书着“戊午年元丰林余容”。

      何岑转向我,问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我答道:“乙卯年。”

      何岑掰指头算了半晌,秦乾看了看两边院子上的年份,道:“是本朝的人,元丰是人间帝王年号,元丰年间的戊午年即元丰元年,此鬼已过世一百二十年了。”

      我和何岑双双咂舌:“竟然这么久了?”

      秦乾微微点了点头,上前轻扣木门。

      在我的想象里,那造桥的淹死鬼必然是个壮硕的男子,却不料打开门的是个瘦小的年轻女子,我与何岑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

      女子将湿漉漉的头发拢在一旁,道:“三位有何事?”

      秦乾向她拱手道:“林娘子,我们听说河上的石桥是你建成的,想来向你打听关于桥的事。”

      “哦。”女子眉头轻皱着,道,“你是说将离桥啊。”

      我心中似有根弦颤动了一下,忙上前问道:“容冒昧,请问林娘子与这将离桥有何渊源?”

      “我以前在这桥上等人。”女子说罢,让开门,道:“进来罢。”

      院内陈设与我那小院子一般无二,林余容能造成将离桥,却没有心思对自己的住处稍加点缀。我心中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能让一个人独自守候百年呢?

      林余容端来茶水,我们在院中坐定,她开口道:“不知你们想问什么?”

      秦乾和何岑将目光转向我,我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毕竟我自己什么也记不清,正思索间,林余容叹了口气,道:“反正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来这里向我打听的人,我便和以往一般,带你们去记忆里看个始末罢,希望也能帮到你们。”

      我正疑惑她是什么意思,何岑抓住我的手,道:“是听魂,快闭上眼。”

      我来不及思考,忙闭上眼,眼前忽然一亮,转眼间我便来到了一间农舍前。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个小伙伴提醒,内容提要重新修改一下——12/20/2020
    备注备注:
    无底船儿难渡川,今来古往渡群生——改编自《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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