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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南岸(九) ...

  •   东邦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中,纸糊的窗户极薄,好似可以轻易捅破。

      烛火葳蕤,隐约可见屋中坐着三名男子,其身形跟随烛火幽幽摇晃。

      “哼哼,”其中一人哼声大笑:“这醉云楼如此大张旗鼓做买卖,不知抢了多少贵族豪强的生意,又不知让东邦多少人急红眼!”

      对于这帮前朝旧人来说,东邦越乱他们心里头越舒坦。

      公孙望翘着二郎腿歪歪斜斜坐着,邵兴听出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和不知天高地厚,厌恶地斜觑他一眼,也不想搭话。

      转头对济慈道:“先生可查清楚醉云楼的厨子是什么人?”

      “查无此人,就好似凭空冒出来一般,”公孙望未觉尴尬,微微坐直身子抢过话头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姓肖的厨子与礼部尚书关系匪浅!”

      “何以见得?”邵兴瞥他一眼。

      “我派人跟过了,醉云楼一打烊这厨子就往尚书府跑,无一天例外。”

      公孙望得意洋洋说完正等着对方夸奖,谁知邵兴好似恍若未觉,反道:“我料想也是,茶酒暴利,光这原料的供货渠道便来之不易,若无些人脉与门路,这生意万万做不成!而礼部管贡赋宴飨,门道可多了!”

      “公子以为醉云楼短短几年就能在东邦一家独大的原因是甚?”济慈道。

      邵兴思索片刻,抬眸,“难道……醉云楼背后另有其人,而礼部尚书只是个活靶子?毕竟我们能查到的,别人恐怕也能查到!”

      济慈挑了下眉,“事已至此,那些利益受损的达官贵人恐怕快按捺不住了,可他们奈何不了背后那位,便只能……”

      两人打着哑谜,公孙望尴尬得插不进话,随即他憨厚一笑,挠挠头道:“你们说的幕后之人是谁啊?”

      对面二人剐他一眼,默然。

      “姐姐还是每天晌午都坐在戏楼听戏吗?”良久,邵兴道。

      “公子在想什么呢?”济慈眼中划过暗芒,一瞬不瞬盯着他。

      顶着济慈的目光,邵兴压力极大,他掩饰般垂眸,抿了抿嘴:“没什么,只是觉得姐姐有些……可怜。”不久后她便要像物品一般,被眼前这人送去韦策床榻,和当初自己背井离乡,被送到济慈跟前一样。

      济慈神色不变,反淡淡夸奖道:“公子良善。”

      “只是……为君者,若想成为这天下之主,若想复兴这天玄国邦,便要抛却无用的怜悯之心。”济慈站起身,背着光的脸有些暗:“济慈教导公子四年有余,公子莫让济慈失望。”

      宣威四年末,年关。

      一大清早天空白雪纷飞,为地面覆盖一层厚厚新装,肖厨子蹲在醉云楼门口捣鼓什么。

      她将两根枯枝插在刚堆好的一大一小两个雪球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小节胡萝卜和两个果核,嵌入上方稍小一些的雪球中。

      “肖厨哟,快将门阖上,你想冻死一屋子伙计吗!”冷风顺着两指宽的门缝钻进屋中,掌柜的一个哆嗦,拢了拢身上的袄子。

      好半晌,从外头飘进一道清脆的应答:“堆雪人呢,马上马上!”

      “嗐,少年心性!”那掌柜摇摇头笑骂了句。

      门外堆好雪人的肖厨子已拍拍膝盖站起身,抬手去接飘落下来的鹅毛飞雪,目睹它们被自己掌心的热度融化。

      曾几何时她也这般立在幽静的校园小道里,感受虫鸣蛙叫,感受自然界的神秘呼吸。

      时空可移,人物可变,唯有这四季与大自然万物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长与凋零。

      不论前世今生,她都很享受这样难得的静谧时光,她可以一个人独处,可以远离纷纷扰扰,可以静静思索一些事情,关于现在,关乎未来。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十一个年头,她立于街口极目远眺,朦胧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将思绪放远些,再放远些……

      “竟敢将此等贱肉做成菜卖与我家老爷!”

      一声突兀的哐当声和阴阳怪气的质问同时刺入耳畔,紧接着肩头被一只手搭上,肖厨子抬眼,看向雪地里被踢翻的食盆以及被泼了一身汤汁的雪人儿,嘴里差点蹦出脏字。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他压下心底不虞,拍开置在自己肩头的手,仰头看向凶神恶煞的壮汉,冷声问:“你们有什么事?”

      为首的壮汉粗着嗓子,骂咧咧道:“说说吧,你这东坡肉是以何为食材的?”

      肖厨子已将他的来意猜明白了八分,道:“彘,有什么问题吗?”

      “彘”指的是猪肉。

      壮汉闻言脸上更凶了几分,怒目道:“你好大胆子,这等贱肉也敢卖与我家老爷?”

      “你家老爷是?”他不动声色。

      “我家老爷的名头说出来吓死你!只是,你一个贱厨也配知道?”

      肖厨子回忆起几日前刑部侍郎将整栋醉云楼包场以宴请贵客,还要求掌柜的将醉云楼的招牌菜全都呈上来,那贵客初尝东坡肉时啧啧称奇,问过左右,皆说色香味俱全,口感香滑,食之回味无穷。

      酒足饭饱后刑部侍郎唤来掌柜的,命令他将厨房伙计叫过来,肖厨子自然被唤了过去。

      隔着屏风他看不到那贵客的长相,却知道此人地位极高,竟让一旁的刑部侍郎唯唯诺诺,那贵客不知与刑部侍郎说句什么,那侍郎眉开眼笑夸了他两句,还吩咐他隔三差五往一处府邸送上东坡肉。

      而那处府邸……

      肖厨子可算知道自己将谁得罪了去,料想猪肉在这个时代算是贱肉,一般平民都不怎么愿意买,稍有些地位的钟鸣鼎食之家,也只食牛羊鱼肉。

      可这,并非他的过错。

      那时候肖厨子望着还剩许多的残羹,腹诽他们铺张浪费的同时躬着身子,对屏风里的贵人解释道:“这东坡肉的原料是自家养的彘,怕老爷吃不惯!”话里话外皆是暗示。

      谁知从屏风里传出来一道细腻的声音,带着些西北口音:“彘?甚好,甚好啊……”

      肖厨子汗颜,只当这位贵客对猪肉有所偏好,便没再多问,谁知不过几日……

      肖厨子望着行人渐多的街道,下意识不欲惹麻烦,这事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哪怕要解释一二,也断不是今天。

      他心底浮起一丝烦闷,怎么这些个糟心事全都堵在今天!

      掌柜的见厨子迟迟未进屋,推门一看吓一跳,门口围着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肖厨子矮小的身影孤零零立在那,笔直又倔强。

      “老爷们,进来喝口热茶先,有什么事咱坐下慢慢谈!”掌柜的朝里屋使个眼色,转头面对壮汉时已一脸谄媚,像是什么没发生般将他们请进屋中。

      汉子享受着被捧上天的滋味,脸上缓和一些道:“今日不拿这贱厨去见我家老爷,你们这醉云楼的生意也别做了!”

      掌柜的脸上赔笑,心里骂着“狐假虎威”,对肖厨子呵斥道:“说说吧,你怎么招惹了洪府的老爷!”

      肖厨子道:“小人是将彘肉做成东坡肉没错,但也事先与洪老爷解释过了,确认过洪老爷的喜好,才敢……”

      壮汉满脸凶煞打断她:“你这贱厨还敢顶嘴!我家老爷要是知道你这东坡肉的食材是连平民都不愿多吃的猪肉,那还会食用吗?”

      “我那时已经解释得很清楚,彘是醉云楼自己养的,也早已去了腥臊味,跟市面上的彘可不一样!”古人不懂养猪之道,未“去势”的猪长得慢,肉质腥臊味重,常人下不了口,若是用以恰当的养殖方法,猪长得壮硕不说,还能去腥臊味。

      话刚落,肖厨子脑海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了,坊间传闻洪老爷自小跟随在韦策身旁伺候,又常居西北,不懂东邦礼俗,更有传言称此人目不识丁,即便位极人臣写字也需他人代笔,若以上传闻是真,那洪老爷不懂“彘”的含义,听不懂他的解释也算正常。

      哎,别妄图与不懂装懂的文盲解释道理。

      愣神间,那壮汉已一拍桌面,叱责道:“你好大胆子,诓骗我家老爷,还敢狡辩!”

      肖厨子解释不清,遂以沉默对抗,那帮壮汉也不罢休,干脆赖在醉云楼不走,还将不明情况准备进楼用餐的客人全部赶走。

      两相对峙间,醉云楼店门口又出事了!

      门外先是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东西被打翻,紧接着传来一声极长的马鸣。掌柜的三步并作两步推门去看,就连屋中的壮汉也好奇地转头看去。

      风雪争先恐后灌进来,冷得屋内众人直打寒颤,肖厨子心底一个咯噔,但见门口一袭白衣的俊俏儿郎骑在高头棕马上,手上马鞭高高挥起,就往匍匐地上伙计打扮的人抽去。

      伙计腿边是被打翻的铁盆,里头的汤水和鱼头洒了一地,也浇了他一身,有只黑猫蹲在一侧,贪婪地舔着地上的鱼汤。

      有鞭子抽下来,那伙计颤巍巍抬手去抵。

      啪——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一道血痕,却至始至终垂着头,看不清底下表情。

      完了完了,这下全乱套了!

      肖厨子的心揪痛了下,气得想上前将马背上的人扯下来,本打算迈步上前插手此事,那伙计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焦急,隐晦地朝他投去一个制止的眼神。

      “好个不知眼色的贱仆,竟将本公子的梭儿给烫了,真是不知好歹!”那公子面冠若玉,吐出口的话却字字恶毒。

      梭儿指的是他的坐骑。

      肖厨一听差点压不住火气,心说马哪有人精贵,这人是瞎吗,没看到那伙计也被淋了一身热汤?

      “对不起……”那伙计低着头颤抖着身躯道,像是怕极了一般。

      听到这话,肖厨原有些上头的火气迅速冷却下来。

      是了,这个时空不比前世,前世健全的法制鼓励和提倡受欺者维权,而这里将人分三六九等,强权者至上,软弱者只能任人践踏。

      他的心底浮起一丝无力的悲凉。

      边上围观的人愈发多了,一个个小声议论着什么,却没有人敢出来说句公道话。

      不认识的见那骑马的公子哥衣着不凡,又有自己的坐骑,想来来头不小,哪怕愤愤难平也不敢多说半句话,而认识他的人自是害怕,根本不敢招惹这跋扈的贵门公子。

      肖厨垂下眸子,心想不管走到哪里,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总是一成不变。

      那公子哥抽了一鞭子仍旧不依不饶,“梭儿都已经烫伤了,本公子要你这道歉何用?”

      肖厨子心说我可去你的吧,你违背律令当街纵马将人撞倒在地抽了一鞭子还有理了?

      律法规定,在东邦,除了值守的护城军和巡捕,任何人不得当街纵马。

      “那公子……你要如何?”那人虚弱问道。

      肖厨子拧了下眉,心说哪怕周瑜打黄盖也没做到这般逼真,看这架势……竟是要假戏真做?

      伤得这般重,怎还自行脱离剧本即兴加上一段?

      “要如何?”那公子跳下马站在伙计脚边,狞笑:“本公子要你脱去衣物将我的梭儿擦干净,然后跪在它脚边跟它道歉,若它应了,本公子便原谅你!”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

      原本站在醉云楼门口的肖厨子终究忍受不住,他大跨步走向街中央,脱下外衣就给地上冻得直打颤的伙计披上。

      而后他直起身,在那嚣张跋扈的公子哥面前站定,一字一顿道:“你当你是捕快还是城卫军?当街纵马伤了人还有理了不是?你等着,我这便告到衙门将你抓起来,给你判个十年八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处伏笔来的,写的我心肝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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